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东海之极,有神山曰瀛洲也,地方纵横四千里。瀛洲之上有圣殿,曰伏羲宫也。

    蓦地一阵脚步声打乱了原本的祥和宁静,紧随其后的是一把懒洋洋的男性嗓音,在偌大宫殿中反射回响。

    “伏羲,你这家伙快给我醒醒!”

    随意倾泻在肩背的暗红色长发仿若凝固了的血,道道深金柔浪在血色海洋里起伏,如此冷漠而温暖。

    半截的面具描绘了一幅骇人鬼面,被他放在手里把玩,男人大剌剌靠在躺椅里边,身下所铺设的柔软毛皮委实舒服,他几乎都要打瞌睡了——果然还是仙界比较适合他。

    男神从沉睡中睁开双眼,殿顶彩绘记录了自上古以来世界从混沌到分裂出三界的历史,倒映在他深黑瞳仁中。

    “怎么那样一脸茫然,”红发男人斜过眼瞟着他,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调侃,却仍然藏不住内心关怀,“早跟你说了,便是我,也不会轻易那样做——两个意识要统一,你得掌握主导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如果‘那孩子’性格倔强的话。”

    伏羲坐起身,苍绿色衣袍飘悠悠地滑落到地面,光亮如镜的大理石映出男神的身影。他淡淡道:“我没事,只是突然有了思考的欲望罢了。”

    “怎么,后悔了?”

    “你觉得呢?”他回视男人的目光,对方扬起嘴角,摊开双手。

    “当我没说。”这家伙做得出来的事,哪会有后悔的道理?朋友这么多年,早将他执拗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

    ——真不知跟小白比起来,到底谁的脾气更倔些?

    男人似乎觉得很有趣,唇边的笑意更深。

    “笑那么恶心做甚,虽然你现在必须以这副模样见人,也应当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若让别人看到,他们心目中英明神武的‘陛下’恐怕就不复存在了罢。”伏羲扬起手,男人手里的面具便飞到了他那儿,细细打量起来,“早就想说了,带着个这么丑的面具,你也会怕被拆穿啊。”

    “好意思说,这一切本来就是你跟小白之间的私人恩怨,偏偏要拖我下水,便是我形象俱毁,也是拜你人王伏羲所赐!”嘴上虽然这么说,红发男子仍是满面悠闲,全无责怪埋怨之意。

    伏羲也笑,淡然道:“私人恩怨?我看未必罢。”

    “好吧,我承认。但,除了我,谁还有如此能耐骗过妖帝,待在离他最近的位置监视那孽根而不被发觉?”男人苦笑一声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便是这个道理罢,这是我的责任,推脱不掉,只有承担。——我不愿小白再受任何伤害了,便是你,伏羲,我也绝不允许。”

    空气陷入尴尬的沉默,许久谁也没有先出声打破。

    他自知有些失态了,叹口气窝了回去。

    他鲜少表露内心真正的情绪,说出这妒夫般含了威胁意味的话语来更是难得。伏羲心里明白何以令他至此,于是,惟有沉默。

    男人站起身来,拍拍好友的肩。“算了,是我失言,你别放在心上。”

    伏羲笑着摇了摇头:“那,此番前来,可是有何变故将要发生?”

    “就算我不说,你心里大概也有点预感罢——可知,我看到了什么?”

    红发男人拿过面具,再次遮盖了大半的面孔,却遮不住那意味深长的微笑。

    “当初将太昊送至人界之前,我已为他卜过一卦……如今凶象渐至,该是你这幕后黑手出面收拾残局的时候了呢。”

    伏羲状似不悦,拧起斜飞入鬓的剑眉。

    “幕后黑手?别说的好像我是丑角一般,真正的幕后黑手,恐怕是你才对吧?”轻笑,竟是开始相互调侃了。

    “得了,我顶多算是帮凶,最后得到好处的终究是你,人王伏羲啊。”红发男人回过头来笑笑,“伏羲,别忘了,小白可是我让给你的——”真是有点后悔为何就那么蠢,平白错失无数绝佳机会,只因顾忌小白是好友的人,刻下搞得自己跟条狗似的给这俩冤家卖命,身心俱疲还不是都为了他们……

    伏羲不是瞎子,好友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谢了,凌。”

    暗红色的背影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潇洒地向后挥了挥手。

    ※※※※※※

    帝释天帝凌,至高上界的主宰,受万千仙家所膜拜敬仰。

    仙者有劫,尊贵如天帝者亦不能跳脱世间万劫的轮回。

    ——情动,劫起。

    早在数千年前,帝尊以分身前往人界应劫,此事于仙界人人皆知,并不是什么秘密。唯独仙界有名的怪人——北方天瞾圣帝君,那几乎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孤僻个性,他不知道这件事倒也情有可原。

    剑在滴血。

    刚刚杀了一个妄想吞噬他元魂的妖物,天帝凌静静看着地上摊散的尸体,面无表情的脸与在凌霄殿上装疯卖傻的样子大相庭径。此妖早先被夺了内丹,只能靠聚魂珠吸食人类的魂魄来增加修为,不过也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妖魔没了凝聚修行的妖灵珠,已同行尸走肉无分别。

    林子那端惊起雀鸟成群,渐渐消失在无尽苍穹,只余凄凉仓惶的悠鸣回荡。天帝凌仰首远眺,眉心锁了起来。

    ※※※※※※

    此地唤作玉峰崖,山那边有个凡人的门派,称玉山门。这个门派在武林中也算叫得出名号,祖师爷年轻时闯荡江湖,惩奸除恶、豪气万千,换得武林人士的敬重,壮年时候结了良缘,便跑来玉山开创了玉山门,座下弟子数百,以游龙剑法著称。虽说玉山门创立不过数十年,也出了几个大有名头的剑客。在这个以实力说话的江湖,门中弟子素来作风端正,行侠仗义之举数不胜数,于是乎,玉山门成了众人心中举足轻重的名门正派,在诸多江湖正道中得以占据一席之地,足可见其影响力。

    嘉云拨开层层灌木,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一株老杏独独立在空地中央,未到深秋,已是黄了过半的叶,枯黄泛红的扇形叶片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嘉云触景生情,无法不叫他愁上心头。

    他扶着树,低声呜咽,除了这样,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够宣泄心中沉重的郁结。嘉云是玉山门第四代弟子里排行最小的师弟,乃是掌门捡回来养大的孤儿。少年男生女相,漂亮的脸蛋时常叫人雌雄莫辨,只见羽睫轻颤,串串晶莹泪珠划过白皙脸颊,我见犹怜。

    蓦地,横里伸过来只白玉般的手,修长指节勾起嘉云小巧尖细的下巴,少年抬起婆娑泪眼,狐精绝世的容颜便进入视界来,那笑盈盈的神色与自己正成反比。

    “月仙!”少年唤道,青涩嗓音还带着浓浓哭腔,压抑得有些沙哑。

    眼前的人还是一身雪色衣衫,如山巅雪莲般不染凡尘,他斜斜倚在杏树粗大的主干边,任那宽大的袍袖衣摆被山岚吹得张扬。

    “怎么又在哭?”白衣的人半眯着一双金眸,轻轻拂去少年脸上冰凉的湿意,“莫不是你那亲亲大师哥又欺负你了?”

    此言方出,就见嘉云眼中又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打湿了他的指尖。少年“哇”一下哭将开来,扑进天瞾怀里。

    离开少年的注视,天瞾脸上所有的表情便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只余令人寒彻心扉的冰冻。

    嘉云的哭声没有传到他耳里。天瞾放任目光飘向不知名的远方,思绪仿佛在恍惚间堕入遥远却清晰的记忆轮回中。

    他本厌恶此人的亲近,然而他从未表示拒绝。

    重新低下视线,抬起手抚上少年乌黑的发,人类的体温柔波一般由少年身上传递过来,天瞾在心底冷笑。

    他尽量放柔了声音,记忆中还没有人能得到他如此柔情的对待,或许这个人应该感到庆幸:“到底发生了何事,竟令你如此心伤?”

    嘉云仰起泪湿通红的眼,天瞾微笑着为他抹去面颊水痕,轻轻颔首。

    “月仙……能遇见你实在太好……”嘉云止住泪水坐开去,抽噎了两下,回以笑容,不过比哭还要难看就是了,“除了你,没有人会听我倾诉。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勇气说出来……因为我可以想象到若是我跟师父坦白了,我的下场会是如何。”

    少年沉默了会,再开口之时声音已有些抑不住的颤抖。

    “大师哥……他三天后就要成亲了,他的新娘……是南武林盟主的掌上明珠。”

    嘉云说着,苦笑声中充满自嘲意味。

    “我能戴上完美的面具,微笑着对他说‘恭喜’麽?怎么可能,做不到的!但是,我又有什么资格去阻止这一切?我是男子,拿什么资格去跟他说——不要娶那个女人?!”

    从小到大十数年的情谊——少年小心翼翼埋在心底的恋慕,堆砌起来的手足情谊,在听到那人即将成亲的消息之时即被无情粉碎。

    如此脆弱,少年的感情有多浓,它带来的伤痕就有多深。在命运跟前,他是如此渺小无力。

    这段感情不会有结果。

    嘉云从来都有自知之明,虽然他早已做好了默默承受一切的准备,但是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就这样甘心了吗?

    艳丽薄唇扬起浅笑,天瞾将少年揽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脊。他的话语就是甜蜜的毒,不知不觉间,已将人心腐蚀。

    “嘉云,别难过,你是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模样。”低沉的嗓音仿佛在脑海中回响,蛊惑听到它的人,“你的感情没有错……爱本来就没有是非对错。你与他早在十数年前相识,错的,是那个中途插进来破坏的女人,应该说,她有何权利从你身边抢走大师哥呢……是不?”

    少年抬起困惑的眼:“可是、可是我这种感情是不被世人所接受的……我们都是男子,这样的爱……本来、本来——就是不容于世俗的……”

    如此绝望的言辞,天瞾却在少年的灵魂深处看到了希望,它一直燃烧着,不曾熄灭——这正是他所将要扼杀的,可悲的爱情,可悲的生命。

    纤细手指止住了少年接下去的话语,天瞾笑道:“别难过,嘉云……你是我的朋友,只要你希望,我就实现嘉云的愿望,让你得到你梦中的郎君……如何?”

    少年的双眼果然瞪得极大,不可置信的神情写满脸上。

    “真的?”

    “我说了,只要——你希望的话。”

    嘉云的表情变得复杂,天瞾知道他的心已动摇——他太年轻,如此年轻,经不起一丝诱惑。

    而天瞾,仿若猎人静静看着他的猎物一步步走进他的陷阱。

    他的心底,不可自抑泛起兴奋——他的恨,化作烈焰,早已扭曲了天瞾的心,只有在不断地破坏与折磨这两个可悲灵魂的过程中,才能带给他被救赎的错觉。

    他清楚那只是错觉,即使如此,他已经无法停止,亦不想停止,病态地憎恨,然后去毁灭——几乎成了天瞾证明自己存在的方式。

    「我没有错。」

    探入宽大的袖袍,天瞾拉过嘉云的手,收回来时少年看到了躺在自己掌心里,那颗碧绿的小小药丸。

    狐精一双诡异而清澈的金瞳弯成了天边的月。

    “嘉云,你要知道……有时候若想要得到某样东西,某个人……不择手段也是必要的。”他说,“管她是什么南武林盟主的女儿也好,皇帝老子的掌上明珠也好,你的心上人就要被抢走了,那样轻易地被夺走……如果你错过了这唯一的机会,从此以后那男人眼里将不会再有你的影子,他的心里,再也不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嘉云……你真的甘心就这样被遗忘?你真的甘心就这样埋藏自己一生一次的爱恋?还是,用自己的双手将他夺回来?”

    “要记住,你没有错,你的大师哥也没有错,世人凭什么不允许你们相爱?凭什么他们就有权要求你泯灭自己的爱情?”

    “去吧,向世人大声宣布你真正的感情,告诉他们,肮脏愚昧的一方到底是谁?与大师哥终生厮守,不正是你的夙愿麽?我来助你将它实现……可好?”

    魅惑语音宛若密林中弥漫在阳光里的轻雾,一字一句都在蚕食少年那薄弱的心防,天瞾远远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密林的阴影中,压抑的低笑终于转为狂放——

    无情的讽刺——赤灵君、月金珑,看看你们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愚蠢、愚蠢!如此可笑!像个扯线木偶一般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生生世世……生生世世!

    “命运?我就是命运!”天瞾抬起头,万里苍穹浮云如雾,碧蓝得悲伤,“我天瞾的命运,我自己支配——从来不受任何人的安排,包括你,天帝!”

    他的笑意从未到达眼底,潮水般退去,仿佛不曾存在过,只有恨,发自内心。

    天瞾的表情又变得轻松,山风渐强,将无瑕的衣袂翻出阵阵雪浪,呼呼作响。

    “可叹世上人,得不到的感情,永远是最好的。”

    于是人有了贪念,有了不惜一切也要达到目的的丑陋欲望……天瞾对自己说,他不过是看到了那必然的结局,赤灵君与月金珑的结合,原本就是连上天也不允许的错误。

    他只不过是让那结局早点到来罢了。

    “可叹世上人……凡人如此,仙魔,亦然……”

    一滴泪,未落下,已被风干。

    ※※※※※※

    千里的一番trashtalk:

    也许有的读者会觉得:这一章内容太具跳跃性啦!!看不懂啊啊啊!!

    汗……还请各位父老乡亲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其实主线就那么一条,这三章都是说的从前的缘由——为什么伏羲会与小天天决裂的缘由,下一章是《过眼云烟》的终章,下次更新时真相就会大白,这一章所说的,其实也都是一路顺应下来的剧情。

    也许这是千里写文的毛病,一大堆谜团砸下来,貌似整篇文的架构都被整得有点散了,反省中……

    谢谢月夜的意见,谢谢大家!下次见~~(挥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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