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力一句话噎在喉中。

    催眠,他是知道的。

    过去办的一个案子曾与c医大的一位从事催眠研究的教授合作。教授说过,催眠因人而异,作用也没有小说或影视中说得那般夸张。

    十二个人呢,就这么被催眠了?

    开玩笑吧?

    如果说话的不是方哲,张力或许要摆出刑警直率的刻薄,冷言冷语呛他个无地自容。但方哲,张力就没脾气了。

    七年前方哲到刑警队报到的那天,张力还不是刑警队长。

    技术科的小林姑娘小脸红扑扑地冲进办公室,兴奋叫了声“来了一个帅哥耶”,他把茶水喷了一电脑。

    帅哥?小白脸吧?给个下马威是必须的。

    几分钟后,方哲就走了进来。至今张力还记得这一幕:很年轻,略有些病弱,目光一一扫过诸人,不卑不亢,办公室里的气氛立刻就变了味儿。

    这是个什么感觉?过了几天,才有人怯生生地找出一个词。

    自惭形秽?

    一顿暴骂。

    回头细想,可不就是那样吗?这年轻人无论出现在哪儿,都有与生俱来的气场:他坐着,你就会不由自主挺直腰背;他开口,你就懂什么叫虐。反应永远最快,判断永远精准,他不说话时你盼着他开口,他说时你又会觉得自己笨得想找块豆腐撞死。

    一虐就是三年。

    方哲辞职时,大家已经当他是兄弟。

    为什么会这样?私下里大家想不通,难道不该很讨厌这种人的存在吗?某人唏嘘地回答,可能是差距太大,所以连讨厌的勇气都没有。

    于是,又被虐了。

    “咳咳,催眠啊……”张力含含糊糊,同情起寒歌来。和这种人当搭档真不容易,找不到存在感实属正常。

    “很可笑?”方哲手指滑动着电脑屏幕。

    “有一点。”张力承认。

    方哲终于从电脑前抬起头。他看了一路的资料。在张力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个工作狂。

    “受害人年轻、时髦、家境富裕,喜欢飙车,逛夜店,出国购物。他们的行踪动向,你只要看看他们的微博或者朋友圈,就一清二楚。所以,如果有一样东西他们每个人都有却又同时避口不谈,那应该是很不合理的。对吧?”

    “对。”

    “这就是我说的那样东西。”方哲把电脑递给张力。屏幕上是被害人家中陈设的照片,方哲在其上做了标注。

    “画?”

    照片中圈出的地方是一幅油画。

    “准确说,是十二幅油画,每个受害人一幅。不是廉价的印刷品,而是艺术品。画者的水平相当高。”

    张力又看了看画,只觉得不错,但真没看出画者的水平是怎样。

    “这些画没有署名,题材也很广,从人物、小品、风景,再到建筑,不一而同。有意思的是,这些画是同一个人的作品。”

    “没署名怎么知道是一个人的画?”张力问。

    “画风。”方哲接着解释。“这人的作品中揉和了西蒙·夏尔丹的诗意和平静,以及东方山水写意的闲淡趣味,但题材偏重死亡,色调也偏于阴暗。”

    张力听得晕。

    西蒙那啥,还诗意,还闲淡趣味……看看画就能看出来?

    “你接着说。”张力清嗓子。

    方哲知道他不懂,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接着说:“画者的造诣很高,作品气质不俗,它们的价格应该不是普通人承受得了的,以被害人张扬的性格,买了这样的画,怎么也该拿出来炫耀一番才对。”

    “也没有人提过这个画家?”张力跟上了方哲的思路。

    “没有。调查员问过家属,他们也不知道画者是谁。”方哲回答,“难道不奇怪吗?他们甚至没向家人提起这些画的来历。”

    “所以,你认为……”

    “不是他们不想说,而是他们说不出。画者利用心理暗示控制他们,这些画的存在正是精神控制在时间与空间范围上的延续。

    “啊?”张力越听越玄。

    “他就在被害人的身边,利用催眠让自己处于不被无关者注意的位置;他诱使他们做出打赌的假象,把他们骗至无名修道院;长期潜移默化的信任,促使十二名受害人在停电留在山中,点上蜡烛,关掉手机,打开唱诗班教室的大门,哪怕杀戮者就在眼前,也不知逃走——”

    “还有一个逃走了。”张力抓住了分析中的漏洞。

    方哲又想起了寒歌的话。

    ……我占尽先机,要享受杀戮的乐趣。我会一个一个杀掉他们,享受鲜血从斩断的动脉里喷涌而出的快意,他们的惨叫在我听来只是死亡的邀约……

    “杀戮的目的从来不是死亡。”方哲沉声说道,“这是一场杀戮的盛宴。没有尖叫、绝望和恐惧,凶手就不可能得到满足,杀戮的意义就无法得到满足。强烈的精神控制会削弱被控制者对外界的反应,控制者必须在杀戮开始之前解除所有的精神控制。”

    “但为什么只有一个人逃走?”张力执着地追问,“他一个人不可能拦住这么多人?”

    方哲脸上浮过一丝奇怪的表情。

    “我从没说过控制者和杀戮者是同一个人。”

    寻找宝马x6的行动进行得十分顺利。

    从修道院回c城只有长梁公路一条路。公路与外环线交汇,方哲与寒歌抵达这个路口时,正是凌晨一时。

    虽然路口没有摄像头,但凶手肯定是在这个时间之前通过路口。此后,无论他们从哪一个入口进城,都逃不过摄像头的监控。

    视频资料连夜传至特案组,直到方哲和张力走进特案组数据分析实验室时,才刚刚有了结果。

    银色宝马车最后出现的图像定格于中央的巨型显示屏上。

    半山。

    春江路23号,半山茶舍,黑底金漆的牌匾出现在画面中。图像来自茶舍对面的atm机。时间:凌晨零时十一分。

    “接着放。”方哲站在显示屏前,命令道。

    视频继续播放,一个人从车上下来后,代客泊车的侍者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库。半分钟后,一辆红色jeep“指南者”停在路边。

    大家都知道,那是寒歌的车。

    又过了几分钟,方哲看见自己从茶舍中走出,上了车。

    视频反复播放。在方哲离开半山茶舍前的半个小时里,宝马x6的车主是到访茶舍唯一的客人。

    是的,确实有这样一位客人,穿过萦绕着琴声与香息的走廊,与方哲擦肩而过,在他一回首中,向方哲投来宁静的笑容。

    欧阳。

    车仍在地下室,但人已不在茶舍。茶舍内没有安装摄像头,atm机也没有拍到青年离开时的画面。

    雅室“听雨轩”的黄花梨方几上,一张素笺字迹飞扬——迂回蜿蜒的人们的灵魂里,这孤独的面容永生不朽。

    “叶芝。”方哲戴上一次性乳胶手套,从桌上捡起纸笺。“威廉·巴特勒·叶芝,爱尔兰诗人。这句话取自他的诗作《尘世的玫瑰》。”

    “为什么要留句诗在这儿?”张力纳闷。

    方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示意调查员把纸条收进证据袋中,又说:“如果我猜得不错,这里不会有人记得他。”

    “你还是坚信催眠?”张力问。

    “问问就知道了。”

    答案很快揭晓。从前台经理到泊车小弟,再到当夜值班的茶师和侍者,没有一个人记得这位凌晨来客。不仅不记得他,就连雅室的预订单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这个神秘的青年仿佛一个隐形的人。

    “‘听雨轩’今天打扫过吗?”方哲又问。

    前台立刻去查,不出所料,在他们到达一小时前,清洁工已经对雅室进行了彻底的清扫。至于那辆银色宝马x6,似乎也不用抱太大希望。

    打扫房间,却留下纸条。这当然是有意为之。

    “他知道我是谁。”方哲回答了张力先前提的问题。

    迂回蜿蜒的人们的灵魂里,这孤独的面容永生不朽——这行诗正是叶芝诗作里方哲最喜欢的一句。

    但青年是怎样知晓?

    这行诗,是挑衅还是嘲讽?

    青年的笑容浮现在方哲的眼前,似乎意味深长。

    “昨晚的会面是一个偶然,但一定也打乱了他的计划。”方哲的脸上波澜不起。

    “他用了不少时间消除留在茶舍的痕迹,不过,他未必知道我们在受害人家中找到的线索。何川,你带人去美院打听一下,他们应该能够给我们答案。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他足够谨慎,应该知道c城不能久留。”

    何川立刻带人离开。

    方哲上了楼,回到“听雨轩”,他的目光停留在墙上的画作。烟雨中的长乐山,没有署名。

    是他的画吧?

    身后有了脚步,张力停在隔门旁。

    “方哲,我有一个问题不大明白。如果他认识你,如果正像你分析的那样,他是一个高超的催眠师,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催眠你?你怎么知道你说给我们听的,不是他强行灌进你大脑里的?”

    这是张力今天问的最好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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