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灵君是爹的名字,月金珑是娘的名字。

    他们两人被贬入回生池的时候,天瞾还是个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小婴孩。爹娘长的什么样,他半点印象也没有,即使后来见到了,心中也没有什么与爹娘重逢的喜悦感觉。

    相反的,看着那把他生下来的两人,天瞾心中只有恨。

    天瞾之前对爹娘的了解,全都是从伏羲那儿听来的。

    伏羲说,他与天瞾的父亲赤灵君是至交好友。

    至交好友——明白一切之后再想到这个,每次天瞾都会笑得直打跌。

    那一天,小天瞾尾随伏羲追出水月洞天。若是平日里的伏羲,不可能完全没有发现身后跟来的小家伙,然而,他心乱了。

    没有被发现,孩子自然高兴得很,也不出声,跟着伏羲在密林中穿梭。男神在云雾中前进的速度那么快,孩子跟得甚为辛苦,就要忍受不住开口让他慢一点儿,却猛然发现伏羲前往的方向,正是朝着那老实人尸身所在而去。

    小天瞾暗自奇怪,他明明没有告诉伏羲那人死在哪儿,他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那人就倒在林子外一处坟地,一座新坟里埋葬的是他今世没法圆满的姻缘。伏羲便在那人身边落下。

    就仙人而言,天瞾的年龄还很小,然而再小也活了数百年,有些问题,他虽然还不是很明白,却也不傻。

    那一天,浓密的灌木丛与粗壮的树干遮住了天瞾小小的身影,他站在阴影之中,静静看着。伏羲伟岸的身躯立在那人的尸体边,看着那座坟头许久没有动静,然后,男神俯下身,在那双早已冰冷的唇上印下自己的吻。

    那一天,天瞾将一切看在眼里。

    不过是个低贱的凡人,凭什么得到伏羲如此对待!仿佛睡着的人脸上的神情如此安详,男神黑燿石般的眼中溢满的,却是天瞾从未见过的柔情与疼惜。

    孩子没有看到最后,悄然回到水月洞天,躺上床继续装睡,渐渐地沉入梦乡。

    梦里伏羲还是一样温柔地微笑,却不是对着自己。

    “为什么要去爱人?即使天瞾是半妖仙,我也过得很快乐。”

    “小笨,你还小,什么都不懂——世间的痛苦有千万种,也许……你这一世也不会懂。即便是超脱了世俗红尘的仙人,也跳不出爱恨情仇的劫数。像赤与金珑,做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啊,都是难、都是难……”

    伏羲摸着他的头发这么说,当时的天瞾有听没有懂,却隐隐觉得伏羲的感情那么沉重,变得跟这水月洞天里弥漫的空气一般。清澈的金色狐眸没有一丝阴影,仰起来看着男神,所以伏羲也只是静静笑着,他再也没有那样说过。

    天瞾心思清明,伏羲那番话意味深长,听过一遍已经无法忘记。

    两人各怀心事,看着时光从指尖滑过。

    许多年以后,短胖的手脚变得纤瘦而修长,浓浓稚气随着身形的拔高一年一年淡去,直至消失不见。昔日的可爱孩童长成了清秀少年,又逐渐向青年的模样继续转变。再过数百年,身体的成长便会停止,在漫长的岁月中停滞。

    千年岁月无情流逝,天瞾的内心早已变得成熟而内敛。

    他知道自己半妖的身份,知道为什么长久的岁月里为何自己身边没有一个称得上朋友的存在,知道为何所有人都只会给他白眼。

    渐渐地长大,渐渐地,只看得到真实。

    天瞾在凡间第一千九百零四年,他闯入冥府,无人敢挡,天瞾揪着阎罗的领子翻出生死簿,看到赤灵君和月金珑的名字,冷冷的笑容扬起在嘴角。

    他带着嘲讽地笑,隐藏其中的还有悲愤与失望。

    天瞾喃喃地念: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经意落下的冰冷泪滴,看痴了阎罗,看痴了原本畏畏缩缩在一边观望的鬼差。

    落泪的狐精看上去还真是……别有一番风情,令人忍不住想将他单薄的肩搂入怀中,为他拭去颊边湿凉,柔声安慰。

    但是天瞾不是适合搂在怀里安慰的主儿,转眼发现周围一群完全不符合他美学的怪物围着自己,顶着张丑脸正对自己发怔,满肚子火气就都撒到那帮倒霉鬼头上——天瞾把冥府搅得一片狼藉,更抢了有关安排赤灵君轮回的卷宗,翩然离去。

    阎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跑上凌霄殿找天帝凌诉苦,王座上的男人除了苦笑再想不出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脚下大呼“圣上做主”的阎罗。

    若非天帝凌的纵容,天瞾勇闯冥府捣乱的事情在天上闹得沸沸扬扬,按仙界律令,他早该被押回天庭问罪发落。

    天帝凌巴巴地找上伏羲,要他想法子将天瞾强抢去的卷宗拿回来,息事宁人也便罢了。怎么说这口黑锅还是天帝凌帮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背上去的,伏羲也在伤脑筋,他早觉察到天瞾对他有意无意的冷淡疏离,好多次想要和他促膝长谈,至少让他知道为什么他要躲着他。或许又是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趁此机会,男神下定决心要抓住小笨,俩人好好谈谈。

    奈何此时的天瞾修为已有小成,总是躲得不见人影,伏羲去了水月洞天,花仙们也是满面忧心地直摇头,说天瞾近千年来几乎没有笑过,话也越来越少,脾气倒是越来越暴躁,谁去惹他定然碰个满头灰地回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水月洞天了,最后一次见到天瞾,还是三百多年前。

    很明显的,天瞾在躲他。

    再迟钝也该知道出了事,至于到底发生何事,令当年那个单纯的孩子一转眼竟长成个如此孤僻高傲的人物,怕是只有抓到了小狐狸才能知道了。

    ※※※※※※

    赤灵君是赤火狐,月金珑是水月狐。还在人间修行的时候,他就认识了他。

    月金珑二百岁的那一年,捡到了赤灵君。当时的他,还是只普通的小狐狸,被蛇咬了,母狐狸扔下他不管,生命垂危之际,遇上了出来采药的月金珑。

    他将奄奄一息的小狐带回了他修行的地方——水月洞天。

    谁又知道,这命运的邂逅会引来两人生生世世的纠葛。

    “赤灵君”是月金珑给他取的名字,因他赤红的发,赤红的双瞳,火焰般仿佛能灼痛人的眼。月金珑看着他长大。

    月金珑是雄狐,偏又是水月狐,为了吸收月亮至阴至柔的灵华达到修行的目的,不得已要以女性体来炼丹,成就了他亦雄亦雌的独特身体。月金珑不想赤灵君也变得他这般不男不女,于一开始便教他纯阳心决,应合了赤灵君赤火狐的身份,他的修为一日千里。

    于赤灵君,月金珑是救命恩人,是师父,是兄长,是知己,是教识他世间一切的最亲密的存在。一切似乎顺理成章,漫长的时光里他们二人相随度过,逍遥山林,自在寰宇,快活而忘忧。渐渐地,月金珑在他心里占据了太多的位置,等到赤灵君发觉之时,他的眼中脑中满满的已经都是月金珑的影子。

    他在身边已成为习惯,好像那个人生来便是他的一部分,一朝分离,就像失去了一半的灵魂。月金珑比他早修行二百年,自然要早他二百年登仙,成了仙人之后不可随意下凡,于是赤灵君过了二百年的独身生活,强烈的思念没有一刻不在侵蚀他的心魂,这份情意日复一日在累积,深而入骨,孤独与思念逐渐沉淀,升华,化为水月洞天的一部分,铭刻于此方天地之中。一百五十年时光如白驹过隙,于赤灵君却似过了一世,他终于追随着魂牵梦萦的身影羽化登仙。

    赤灵君入了仙籍之后,认识到自己对月金珑的真正感情,他自然不会再有所隐瞒。仙界对情爱之事没什么特别的限制,月金珑与赤灵君的感情轰轰烈烈,一时间倒成了仙界人见人羡的神仙眷侣。

    月金珑为了赤灵君,甘愿以女子之身相许,之后再没有人见过他雄性体的样子。

    然而,天瞾出世,一切就完全不一样了……

    半妖仙,意味着禁忌,意味着月金珑与赤灵君的下场只有一个——仙界容不下这三人。天瞾年纪小小,已经对关于半妖仙的天条有所了解,他明白自己的被贬意味着什么。

    众所周知,同时具备两性魅力,并能以雌性体生儿育女的,纵观三界只得那独一无二、永生不死的神鸟·凤凰一人。

    赤、月二仙触犯禁忌生下半妖已是大大不该,更何况月金珑本为雄性体,以女身修炼乃是迫于无奈且不谈,然竟以雌性体产子,便是犯了妄自逆天而行、违背伦常天理的大罪过。

    赤灵君、月金珑被贬落凡,生生世世都要经历命运多舛、无法与心上之人长相厮守的磨难。犯戒生子的精怪仙人,或者罪极重的仙人,被贬下凡为人受劫,须经九九八十一世,罪孽方清,再交由天帝重新发落。

    仙者有些可重回上界,然精怪仙人与那些同样被除去仙籍的仙人则不能得此殊荣。

    ※※※※※※

    卫清愁自小家境贫寒,爹娘都是一辈子蹲在黄土地里的老实头,熬到五十多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卫大娘一把年纪了来干这生儿子的事,自然跟受罪没什么分别,卫清愁的出世换走了他娘的命,卫老爹含辛茹苦,又当爹又当妈地好不容易将儿子拉扯大,守着几亩干瘦地皮,硬是省吃俭用凑银子供卫清愁上私塾,盼望儿子将来考得功名之时,便是卫家熬出头之日。

    卫家清愁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一个小公子,几乎不像是出身于乡野匹夫之家的孩子。私塾先生也没有一天不夸他勤奋好学的,村里的其他人家无不羡慕卫老爹有这么一个争气的儿子,每每听的卫老爹笑得合不拢嘴,满布岁月刻痕的老脸都皱成了一团肉包。

    卫老爹攒够了供儿子上京赶考的盘缠,全村人都跑来给卫清愁送行,等着数月后他风风光光骑着高头大马回来,卫家村便可以在梅山镇上扬眉吐气。

    卫清愁背着为数不多的几件细软与爹亲手做的一些干粮踏上前往京城的官道,一路上风吹雨打,为了省钱,餐风宿露已是家常便饭。终于不负众望考得个举人,放榜当日,被几个科举考试中结识的朋友硬是拉了去全京城最红火的醉红楼喝花酒,不想却惹出一段纠缠不清的恩怨情仇来。

    几个好友搂着姑娘沉浸在温柔乡里,于是乎卫清愁便被晾在了一边,他那张脸招蜂引蝶,被一大帮姑娘缠着敬酒。卫清愁面皮子薄,从小到大连女孩子的小手都没有摸过,这场面哪里应付得过来,躲都来不及了。

    在醉红楼里瞎摸乱闯,一头便闯入了旖香的阁子。

    那时旖香正被一个痴肥的中年男人压在身下,本来看到这样非礼勿视的场面,他应该道歉,然后转头就走——然而他被她干涩眼中混沌的绝望深深震慑,脚下就像被钉住般动不得半分。

    痴肥男人花钱来快活,被人这么胡闯进来打断了不算,那毛头小子还愣愣盯着半晌没动静,一把火烧上来,张口便骂。当是时,卫清愁也不知自己哪里生出来的熊胆,平日里连杀只鸡都得割好几刀的手憋足了力气来,将那男人饱以一顿老拳。

    旖香当场便吓得傻了,怔怔看着面前貌似文弱的书生将她的恩客摁在地上暴揍,等外头的人发觉,叫来了护院拉开疯了似的卫清愁,地上的胖子已经不成人形。

    即使不知道,卫清愁打了户部尚书的小舅子这事儿已成定局,转眼间举人老爷的位置就换了人坐,卫清愁不忿,奈何这儿是京城,是达官贵胄横行的天下,找人告状?找谁去?告得了谁?

    当官的要整治一个普通老百姓,就跟从口袋里掏东西那般轻而易举,卫清愁被人从客栈里赶出来,在街上买东西也差点被拉进衙门,户部尚书不让他在京城立足的目的再明显不过,这世道便是如此。

    京城呆不下去,除了返乡别无去处,思想挣扎好几个日夜,卫清愁下了一个能吓煞所有文弱读书人的决定,半夜三更去爬醉红楼西院的窗子。

    他要带旖香走,他告诉旖香他在第一眼便爱上了这个女子,哪怕她在风尘里打滚了好多年。旖香笑他的痴,笑他的傻,然而她的眼里闪出了希冀的光,老实人的眼神如此诚挚,他的话语点燃了她内心深处本以为已经熄灭了多年的火。

    两人经过计划,终于在一个看不到月亮的黑夜里携手出逃。旖香卖掉了全部值钱的首饰衣物,褪去了颓繁铅华,一身朴素,水灵灵的人儿看在卫清愁眼里比天上下凡来的仙子还要美丽。

    好不容易得到的功名没了,更得罪了京城的大官儿,便是再次参加科举,以后的仕途亦不会平顺,现下还打算娶个烟花柳巷出身的女子做老婆——卫清愁心里很清楚,这些事儿万万不可让爹知道。

    他不敢回家,然而每个地方都没法久留,因一面又要躲着醉红楼追来的人,私自逃跑的姑娘若是被抓了回去,那下场是绝没有完好的。日日过着担惊受怕的生活,荷包越来越空,两人又没有什么谋生的本事,卫清愁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去哪找工都要受人白眼,旖香一个弱女子更不必提。对此,卫清愁无怨无悔,旖香却不那么想,她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他,卫清愁满腹才学,不应该为了一个不值得的女子断送前程。

    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值得他这样为她牺牲,她十一岁被卖入青楼,满是污秽的身子配不上这么好的男人。卫清愁的柔情、两人一起度过的日子成了旖香甜蜜而悲凄的回忆。

    一天傍晚,卫清愁收了帮人代笔写信的字画摊子,回到二人于远离县城的山中搭建的小屋,空荡荡的屋子窗明几净,被褥与收下来的干爽衣衫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床头,窗台上一截折柳青翠欲滴,细长柳叶在微微的风里拂动。

    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那美得有如雪中白莲的女子走了,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再不会回来,空余一枝折柳,无声传递她离去的讯息。

    觉得像一桶冷水兜头泼下来,由头凉到了脚跟。卫清愁呆呆在原地站了一夜。

    他没有回乡,自己已经再无脸面回去见爹。第二日卫清愁浑浑噩噩在林子里晃,不知不觉去到了山林深处,等回过神来,已经分不清方向,无奈之下,只好依着自己的感觉在密林中摸索。

    远远地,他听到了人声。

    隐隐约约,小孩子的哭声。

    深山老林的,哪里来的孩子?

    心中疑惑,卫清愁还是循着声音找了过去,拨开层层灌木,小小的身影映入眼帘。

    银色的头发就像上好的丝绸,用淡蓝的锦带绑了在头顶梳成两个童子髻,单看孩子身上穿的衫子便知价值不菲。听到声响,孩子抬起湿润的眼眸,竟是妖异的金色,可怜兮兮望上来,圆圆的小脸蛋哭得通红通红满是泪水,鼻子底下还挂着两条鼻涕,实在惹人怜爱。

    卫清愁看到孩子的右脚在猎人放置的捕兽夹子里,血肉模糊的伤口看得他倒抽一口凉气,忙不迭奔上前去蹲下查看,想着该怎么扳开这可怕的东西,又不至于让孩子更痛。

    卫清愁摸摸孩子的银发,他知道这银发金瞳的孩子定然不是人类所生,但是,孩子终究只是个孩子,放着他不管,日后难免遭自己良心谴责。

    他费劲地扳开捕兽夹子,又从衣摆上撕下布条替他包扎伤处,小心翼翼。孩子止住哭,撅着红润的柔嫩双唇看他,杏仁大眼睁得圆滚滚,长长的眼睫向上翘起,还挂着晶莹泪珠儿,卫清愁抬眼看去,不禁暗自赞叹: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微笑不经意地出现在嘴角,卫清愁捏捏孩子的脸蛋,湿湿软软的触感。

    “乖,没事了,别害怕。”他说,“我是卫清愁,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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