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云都的十六年,偶尔地,柯霖会想起萧琛,不管怎么说,都是儿时的好玩伴,即使他猝然离开的时候只有八岁。可是淡淡回忆的时候,是不会想到见到本人是会这副模样。

    萧琛穿的铠甲还没有来的及卸下,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着粼粼银光,微微散乱的头发不衬地说明了他阶下囚的处境。即使是这样,他的面容依旧是清俊疏朗的,只是带了几点灰色。“阁下能进来想必也不是寻常之辈吧。”看见柯霖开了牢门进来,他依然十分镇静。对了,这才会是萧琛。

    狱卒一个都不在,本来这边远之地,也不会有多少人看守,但也不至于一个人都没看见。是柯霖给门口的人下了药。

    “我不过是个躲了十六年的逃犯而已。”他语气极为平淡,“我和你一样出生在云都,一样喜欢去偷看禁军操练。”他在说后一句话的时候,萧琛的脸色已经变了,直到他说出最后两个字:“小琛。”

    萧琛直瞪瞪地看着他的脸,努力想要从这张脸上找出一点熟悉的痕迹,只觉得耳朵里哄了一声,好像失音了一般,好像麻木了一般。他什么都找不到,找不到那个虎头虎脑,总爱咧着嘴笑的小男孩,看起来又呆又傻。但是那个小男孩一点都不笨,还能带他混进禁军操练场偷看,他要是真笨,也活不到今天了。萧琛一直以为,那个小男孩已经死了。

    再没有人会这样熟络地喊着小名了。他听见自己喃喃的声音,“小霖。”

    那个小男孩,叫柯霖,十六年前禁军统领的儿子。

    “嗯,”他应道,恍若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他们确实是多年不见。

    萧琛怔怔地,良久,他才艰难地问道:“你过得还好吧。”

    他点头:“很好,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成了这样的死人反而知道了很多活人不能知道的事。”

    “什么?”

    “比如当年我爹为什么刺杀,你效忠的皇帝。”他语气转而变得有些刻薄,“事到如今,你认为林治文会还你清白吗?”

    “皇上……”他脸上少见地呈现了迷惘的神色,“但是我没有私通戎族,清者自清。”

    柯霖冷笑着问:“你是不是想说,你跟我爹不一样,我爹是真的行刺,而你是被冤枉的?”

    “没有,”萧琛连忙说道:“你父亲的事连累到了你,你有怨……”

    “呵呵,”柯霖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觉得是连累,我很替父亲惋惜。他失败了,赔上了一条命,林治文到现在还坐在龙椅上。不过说回来,杀了他远远不够,应该,拿回他霸占的江山。”

    萧琛像生根似的站住,“你在说什么?”

    “你私通外族的罪名已经坐实了,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他毫不客气地说,“没有灾荒这会事,你看到的都是他们故意演给你看的。”

    这突如其来的事仿佛在头顶上炸了个响雷,“不可能。”他脸色惨白。

    “怎么不可能,有人想让你死,事先跟戎族串通好了,他才是真正私通外敌的人。”

    他短促地呼吸,“你怎么会知道。”

    “这就不是我能告诉你的事了。”柯霖扭头看着狱窗,窗外树影摇摇,淅淅沥沥的细雨落下,丝丝沙沙,继而夹杂起了风吹树木的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听着,仿佛是与外面的一切远远地隔开了,”我并不能跟你说这些,如果你随我走,会有人跟你说得更清楚的。”

    “你来告诉我,是希望我能逃跑吧。”萧琛问,像一根针突然落在这片沉静之中,在寂寂的夜晚中他的声音异常清晰。

    “难道你要坐着等死吗?”

    “我想,你来这里,一定做好了准备,但是我不能走。”他的话语依旧冷静坚定。

    “为什么。”柯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疯了吗,你真的以为林治文会查清真相吗,这件事已经移交给安辽王主审,不是因为你跟他妹妹有婚约他就会放你一马,你跟他同朝为官那么久,你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几乎是吼出来。

    “你说的,我上当了,是安辽王一手设计的吧。”他沙哑地问道。

    柯霖一愣,“是谁不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是安辽王。”萧琛执着地重复道,“你这样等于已经承认了。”

    “林祁言是林祁言,姝瑶是姝瑶。”他微笑着,眼中却浸满了悲伤,干净的,纯粹的悲伤,“看来我是没有那个福气娶她为妻了。”

    “怎么你不想让皇上知道真相了?”柯霖讥讽地问。

    “那没用。”萧琛摇头,“如果真的能水落石出,安辽王也不只是私通戎族的罪名,姝瑶会被牵连的。”

    “难得你到现在还想着安辽王的妹妹。”

    “她的哥哥怎么样跟她没有关系,我喜欢她的第一天就知道。我只希望安辽王只是为了对付我。”

    “真是天真,”柯霖冷笑一声,“平白无故地,他为什么要花这功夫,不过是为了你手里的兵权。林治文就是废物,被架空了还不自觉,你又何必担心这样一个要你命的蠢货。”

    “我不能走,我还有个妹妹在云都。”萧琛不禁笑了,“她很没用的,没了我,她一个人该怎么办。我跑了自己就没事了,可是她在云都她怎么办。我留在这儿能争取救出她的时间。”

    “你知道吗,我最爱的人是姝瑶,她是这世上最知我懂我的人,但是我最疼的人还是我的妹妹,萧琬。所以,谢谢你的好意,我只能拒绝。”

    “萧琛。”好似被当头一击,柯霖才猛然间觉得他也不是自己小时候认识的那个活泼好动的小男孩了。一晃多年,他长大了,萧琛也长大了。

    萧琛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背过身去,柯霖明白了,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了,相别十六年后的重逢也是永别。

    雨雾空蒙,连绵的青山笼在隔世幽静的云端。在山中住久了的人只觉格外地宁静平和,凌尘的性子淡淡的,喜怒不形于色,当然他貌似没有什么会生气的事。凌燕立在窗前,不说一句话,静静观望着凌尘练剑。他一袭简素黑衫足显身姿不凡,剑身修颀,晶银夺目,虽是长剑如芒,气贯长虹,却丝毫不显戾气。就像清风掠过一潭湖水,剑影晃晃间,剑气环身游走,带着衣袂翩飞,细雨飘飞,愈发显得清姿卓绝。“凌尘喜欢下雨天练剑啊,好奇怪。”景明一句话打破平静。

    “嗯。”凌燕应了一下,“兄长说下雨天极静,心绪异常平缓,最适合参悟了。而且根据雨水在剑上流落的方向速度,更能考证一个人的剑术了。所以他并不是单单在练剑,是想提高自己,或是研究一套新的剑招。”

    “不至于吧。”景明说,“凌尘的剑术已经好得不行了,我觉得都像天下第一了。”

    凌燕瞟了他一眼,“所以说你性子浮躁。”

    “喂,不带你这样的,好歹我也是客人。”

    “是家父请你们来,又不是我。”凌燕仍在看凌尘,随意说道。

    “嗯?不是凌尘写的信吗?”景明问了一句,但是凌燕不想搭理他,他自己也不是在意这个问题,只将目光落向凌尘,“说起来,你家老爷子干嘛去了,就拉上火鱼一个。”

    “大概祭拜老朋友,家父从不说,也不许问。”

    “奇怪的老头子。”景明嘀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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