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唇瓣相接之处透出金色光芒，一颗雀卵大小的珠子就那样滑进少了年的喉间。
天瞾会将自己的修为分给太昊来救他，大大出乎众人预料，天瞾眼里只有太昊，却无暇顾及狂夜澜的想法——恐怕他是幽冥历史上嫉妒心与独占欲最强烈的妖帝，狂夜澜对父亲的偏执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天瞾为了救这个人类竟做到这种程度，如何不叫他又妒又恨？
偏生太昊又长着一张最为妖帝猊下所忌讳的脸。
“小天天，他不过是个人类，你何必为他付出到如此地步！”狂夜澜眼看天瞾自毁百年修为，面上已是山雨欲来、乌云密布的景色，待到光芒消失，天瞾的双唇终于离开少年，前后不出两分钟的时间，在妖帝却像过了天长地久般的时日。
是可忍，孰不可忍？
狂夜澜大步上前拉开天瞾质问，萧楚见状，立即扑到了太昊身边去。少年剑眉微蹙，瞳仁在薄薄的眼皮之下转动，即便是昏睡也极不安稳。萧楚一番察探，得知太昊已无性命之虞，顿觉压在心尖上那块大石终于落得下地来，捏住太昊的手兀自笑得开心。
迦楼罗比谁都清楚弟弟的性子，在一旁暗自揣摩：只怕此时的孔雀，内里心潮不知要多么汹涌澎湃了！小白也真是，再多么救人心切，也不应当着狂夜澜的面上演亲密热吻的戏码啊！呃……好罢，他承认这不是什么亲密热吻……
瞟了一眼守在床边萧楚，那架势那神情分明就是在说：他萧楚是赖定这位置了，任谁也别想把他弄下来。迦楼罗撇撇嘴，自言自语般道：“这也是个问题呢……”
狂夜澜满肚子牢骚正待发作，细心如天瞾又怎会不知？还没等他开口，天瞾便拉住他发了话：“我给小昊儿吞下的，乃是凝聚了我百年修为的妖灵珠，暂时已不会有性命之虞，待这孩子的情况更为稳定，我便要带他回人界。幽冥，始终不是人类能来的地方，即使有我的妖灵珠，单凭小昊儿肉体凡躯也熬不了多久——刻下，让他好生休息罢。”
语毕，一刻也不多留地拽着狂夜澜拖了出门去。迦楼罗目送二人消失在门外，只得轻叹一声，顺手拎起萧楚的后领，引来狐狸不满的叫嚷。
萧楚又惊又怒，奈何对方的手就似铁爪一般，力气上敌不过他，便干脆抱住床柱不放，回过头来叫道：“迦楼罗，你又做什么啦！”
“没听见父亲说的话麽，小鬼需要静养，我可不准你违抗父亲的吩咐。”冷冷的声音，不容人拒绝忤逆的姿态，父子在这方面确有几分相似。
“不管！人家要陪着古大哥！”死死抱着，无论如何也不放手的气势，“古大哥之所以会被你们抓来幽冥，终究都是因为我的关系……如果不在这儿等他醒来，亲口向他道歉……如果、如果古大哥有个三长两短，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躺在被褥之中的少年昏睡不醒，脸色虽然不比方才那般七分像鬼，却仍苍白如纸，好不到哪里去，萧楚看着看着，眉心打了个结，眼眶也红了。
迦楼罗挑起眉毛，倒也不勉强，放开了手。萧楚回头瞟他一眼，正在心里窃喜，就听见那面具男人从鼻子里冷哼了一记，高高在上说着风凉话：“楚楚，难道你忘了，你是妖物，而这小子是凡人，即便不是你有心，咱们体内的妖灵珠也会在不知不觉间受人类甘美元魂的吸引。你若是与他时刻相处，必会折损他的阳寿，长此以往，阳气都被你吸尽了，能活得了多久？”
话未落音，就见萧楚细瘦双肩震了一震，似是猛然醒悟了，惨灰着脸回头瞪视男人。
迦楼罗面无表情，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别那样看我，你也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楚楚，我和夜看着你长大成人，你一身本事都是我们兄弟俩教授，没有谁再比我们更了解你的想法。刻下天瞾与孔雀都不在，我方得与你说这些——太昊可不是你想象中那般简单的人物，人妖疏途，我劝你还是放下这段感情。当然，不管愿不愿意，你与太昊都是不可能的。”
迦楼罗一语道破萧楚的心事，少年再坐不住，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夸张地瞪圆了眼睛，腾一下跳起来，“什……什么叫‘不可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看，是因为天瞾——对天瞾来说古大哥是特殊的存在，他宁愿以百年功力来确保古大哥的安然，所以你才不想我插足他们二人，对也不对？！说穿了，你也不过是个自私的家伙！”
“就算他不是凡人，你也无法跟他在一起。”
“你凭什么那样说！”
嘴角微扬，迦楼罗似笑非笑，此刻的神情却似无奈多于嘲讽。
“就凭你，还有太昊的身份。”
「亦为了……我所不愿意看到的“未来”。」他在心里默默加了句。
男人推开房门，别过头来淡淡瞥了萧楚一眼，不再说什么，径自离去。
有记忆以来，今日是迦楼罗说话说得最多的一天，然而字字句句都像是利刃般划过萧楚胸膛，那股钻心的疼痛绞得人发慌。
萧楚站在太昊床头，怔忡许久，终于还是默默离去。
※※※※※※
天瞾时时挂念太昊，用膳时亦是心不在焉，草草吃了两口便要回房。远远的，已看到妖帝站在太昊房门外，长身玉立，一袭翠色绣金蝶恋花华袍，内着月白色暗花纱团龙纹窄袖长衫，衣袂轻扬，完美衬托出神鸟尊者·孔雀那与生俱来的高贵与优雅。
相似的气质、相似的个性、相似的脸，却不难分辨的父子俩，隔着园子里怒放的蓝色蔷薇沉默对视。
任瞎子也看得出来，刻下，尊贵的妖帝猊下心情可是差到了极点，那张漂亮的脸蛋乌云密布，堪比厨房里烧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锅底。
两人对视须臾，天瞾举步前行，一面道：“若你不愿意，便不必送罢。”
擦肩而过的瞬间，却被狂夜澜拉了住。
“不必送？你要去哪里？”
天瞾看他一眼，一贯淡然的眼神，“人界。”他说，“……我已说过了罢？”
“你才来多久，又要走？”妖帝极不高兴，语气骤降了几十度，沉声道，“我一直都在忍受你对他的百般溺爱，眼看你无时不刻宠着、护着这个人类的小鬼，难道在你看来这个凡人比我、比迦楼罗更为重要麽？我们是你亲生儿子，他算什么？你以为——你们会有所谓的永远么？”
“夜，不要任何事都扯到小昊儿身上，”天瞾微蹙眉心，一方面是因为孔雀手劲之大，宛如铁钳般捏得他手臂直发疼，“既然已经得知天帝口中那个祸根的情况，那么接下来的任务便是消灭它，这是我此番下界的目的。你知道的。”
狂夜澜突地冷笑道：“天瞾，你在逃避。”
而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充满讥讽意味的笑话，不屑的同时也刺痛了胸口，他高傲的个性却不允许自己将这被看穿了的脆弱显露出来：“逃避？我为什么要逃避？”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这些话！你倒是看着我啊！说你没有爱上那个人类的小子！”
天瞾浑身一震，复杂的心情全写在了脸上，他倏地抬起眼，迎上狂夜澜恼恨怨愤的目光。多少年来波澜不惊的心湖，妖帝一句话有如小小落石，却激出千层涟漪。
爱……？
爱他麽……？
天瞾怔怔地想着。
他，爱上了太昊？他爱上了那个孩子？
无时不刻的思念，不知何时起已经将那个人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比一切更重要，想要守护他的喜怒哀乐、守护他的一切……
——原来想要拥有、想要永远在他身边，便是“爱”麽？
——爱，与被爱，原来他身为半妖竟仍然拥有这样的感情麽？
千万年来他一直在追寻，一直在重复着伤害与被伤害，却从未想过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去憎恨。
因为伏羲之所以会呆在自己身边，只是为了实现他对赤灵君的承诺，所以才无法忍受？
其实天瞾早就明白答案一早便是否定的……逃避麽？或许是罢！还在少年时，心中萌生的情愫那样陌生，而又令人期待，每一个半妖仙出世以后都会被天帝剥夺爱恨的情感，于是天瞾从来都无法对自己内心的那份情感下定论，然而他仍未懂得什么是爱之前，已被这双刃剑划出了深深伤痕，此后，再不敢碰触。
一直以来不愿承认、不愿去面对的，是他自己。
一直以来在逃避的，是他自己。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惟有爱之深，方知恨之切呵！
他已无暇去思考为何天帝没有夺走他的感情——天瞾知道自己是特殊的，但他没有料到他的特殊之处竟是自己仍然拥有爱情。
顿悟的瞬间，却是喜忧参半。
敛下如扇眼睫，便将金瞳里闪烁的光华遮去大半，只闻神帝轻叹一声，缓缓道：“且不管小昊儿如何……我也知道，我知道他只是人类，而我是半妖，这感情本就是不凑不和不明不白……但他却已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任务完成之后，我终究要回去仙界。既然无论如何也是得不到，天瞾便没有奢望过属于半妖的爱情会有结果！”——是的，受过伤害之后，他再不敢奢望什么天长地久的结局……有谁会来回应一个半妖的感情呢？！
“骗人！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心里根本不是这样想的！”狂夜澜觉得自己要被他气死了，明明就是爱上了，却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可爱是很可爱啦，但一想到他心里的人居然真是那小子，更听得他直言不讳地承认感情，叫他如何不气？如何甘心！
“哼，我知道，我都知道！”面上闪过数种神色，狂夜澜不依不饶，一把又将天瞾拉了回怀里来，恨很道：“你之所以会看上那个小子，是因为他跟伏羲长的一模一样，是不是？小天天，旁观者清，你终究还是忘不了伏羲！是不是？”
“夜，你闹够了没？”
天瞾倏地拉下脸来打断他，毫不掩饰他的不耐，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情既生，心已乱。妖帝的一番质问成功扰乱了他的心绪，天瞾不想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却有预感在接下来孔雀会说得更多。
“你又要逃避了吗？小天天，为什么你不愿承认，其实你真正重视的不是那小子而是伏羲，你心里的人其实也只有伏羲吧？那小子不过长了一张跟他极相似的脸孔，便让你有了爱上他的错觉——对不对？”
“别说了！”
“我偏要说！在你眼里看到是谁？是一个叫做太昊的凡人，抑或是那个负心薄幸的伏羲！平心而论，如果他没有那张脸，你还会认为他是你最重要的人麽？”
无意再争论下去，天瞾挣开狂夜澜的钳制，没走出两步，却被妖帝由身后揽入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小天天……你别生我的气，好麽？”
身后传来的声音闷闷的透着害怕被厌恶的小心翼翼，心知撒娇弄痴亦是狂夜澜一惯用在自己身上的招式，天瞾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慌乱无措。妖帝埋首于天瞾肩窝，他侧过眼睛看着孔雀蓝的发旋，幻彩的艳丽色泽映在金眸里，一时茫然。
“天瞾，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为什么你就不愿看着我？伏羲，伏羲就真的那么好？他就好到……即使那样伤害过你，也令你如此痴恋？”
颤抖的语音在这空寂庭园里静静回响，映射了昏暗的寂寥，两颗同样痴傻的心，紧紧相贴，互相传递着彼此的温暖，彼此的孤独。
天瞾怔着，想为何这世上都是些痴儿，伏羲、他自己、龙玄、龙灵、狂夜澜，甚至是他的父母——赤灵君、月金珑……所有人都为着一段不应该的错误爱情撕心裂肺，爱得深入骨髓，即使明知道将会受伤，将会付出代价，亦在所不惜，亦……如那飞蛾般，爱上焚身的烈焰而向它飞去，然后摸摸承受毁灭的结局。
然而，谁后悔了麽？
……有谁？
该笑他们的痴，笑他们的傻，还是该赞叹爱情的魔力之大，三界生灵，无一幸免？
谁可以嘲笑？谁能来赞叹？
每个人这一世都在祈求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停留在自己的生命里，可悲的是却没有人愿意回过头去，为了那苦苦守候在自己身后的人而留下。
“不……我没有生你的气，夜。”他低低低说，“真的。毕竟你是我的孩子，不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他是他的亲生儿子，既然过去是，现在是，那么，永远也不会改变……
狂夜澜沉默了，紧紧纠着雪白衣衫的双手却在轻颤，指节亦捏得发白。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我的父亲！我对你的爱没有错，也不需要收回！”
他像个孩子一般，大声宣泄着自己最真实的感情，猛地放开天瞾，随着一阵蓝光消失在园子拱门外。
天瞾立在原地，任由长叹溢出唇际。孔雀虽任性嗜杀，心高气傲，但与自己相比，他仍是坦率得多。
反观自己，连老实承认自己的感情也做不到。
木门吱呀一声由里边打开来，少年的身影映入琉璃金瞳，霎那间令天瞾的胸口也抽痛了。
“太昊……”他唤他的名，一切都好像轻柔得有些飘渺起来。
少年面上一片平静，方才的对话，他听到了多少？……抑或是，打从一开始，他便已经是最清醒的那一人？
他不知道，亦不愿深究——
他现在想做的，只是守护这个人类的孩子直到他老去、隐于滚滚红尘、堕入轮回。天瞾已不再奢求永远，他宁愿只要一瞬间，也许，只有静默的爱情方能冲淡他的恨，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救赎。
哪怕是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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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瞾会将自己的修为分给太昊来救他，大大出乎众人预料，天瞾眼里只有太昊，却无暇顾及狂夜澜的想法——恐怕他是幽冥历史上嫉妒心与独占欲最强烈的妖帝，狂夜澜对父亲的偏执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天瞾为了救这个人类竟做到这种程度，如何不叫他又妒又恨？
偏生太昊又长着一张最为妖帝猊下所忌讳的脸。
“小天天，他不过是个人类，你何必为他付出到如此地步！”狂夜澜眼看天瞾自毁百年修为，面上已是山雨欲来、乌云密布的景色，待到光芒消失，天瞾的双唇终于离开少年，前后不出两分钟的时间，在妖帝却像过了天长地久般的时日。
是可忍，孰不可忍？
狂夜澜大步上前拉开天瞾质问，萧楚见状，立即扑到了太昊身边去。少年剑眉微蹙，瞳仁在薄薄的眼皮之下转动，即便是昏睡也极不安稳。萧楚一番察探，得知太昊已无性命之虞，顿觉压在心尖上那块大石终于落得下地来，捏住太昊的手兀自笑得开心。
迦楼罗比谁都清楚弟弟的性子，在一旁暗自揣摩：只怕此时的孔雀，内里心潮不知要多么汹涌澎湃了！小白也真是，再多么救人心切，也不应当着狂夜澜的面上演亲密热吻的戏码啊！呃……好罢，他承认这不是什么亲密热吻……
瞟了一眼守在床边萧楚，那架势那神情分明就是在说：他萧楚是赖定这位置了，任谁也别想把他弄下来。迦楼罗撇撇嘴，自言自语般道：“这也是个问题呢……”
狂夜澜满肚子牢骚正待发作，细心如天瞾又怎会不知？还没等他开口，天瞾便拉住他发了话：“我给小昊儿吞下的，乃是凝聚了我百年修为的妖灵珠，暂时已不会有性命之虞，待这孩子的情况更为稳定，我便要带他回人界。幽冥，始终不是人类能来的地方，即使有我的妖灵珠，单凭小昊儿肉体凡躯也熬不了多久——刻下，让他好生休息罢。”
语毕，一刻也不多留地拽着狂夜澜拖了出门去。迦楼罗目送二人消失在门外，只得轻叹一声，顺手拎起萧楚的后领，引来狐狸不满的叫嚷。
萧楚又惊又怒，奈何对方的手就似铁爪一般，力气上敌不过他，便干脆抱住床柱不放，回过头来叫道：“迦楼罗，你又做什么啦！”
“没听见父亲说的话麽，小鬼需要静养，我可不准你违抗父亲的吩咐。”冷冷的声音，不容人拒绝忤逆的姿态，父子在这方面确有几分相似。
“不管！人家要陪着古大哥！”死死抱着，无论如何也不放手的气势，“古大哥之所以会被你们抓来幽冥，终究都是因为我的关系……如果不在这儿等他醒来，亲口向他道歉……如果、如果古大哥有个三长两短，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躺在被褥之中的少年昏睡不醒，脸色虽然不比方才那般七分像鬼，却仍苍白如纸，好不到哪里去，萧楚看着看着，眉心打了个结，眼眶也红了。
迦楼罗挑起眉毛，倒也不勉强，放开了手。萧楚回头瞟他一眼，正在心里窃喜，就听见那面具男人从鼻子里冷哼了一记，高高在上说着风凉话：“楚楚，难道你忘了，你是妖物，而这小子是凡人，即便不是你有心，咱们体内的妖灵珠也会在不知不觉间受人类甘美元魂的吸引。你若是与他时刻相处，必会折损他的阳寿，长此以往，阳气都被你吸尽了，能活得了多久？”
话未落音，就见萧楚细瘦双肩震了一震，似是猛然醒悟了，惨灰着脸回头瞪视男人。
迦楼罗面无表情，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别那样看我，你也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楚楚，我和夜看着你长大成人，你一身本事都是我们兄弟俩教授，没有谁再比我们更了解你的想法。刻下天瞾与孔雀都不在，我方得与你说这些——太昊可不是你想象中那般简单的人物，人妖疏途，我劝你还是放下这段感情。当然，不管愿不愿意，你与太昊都是不可能的。”
迦楼罗一语道破萧楚的心事，少年再坐不住，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夸张地瞪圆了眼睛，腾一下跳起来，“什……什么叫‘不可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看，是因为天瞾——对天瞾来说古大哥是特殊的存在，他宁愿以百年功力来确保古大哥的安然，所以你才不想我插足他们二人，对也不对？！说穿了，你也不过是个自私的家伙！”
“就算他不是凡人，你也无法跟他在一起。”
“你凭什么那样说！”
嘴角微扬，迦楼罗似笑非笑，此刻的神情却似无奈多于嘲讽。
“就凭你，还有太昊的身份。”
「亦为了……我所不愿意看到的“未来”。」他在心里默默加了句。
男人推开房门，别过头来淡淡瞥了萧楚一眼，不再说什么，径自离去。
有记忆以来，今日是迦楼罗说话说得最多的一天，然而字字句句都像是利刃般划过萧楚胸膛，那股钻心的疼痛绞得人发慌。
萧楚站在太昊床头，怔忡许久，终于还是默默离去。
※※※※※※
天瞾时时挂念太昊，用膳时亦是心不在焉，草草吃了两口便要回房。远远的，已看到妖帝站在太昊房门外，长身玉立，一袭翠色绣金蝶恋花华袍，内着月白色暗花纱团龙纹窄袖长衫，衣袂轻扬，完美衬托出神鸟尊者·孔雀那与生俱来的高贵与优雅。
相似的气质、相似的个性、相似的脸，却不难分辨的父子俩，隔着园子里怒放的蓝色蔷薇沉默对视。
任瞎子也看得出来，刻下，尊贵的妖帝猊下心情可是差到了极点，那张漂亮的脸蛋乌云密布，堪比厨房里烧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锅底。
两人对视须臾，天瞾举步前行，一面道：“若你不愿意，便不必送罢。”
擦肩而过的瞬间，却被狂夜澜拉了住。
“不必送？你要去哪里？”
天瞾看他一眼，一贯淡然的眼神，“人界。”他说，“……我已说过了罢？”
“你才来多久，又要走？”妖帝极不高兴，语气骤降了几十度，沉声道，“我一直都在忍受你对他的百般溺爱，眼看你无时不刻宠着、护着这个人类的小鬼，难道在你看来这个凡人比我、比迦楼罗更为重要麽？我们是你亲生儿子，他算什么？你以为——你们会有所谓的永远么？”
“夜，不要任何事都扯到小昊儿身上，”天瞾微蹙眉心，一方面是因为孔雀手劲之大，宛如铁钳般捏得他手臂直发疼，“既然已经得知天帝口中那个祸根的情况，那么接下来的任务便是消灭它，这是我此番下界的目的。你知道的。”
狂夜澜突地冷笑道：“天瞾，你在逃避。”
而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充满讥讽意味的笑话，不屑的同时也刺痛了胸口，他高傲的个性却不允许自己将这被看穿了的脆弱显露出来：“逃避？我为什么要逃避？”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这些话！你倒是看着我啊！说你没有爱上那个人类的小子！”
天瞾浑身一震，复杂的心情全写在了脸上，他倏地抬起眼，迎上狂夜澜恼恨怨愤的目光。多少年来波澜不惊的心湖，妖帝一句话有如小小落石，却激出千层涟漪。
爱……？
爱他麽……？
天瞾怔怔地想着。
他，爱上了太昊？他爱上了那个孩子？
无时不刻的思念，不知何时起已经将那个人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比一切更重要，想要守护他的喜怒哀乐、守护他的一切……
——原来想要拥有、想要永远在他身边，便是“爱”麽？
——爱，与被爱，原来他身为半妖竟仍然拥有这样的感情麽？
千万年来他一直在追寻，一直在重复着伤害与被伤害，却从未想过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去憎恨。
因为伏羲之所以会呆在自己身边，只是为了实现他对赤灵君的承诺，所以才无法忍受？
其实天瞾早就明白答案一早便是否定的……逃避麽？或许是罢！还在少年时，心中萌生的情愫那样陌生，而又令人期待，每一个半妖仙出世以后都会被天帝剥夺爱恨的情感，于是天瞾从来都无法对自己内心的那份情感下定论，然而他仍未懂得什么是爱之前，已被这双刃剑划出了深深伤痕，此后，再不敢碰触。
一直以来不愿承认、不愿去面对的，是他自己。
一直以来在逃避的，是他自己。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惟有爱之深，方知恨之切呵！
他已无暇去思考为何天帝没有夺走他的感情——天瞾知道自己是特殊的，但他没有料到他的特殊之处竟是自己仍然拥有爱情。
顿悟的瞬间，却是喜忧参半。
敛下如扇眼睫，便将金瞳里闪烁的光华遮去大半，只闻神帝轻叹一声，缓缓道：“且不管小昊儿如何……我也知道，我知道他只是人类，而我是半妖，这感情本就是不凑不和不明不白……但他却已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任务完成之后，我终究要回去仙界。既然无论如何也是得不到，天瞾便没有奢望过属于半妖的爱情会有结果！”——是的，受过伤害之后，他再不敢奢望什么天长地久的结局……有谁会来回应一个半妖的感情呢？！
“骗人！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心里根本不是这样想的！”狂夜澜觉得自己要被他气死了，明明就是爱上了，却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可爱是很可爱啦，但一想到他心里的人居然真是那小子，更听得他直言不讳地承认感情，叫他如何不气？如何甘心！
“哼，我知道，我都知道！”面上闪过数种神色，狂夜澜不依不饶，一把又将天瞾拉了回怀里来，恨很道：“你之所以会看上那个小子，是因为他跟伏羲长的一模一样，是不是？小天天，旁观者清，你终究还是忘不了伏羲！是不是？”
“夜，你闹够了没？”
天瞾倏地拉下脸来打断他，毫不掩饰他的不耐，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情既生，心已乱。妖帝的一番质问成功扰乱了他的心绪，天瞾不想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却有预感在接下来孔雀会说得更多。
“你又要逃避了吗？小天天，为什么你不愿承认，其实你真正重视的不是那小子而是伏羲，你心里的人其实也只有伏羲吧？那小子不过长了一张跟他极相似的脸孔，便让你有了爱上他的错觉——对不对？”
“别说了！”
“我偏要说！在你眼里看到是谁？是一个叫做太昊的凡人，抑或是那个负心薄幸的伏羲！平心而论，如果他没有那张脸，你还会认为他是你最重要的人麽？”
无意再争论下去，天瞾挣开狂夜澜的钳制，没走出两步，却被妖帝由身后揽入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小天天……你别生我的气，好麽？”
身后传来的声音闷闷的透着害怕被厌恶的小心翼翼，心知撒娇弄痴亦是狂夜澜一惯用在自己身上的招式，天瞾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慌乱无措。妖帝埋首于天瞾肩窝，他侧过眼睛看着孔雀蓝的发旋，幻彩的艳丽色泽映在金眸里，一时茫然。
“天瞾，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为什么你就不愿看着我？伏羲，伏羲就真的那么好？他就好到……即使那样伤害过你，也令你如此痴恋？”
颤抖的语音在这空寂庭园里静静回响，映射了昏暗的寂寥，两颗同样痴傻的心，紧紧相贴，互相传递着彼此的温暖，彼此的孤独。
天瞾怔着，想为何这世上都是些痴儿，伏羲、他自己、龙玄、龙灵、狂夜澜，甚至是他的父母——赤灵君、月金珑……所有人都为着一段不应该的错误爱情撕心裂肺，爱得深入骨髓，即使明知道将会受伤，将会付出代价，亦在所不惜，亦……如那飞蛾般，爱上焚身的烈焰而向它飞去，然后摸摸承受毁灭的结局。
然而，谁后悔了麽？
……有谁？
该笑他们的痴，笑他们的傻，还是该赞叹爱情的魔力之大，三界生灵，无一幸免？
谁可以嘲笑？谁能来赞叹？
每个人这一世都在祈求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停留在自己的生命里，可悲的是却没有人愿意回过头去，为了那苦苦守候在自己身后的人而留下。
“不……我没有生你的气，夜。”他低低低说，“真的。毕竟你是我的孩子，不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他是他的亲生儿子，既然过去是，现在是，那么，永远也不会改变……
狂夜澜沉默了，紧紧纠着雪白衣衫的双手却在轻颤，指节亦捏得发白。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我的父亲！我对你的爱没有错，也不需要收回！”
他像个孩子一般，大声宣泄着自己最真实的感情，猛地放开天瞾，随着一阵蓝光消失在园子拱门外。
天瞾立在原地，任由长叹溢出唇际。孔雀虽任性嗜杀，心高气傲，但与自己相比，他仍是坦率得多。
反观自己，连老实承认自己的感情也做不到。
木门吱呀一声由里边打开来，少年的身影映入琉璃金瞳，霎那间令天瞾的胸口也抽痛了。
“太昊……”他唤他的名，一切都好像轻柔得有些飘渺起来。
少年面上一片平静，方才的对话，他听到了多少？……抑或是，打从一开始，他便已经是最清醒的那一人？
他不知道，亦不愿深究——
他现在想做的，只是守护这个人类的孩子直到他老去、隐于滚滚红尘、堕入轮回。天瞾已不再奢求永远，他宁愿只要一瞬间，也许，只有静默的爱情方能冲淡他的恨，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救赎。
哪怕是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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