不过,今天晚上她没有拿出来。既是知道君老夫人迟早要说的,她没有意外。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说她长大了,该嫁了。“咱那管家儿子我瞧着就很好,你跟我这些年我也舍不得你跟着普通杂役受罪。”

    老太太和蔼的笑容让她心里罕见地厌烦,“老太太对子仪好,子仪知道。”

    “你这孩子就是乖。”

    捡来的始终就是下人,其实连下人都不是。君子仪不是会生怨气的人,本来如此,也无甚可怨。若不是被捡了,她早就冻死在小时候的冬天了,所以她是真心真意地服侍照顾君老太太,但也只是感激而已。是感谢,报恩,而不是像对家人一样,像孝敬自己亲生奶奶一样来自血缘一样的爱。谁能比她更清楚,所谓的养女只是摆在那里好看,至于婚配的对象能考虑的只是下人而已,没有区别。

    对的,她一早就知道的,安安静静地待在后院着,不多说话,不多走动。如果还有感激,大概是她有活着的机会到有喜欢的人。君绰雪大概不知道,如果她当日将玉人的事情闹到老太太那里,估计君子仪就永远不可能出府了,就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谈及,君子仪就只被认作随侍陪玩的丫头而已,丝毫不是关怀后辈的好意,因为觉得她算不得什么。君老太太并没有为她着想的意思,从来只是表现善意而已,故作姿态的善意。

    “看来离别很快呢。”她手指轻轻捻着小木笺,“我觉得清梨依稀不需离说的可不是不分别。”自言自语一样,“说的是离别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真的分开了我还是会在你身边,因为心在,不是吗?”

    真的睡不着时,她会翻翻书。还记得娘亲在暖暖的阳光下牵着她晒药材,识药材,爹爹与人施针时,她就在一旁看着,也不害怕—这是在治病救人,为何要怕。吃早点前先在院子的树下读诗,平素帮着抓药。那个时候,爹娘也是极其疼爱她的,极其欢喜她一点就通的敏慧,那个时候,她有着最温和当大夫的爹爹,有着最善良四处施药的娘亲,那个时候,她以为会一直亲邻和睦,那个时候的确所有人都喜欢这一家子。只是变故来得那样快,永远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一张张吟吟的笑脸突然间就被撕成了魔鬼,黑压压地覆过来。

    官府说爹爹医死了人,卖假药,连着娘亲那么多年的善意都被践踏。

    爹爹被判了斩首,那是她有记忆来第一次哭,哭得撕心裂肺,一次次被推在地上,拦不住……高高溅起的血……骨碌骨碌滚下来血污的人头……爹死前一个劲地叫她走,她不走,她痴痴地以为能改变什么,她不信会这么无情,然而,就是这样了……都在侮辱她的父亲,她被踢倒在地上,身上青紫斑斑。之后,药庐被怒极的人们一把火烧了,娘亲就吊死在里面—娘,是受不得屈辱的,也想守着她与爹爹的家,选择了那么极端的方式,但是想方设法把她丢了出去,是希望她能活着。

    恍惚昨日种种都是一场梦,秋去了冬来了的寒意彻骨才是真实。她的家是没有了,她的家乡是断断不存在了,相处过的脉脉温情被一纸罪状泼黑,她不会留下来乞怜,因为她也不相信他们……他们了。

    那个冬天算不上特别的,与往年的冬天一样寒冷,只不过没有炭火取暖,没有亲切的怀抱,只有一望无际漫天的雪。不知道漂泊了多长时间,在雪中走了多久,一件薄薄的衣衫积满了雪絮,太冷的时候也就无知无觉了,再就是,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如今回想那时的凄寒,徒剩了些支零残余的碎片。她不知道自己是冻晕的还是饿晕的,像飘忽在天上,像沉在了水底。再去回忆也是没有意义的。八岁是一道分水岭,隔开了旧日敏捷活跃的她,和今天死水一样的君子仪。也不能说全如死水吧,至少在最初认识景明的那几年,私下相处的那几年,还是有片刻的欢乐。

    那是她还不觉得的时候,等她想清楚了,就了解自己和景明是没有缘分的。再怎么争取,也是躲不开君家的,救了她,锁了她的君家。那么这些年的百依百顺就当是报恩罢,报完了,没有人能决定她生与死的归宿。

    她将木笺收在贴身衣物内,轻轻拨了拨脖颈垂下来的银色星星。她一直是戴着这项链,娘亲把她推出去的时候匆匆把自己脖子上的这条链子解下来塞给了她。只是一条细细的彩绳挂着一个银质的星星,隐约流露些水光。她戴的略微隐秘,星星放在了衣衫内。娘亲也是很宝贵这东西,说是从记事时就有了,大概是那已经全然记不起来的亲生爹娘留下的。于她而言,何不是寄托着同样的感情,不可得而已了。

    不过她不知道,连煜有条一样的,连景明都不知道。

    浅浅的银光中,仿佛看见了还是孩子时的景明,他追上来问“你叫君子仪?”

    第一次她没有回答,他不肯放弃郑重地问第二次。“名字而已,何必深究?”她说话的口气极不像一个八岁的小娃娃。说话的时候她对君老太太还处在满心感激的阶段。

    “我听绰雪妹妹说你是奶奶收养的。”

    “嗯,”她打量这个陌生的男孩不像有恶意的样子,但是她也不愿意多说,“我爹娘去世了,无家可归,是奶奶救了我。”她看起来是温温软软的,其实性子反而很硬,是不会把这段灰暗悲惨的回忆说得凄凄切切的。男孩开口要说话,还是默默闭上了嘴巴。她凭自己的印象感觉这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时间长了,她就知道了,娇生惯养的是他妹妹,常常给她脸色看。她也不恼,因为,何必呢?

    他有一双像黑宝石一样亮丽的眼睛,总是照的整个人熠熠生辉,笑起来的时候所有的光点都移在了脸上,这样纯朗的少年感觉是永远也长不大哩,永远也不会变老。不知道是从何时她开始迷恋这笑容和这笑意后的阳光,许是他每一次看见她都会笑得一脸灿烂主动打招呼。

    “你不怕他们说你给的米是劣质的,或者掺了毒吗?”祭谷节后,他看还是有很多人吃不饱饭,就自己发放福米。她盯着领米之后千恩万谢地人冷不丁地问道。

    当时只有她和景明站在一处。她这突兀的一句,让景明半天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怎么可能,我又没做坏事。”

    “要是有人偏偏说你有呢。有一个人污蔑你那么所有受过帮助的人都反过来怨恨你。”她的记忆停留在八岁的那天,那天她失去了一切—一切,不只是爹娘,不只是家,还有相信过的所有人。声音奇特的冷,“真好笑,就像该得帮助一样,就像是别人该做的事一样。”

    景明并没有揣度她话中有其它的意思,也没有听全她的话,只是嘻嘻笑着凑过来靠在她身边说:“要是我真这么惨子仪你一定会对我更好的,可怜可怜我嘛。”

    他的玩笑话随着脸上自在的笑容,“唉,你真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平时心疼受伤的小鸟给小动物治伤,又心疼吃不饱饭的人,现在还要心疼我这吃得饱的人,操不完的心。”他故作叹息道,“嘿,你会心疼我,我真是太开心了。”

    末了,他才正经地说道,“别人怎么样我不认识无所谓,反正也想不到,我相信我认识的人就很好了。”

    那句话让她呆怔了片刻,只听得见远远树梢上乌鸦扑棱翅膀的声音,“霍啦啦”那样的苍凉,在上空留下破碎的回声,散落在寂寥的远空。

    偶尔睡梦中忆及的时候,唇畔不自觉漾着浅淡甜美的笑。景明的那句话变相地在传达他想与君子仪一生相笃的意思。她相信父亲是冤枉的,那么母亲也是相信的,之所以会一死了之,无非是想与丈夫团聚,而女儿又着实年幼无辜。母亲到底是懦弱了,连清白都不用辩争了,活人再怎么口污死人也是清净了。

    对着动物也许是的,但是她对人的善心始终存着芥蒂,莫名就会想起一张张凉薄自私的嘴脸,那些在父亲受冤后倒过来疯狂啃咬的受过施药的人。那份善心已经碎了,不过再怎么碎也不可能变为虚无,就算是碾碎了尚有一层齑粉。不过看着那么多人涌来接受好意的人扭曲地生出了恶心。

    君子仪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变成了这样,她害怕,不敢面对其实深埋着怨毒的自己,这样的自己她却逃不开,她没法避免在某个瞬间心里突然生出的冰冷。只有当景明站在面前的时候,她才能觉得心里是澄澈的,那样的安详自在,可是,她也知道,她留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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