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科打诨一番,气氛终于变得热闹起来。几人早就想着来林恪的百味斋见识一番,只可惜往常林恪死守着规矩死活不让,因此今日这还是三人第一次踏足。

    “果真是漂亮!”酒足饭饱之后,杨施在院中转了一圈,感慨道。

    “林小弟这脑袋真不知道怎么长的,赚钱都赚的这么风雅!”刘仁修似醉非醉地拍了林恪脑袋一下,惹来林恪一个大大的白眼,心中腹诽:你也真够不着调的!

    吴睿远则是一直满脸不屑,一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中劳其筋骨’的得道高僧模样。

    “小弟在这里一杯薄酒,祝两位兄长一去鹏程万里,青云直上!”林恪说了这么一句,脸上带着微微笑意:“来年相会,你我再聚京城百味斋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眼睛都亮了。

    “痛快!此话当浮一大白!”

    “那你京城的铺子可要早些动土了,别我等都京城相会了,你的百味斋还在梦里呢!”

    “林家小弟,新铺子凑个份子如何?”

    ……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几人热热闹闹玩了一天,互道一声珍重就此告别。

    林恪骑了马慢吞吞地走着,脑中思绪万千,面上时而微笑时而忧虑。初夏的夜里,凉风习习,空气带着微醺的花香,惹人沉醉。如此良辰美景,没一会儿就被一人打断了。

    “你还真是好兴致!”一个声音从林恪身后传来,他不必回头就知道此人是谁,懒洋洋地接了句:“赵兄又有何事找在下?”

    “无事就不能找你?”来人骑马与他并行,眉毛皱了下:“堂堂巡盐御史嫡长子,满口子在下在下的,也不怕被人笑话。”

    “赵兄不是自称江湖人,江湖人对江湖人,用在下称呼正合适。”林恪嘴角微弯,眼睑低垂,遮掩住眼中的一丝丝嘲讽之意。

    “林恪。”来人叹了口气,“我的身份来日定会原原本本告知与你,你与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会做那背信弃义的小人?”

    不说这个还好,说起这个……林恪勒紧了马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双眸子露出明明白白地讥讽之色:“赵兄可真是知恩图报的好人。”林恪语气一字一顿,“只是赵兄这报答来的太快了些,我与家父都诚惶诚恐。”

    这又是另一团乱麻,来人有些无力,沉默了半晌只轻轻说了一句:“林恪,林大人不是谁的提线木偶,他动与不动,都有自己的想法,不是我能撺掇的了的。”

    “是,我父亲不是谁的提线木偶。但何仁一案如不是闹得扬州城内人人皆知,民愤极大,我父亲又怎会明知他后面是四爷也要上书朝廷‘为民请命’?万一被当今误会了站队,你可知这其中的后果?”林恪跳下马来,走到了斑驳树影处,只听得声音飘飘渺渺,不辨喜怒,“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但天下聪明人更不少,你与你背后的主子,也莫觉得已经胜券在握了。”

    “不管背后站着谁,何仁一案秉公处置都是林大人职责所在,当今又怎会误会?况且赵先生一直在林大人身边,更为了解。”来人深吸了口气,“另外,当初何仁一案,并非是民愤极大才引得林大人调查,而是林大人调查之后,才发现民怨极大。”

    利用与被利用,抑或相互利用,来人已经见过太多。唯独在这人身上,他只要说起此事就满心焦躁。

    “你说的对。”林恪半个身子靠在了树上,顺手拽了颗草根叼到了口中,“当今是没有误会,可是那位爷误会了。我父子二人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不知这样的结果……”

    林恪抬眼直直看向了面前人,目光灼灼:“赵兄与令兄,可否满意?”

    面前人良久没有吭声,林恪将野草吐了出来,留下口腔一片苦涩:“说吧,这次又有何事?”

    “无事。我路过此地,想着来看看你。”来人语气恳切。

    “既如此我便不奉陪了。”林恪转身就走,翻身上马之后,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风向虽变,你兄弟二人也要悠着些。莫要阴沟里翻船,被一起子小人钻了空子!”林恪说到此,终究忍不住刺了句:“我父子二人读书少,做出那一叶障目的事情也是活该。但愿兄台二人能平安忍耐,得道成仙,我与家父也能鸡犬升天一把。”

    “林恪!”见他越说越不像话,来人终于喝住了他,“照你所说,天下审时度势者,都成了不见泰山的愚笨之徒?我知你心有丘壑、身有傲骨,不喜欢如此明刀明枪的拼杀,但你可知此事非阳谋不可得!你莫小瞧了我家兄长,也莫小瞧了你家林大人!”

    林恪端坐马上,神情恍惚。月光洒下,越发显得眉目隽秀,举动风华。来人抬眼见到这般景色,万般想法千般思绪通通都咽了下去,只搅得心内如沸水如滚油,最终化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你,可曾后悔当初救了我?”

    林恪仿佛未听到,双腿夹了下马肚,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渐行渐远。些许话语从风中传来,飘渺无踪:“我只后悔借马与你。奈何世间事,半点不由人。”

    ☆、一十五(修文)

    傍晚林恪回到府中时,刚走到仪门前就被母亲身边的大丫鬟绿岚拦住了,“大爷,太太请您过去一趟。”

    他本就是要过去看望下的,闻言抬腿就到了房中。房里静悄悄的,黛玉和林忱都没了影子,只剩下贾敏半靠在榻上,脸色有些苍白。见到他进来,抬手指了指对面道:“恪儿坐。”

    林恪坐下之后,贾敏挥挥手屋里人就都散去了。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林恪见到这架势,心里也有些警惕起来。

    等到屋里只剩下母子二人之后,贾敏这才掏出一封信来,看着林恪神情严肃:“恪儿,我知道你从小就是有主见的,这封信,以后就交由你保管了。”林恪视线落到那封信上,又看看贾敏神情,这才抽出一目十行地看了。

    “阅儿信,吾明其意。宝玉落草衔玉而生,众人皆曰此是大吉腾飞之兆。黛玉有汝教导,吾亦放心,思量再三,吾方有亲上加上之意。然汝之所说所虑,甚有道理。拳拳爱女之心,吾谅之、欣悦之。罢罢罢!宝黛之事以后不必再提,汝亦安心休养为上。另:薛府姑娘前日入府,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吾冷眼观之:待人接物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可厌之人末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密之情,形诸声色。”

    信上字数并不多,林恪几眼扫完,面上不自觉带了笑意,高兴之余甚至都忘记了顾虑贾敏心情。薛宝钗比黛玉妹妹先进府了?喜事!黛玉妹妹不用嫁宝玉了?大喜事!

    原著里面黛玉妹妹进贾府后,和宝玉过了几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生活,这才奠定了二人感情基础。也因此之后薛宝钗进贾府,才引得林妹妹小性子大发,又在王夫人等人的故意引导之下,落下了个‘尖酸刻薄心胸狭窄’的评价。

    现在黛玉妹妹还好好在扬州城呆着呢,什么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什么言和意顺、略无参商,通通都去死去死!

    贾敏瞅见林恪强压着喜悦的模样,知道他是爱妹之心深切,并无他意,只是心中是否失落,就不得而知了。

    “恪儿。”贾敏的声音将林恪飘忽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看着林恪,良久方叹了口气:“我知从那件事后,恪儿对你外祖母一家有诸多不认同。但那毕竟是你外祖母家,正正经经的亲戚。今上重孝道,我儿将来为官做人,都要略略周旋一二才好。亲戚间无事串串门走动走动是正理,喜欢便多去几次,不喜欢便少去几次。外祖母如有精神不济思虑不周全的地方,如能体谅,就多多体谅。如真到了体谅不了的地步,那也尽量留些颜面。”

    林恪知晓这些年贾敏一直关注着京城动静,此时听到她说出这一番话来,心内五味陈杂。贾敏啰啰嗦嗦这么多,概述起来就一句话:看在老太太生我养我的份上,两家尽量不要闹得太僵硬吧!

    可见哪家父母,终归是顾着自家儿女更多些!老太太更疼宝玉,更顾念贾府,最后可以为了宝玉舍弃黛玉;贾敏更疼黛玉,更挂念林府,现今也舍了宝玉维护黛玉,此乃人之常情。以己度人,林恪稍稍可以理解贾母的行为做事了。当然,只是理解,并不赞同。

    从房中出来后,时辰已经不早了。林恪想了想,还是先去了黛玉房中,想来她和林忱都会在那里吧?被贾敏仿佛说临终遗言一般的交代许多事情,林恪此时心里沉甸甸的,亟需要些正能量来驱散心中的阴霾。

    果然一到黛玉房中,就听得林忱呵呵的笑声从屋内传来,两个嬷嬷正安静守在屋外。见到林恪进来,齐齐躬身行礼:“大爷安!”

    林恪不敢托大的含笑点点头,这才迈步跨进了屋内。堂正中挂着一幅荆浩的山水图。画下一案,长案上有七彩拱云大宝瓶,瓶里供著几茎折枝的鲜花,一个莹白温润的玉盘。

    左转进入屋中,湘帘高卷,古鼎鹤涎,靠南六扇镂雕蝙蝠飞天绘屏,北面一色逍遥如意百合窗,临窗横放书桌,笔墨纸砚尽皆摆放其上,纸上娟娟小字、墨汁未干。

    屏风尽头的春藤凉榻上,林忱与黛玉正对坐着玩耍。林忱手里拿了一幅林恪所做‘拼图’,低头咬牙切齿地摆弄着。黛玉手中拿着一本书半读不读,偶尔嗯嗯啊啊地搭理林忱几句。屋里气氛一片静谧祥和。

    见到林恪进来,黛玉还不等张口,林忱嗖地一下光着脚丫子就窜下了凉塌让出位置,“哥哥这边坐!”他又颠颠儿地搬来一把小木椅放到塌旁边,自己扭动着爬了上去,继续低头研究拼图。

    这小子!林恪黛玉两人尽皆莞尔,“我从来都享受不到这等殷勤待遇。”黛玉似真似假地抱怨,林恪笑:“有了好吃的不都送给你?还是向着你呢!”

    这话说完,黛玉果然笑的见眉不见眼:“也是,是我贪求了。”两人聊了几句,林恪给身后的秋巧使了个眼色,不过一会儿工夫,林忱就满心不情愿地跟着她出了屋子。

    “哥哥有话和我说?”黛玉见这情景也明白了大半。

    “母亲那边,你最近多多陪陪她吧。”林恪半天冒出这么句话。听到林恪这话,黛玉眼圈也瞬间红了,“母亲是不是和哥哥说什么了?前些日子,娘陪我把府中库房重新清点了一番,近日又连连和我提起京中的故交好友。娘是不是打算着……”

    “万一……也有哥哥爹爹在。”林恪这话让黛玉眼泪掉的更凶了,语气哽咽,“娘近几年每接到外祖母来信,心情都不大好。我曾劝了娘以身体为重,娘却说迟则生变,要早些理清才好。”黛玉想到此处,有些惶恐地抬起头来,“哥哥,你今日给我个准信儿,母亲是不是想着把我和宝玉哥哥……”

    “没有!”林恪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见黛玉松了口气的模样,林恪稍稍吐露一番:“早些年,外祖母是有这个打算。只是后来母亲见宝玉实在顽劣不堪,不堪造就,便委婉回绝了外祖母。按理说这些事情不该我多嘴,只是我怕妹妹钻了牛角尖,才特特和你一说。母亲现在情况,多半是由此事而起,你多开解开解她。”

    “原来如此,是女儿的不是。”黛玉听到此处,终于明了自家哥哥和母亲总是嘀嘀咕咕地缘由了,想到自己还以为两人有事瞒着自己,背地里偷偷哭了几场,黛玉心中又羞又愧,眼泪掉的更凶了。

    林恪也不去阻止,等她渐渐平静下来之后,方才递了帕子给她:“哭过这一场便不许再哭了,以后我与妹妹一起彩衣娱亲,让母亲剩下日子过得松快些。”

    黛玉连连点头,林恪又郑重说道:“日子妹妹要真正担起管家理事来了,后宅大小事物,我与父亲就尽托予妹妹了。”

    “定不会让爹爹哥哥有后顾之忧。”黛玉捏紧了手中帕子,语气坚定,“我虽比不得母亲面面俱到,但有丫鬟嬷嬷们帮衬着,不会出乱子,哥哥放心。”

    自那日之后,黛玉就正式接过了管家职权。虽说她跟在贾敏面前学了几年,种种事情也已心中有数。但冷不丁从副手变成主管,还是有些不太适应,处理起事情来稍显拖沓了一些,偶尔还会下意识地看看贾敏。

    贾敏却再不给她任何建议指点,听了林恪的话每天散步静养,侍弄花草,颇有些‘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闲适情趣。

    时日一长,黛玉适应了工作内容之后,开始逐渐控制起工作节奏来。最早贾敏管家之时,带来的是贾府的规矩手段,恩威并济,高高在上。丫鬟仆役们月例不少,但干起活来推诿之事时常发生,而贾敏对这些许小事并不太做理会,所谓‘水至清则无鱼’。

    之后贾敏怀孕那段时间,黛玉还小,林恪便代管了一段时间。林恪一向奉行规章制度细化至个人,条条框框内给予下人们多些的自由。如此一来,丫鬟仆役们虽然被那零零碎碎的‘工作职责’弄的头大,但静下心来将月例补贴之类的东西加加减减之后,到手的银子反倒多了。再看如此一分派职责范围,互相推诿者少了许多,底层仆役婆子们无不欢喜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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