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珠苦着脸,不知该说什么好,天知道,他可从没有想过要自己备礼送给贾代善,不过是贾瑚先提出了这想法,他不好拒绝,才跟着做的而已。虽说他一直是由贾代善亲自教导启蒙读书,可再怎么聪慧懂事,贾珠也不过是三岁多的孩子,贾代善又从不是和蔼可亲的人,往日教他读书,向来是严厉多余温和,想到每次自己背不出书,字写的不好时,贾代善冰寒着脸时的沉郁,贾珠激灵灵打个寒颤,越发后悔起他怎么就一时昏了头答应跟贾瑚私下亲手做一份礼物送给贾代善,还是瞒着众人的‘惊喜’!

    要是祖父不喜欢,斥责他们?贾珠脚下一软,差点没立刻转身往回奔去。

    贾瑚哪里看不出贾珠的退缩来,很是不满地冷了脸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样子,那是我们祖父,我们亲手送礼给他,他还能责怪我们?身为贾家子弟,男子汉大丈夫,你这样怯怯懦懦的,像什么样子!”

    贾珠被他的呵斥吓了一跳,直觉就挺直了腰板,再不敢苦着张脸,只是眉角还带着些无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一直以来,都是父亲母亲为我们备着礼的,如今我们自己亲自动手,也没人瞧过,万一祖父不喜欢,倒斥责我们浪费时间……这样大好的日子,到底不好。”

    贾珠私下都很奇怪,明明贾瑚才比他大了半岁多,可每次贾瑚板着脸时,总给他一种面对祖父的感觉,不、不是,对着祖父他还能感觉到贾代善不满中的那一丝对他的关心,而贾瑚更多的倒是一种果然,他来就上不得台面的感觉。可回头再看贾瑚,分明正常的很。贾珠也只能告诉自己,大哥现在都已经开始在看五代史了,自然比才学完三字经的他懂得更多,想的事情也不一样。就像这次,贾瑚提议亲手给贾代善做寿礼,如果是他,就绝对想不出来。想到此,贾珠也就罢心底那一丝违和感抛到了脑后。

    贾瑚可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时放松,警察点让一个三岁多的孩子敏锐地察觉到他对贾家骨子里的那一丝不认同感,只分说道:“外面来往的那些客人,有我们的世交,有家族的盟友,也有完全就是来依附攀好处的,他们的礼物虽贵重,可又放了多少心思?弟弟,你也学过孝经了吧?里面就说我们要对父母孝顺?什么是孝顺?自然是真心实意对他们好!以往我们年纪小也就罢了,如今咱们都能识字读书了,哪还能眼睁睁瞧着父母为祖父过寿尽心尽力,自己却坐在一边什么都不做?!父母不同意,是担心我们年级小怕累着我们,可我们自己这般大了,也该有自己的主见了不是?”

    贾珠很有些惭愧得低下了头,贾瑚拍拍他的肩膀:“不拘祖父喜不喜欢,只要能让他知道,我们是真心地祝贺他长命百岁,这也就够了!”

    贾珠重重点点头:“是我想得岔了,大哥,我们这就去把寿礼交给祖父。”

    贾瑚满意地笑了:“这才对,这才是我的好弟弟。”

    两人把手里的长匣子仔细又瞧了一遍,确定没问题了,忙向前面走去。拐角处,陈妈妈玲珑蕙芝还有贾珠身边的纪妈妈甘霖白霜正围着一块儿说话,瞧见他们,忙都停下来,半真半假地埋怨着:“哥儿们说是去拿东西,怎么去了那么久,今日客人那么多,小心被冲撞了。”甘霖上前接过贾瑚手里的长匣子,笑道:“哥儿一定要自己亲自去取,不许我们动手,到底里面装的是什么?看这匣子,倒是精美。”

    贾瑚贾珠自然不会告诉她们,只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却问两位妈妈,“祖父还在书房里吧?你们带我们去见祖父。”贾代善年纪越发大,就越少参加宴会应酬,大多都由贾政帮着应对,自己不过是在这中间出去露个面,像今天这样的场合,如果没有意外,此刻他应该还在书房里才对。

    果然就听陈妈妈道:“是,前头没说老爷出去了,想来应该还在书房里。”

    纪妈妈很是惊讶:“怎么哥儿要去见老爷吗?我没听见老爷派人来喊啊。”无怪她奇怪,贾珠虽不说避贾代善如虎,却也差不离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贾珠会主动去找贾代善。

    贾瑚贾珠要趁着贾母那边还没有人喊他们过去的时候把礼物送给贾代善,哪有功夫跟纪妈妈啰嗦,贾瑚又是最见不得二房的人的,淡淡一声“前头带路”,陈妈妈蕙芝率先打着灯笼往前头领路,纪妈妈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压着一肚子疑惑跟在了两个孩子后面。

    贾代善的书房贾珠天天来,贾瑚却来得极少。夜里光线不清楚,但依稀还可以见到院子里的苍松青竹,只有回廊里点着的灯笼,散发着静谧昏黄的光——对比外头的沸反盈天,这里显得安静而又祥和。没多少人看着,只有三哥丫头坐在廊下围着灯小声说话,瞧见他们,都是吃了一惊:“哥儿怎么来了?这么黑的天儿。”

    贾瑚贾珠一致微笑着:“书香姐姐,祖父在里面吗?我们有东西要送给他。”

    纪妈妈发出一声惊呼,想要上前,被陈妈妈一把拉住了:“你干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也敢放肆。”纪妈妈虽还是担心,到底是不敢乱动了。

    书香怔楞了一会儿,让他们稍等,自己去请示贾代善,少刻后,请他们进去:“老爷在大书房。”说是大书房,不过是因为这里有个小房间被隔出来作为平日贾代善教贾珠读房,所以才有这称呼而已,本质上,他还是贾代善处理公务看房,里面一排排书架,满满都是贾代善的藏书。

    贾瑚贾珠相携走进屋内,贾代善就坐在书桌后头,双目炯炯地看着他们慢慢走近。屋里两架巨大的烛台上点着十几根白蜡,明亮地映射出贾代善微微挑起的眉峰和他脸上的那一抹惊诧。

    “你们两个,不好好在太太你们母亲身边呆着,来这里做什么?”贾代善奇怪问道。

    兄弟两对视一眼,贾瑚率先开口道:“今日是祖父生辰,我和弟弟虽年幼,却也准备了一份礼物给祖父。只希望祖父喜欢?”

    贾代善奇怪不已:“礼物?那今早上你们怎么不拿出来?”今天贾代善生辰,一大早贾赦贾政就带着妻子来给贾代善拜寿,要说送礼,那才是最好时机。

    贾珠回道:“早上祖父还要上朝,孙儿不敢耽搁祖父差事,又想要亲自将礼物送到祖父手里,这才在这时间打扰祖父,还望祖父莫怪。”

    贾代善自然不怪,孙儿能有这份心,他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怪罪?“你们准备的礼物?是什么?既然拿来了,就拿给我瞧瞧吧。”贾代善脸上不显,话语里,却多了几分期待。

    贾瑚给贾珠使了个眼色,瞧,祖父果然是高兴的吧?贾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人一起,把带来的匣子放到了贾代善的书桌上。“我们年幼,没有好东西送给祖父,但日前读过一首诗,却觉得仿佛就是为祖父而做,所以协力写了一幅字,虽不很好,却是我们的一片心意,不求祖父喜欢,只求您欢心一笑。”

    贾瑚打开匣子,拿出卷轴,让贾珠拿着一端,自己慢慢后退,贾代善视线落在缓缓展开的卷轴上,那上面,方方正正地写了一首诗:“当年飒爽英才郎,砥柱中流一栋梁。齐家育子勤操劳,不道辛苦恩情长。”字不是很好,看得出有些地方还有描摹的痕迹,可这一刻,贾代善是怎么看怎么欢喜。

    贾瑚贾珠对视一眼,齐声道:“祝祖父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贾代善瞧着这两个孙子,轻咳一声,勉力不让自己笑得太失态,点点头,道:“倒是用了些心思。”

    贾珠欢喜地瞬间笑眯了眼睛,贾瑚却还翩然有度,躬了躬身子,道:“祖父能喜欢,就是我们的福气了。”

    贾代善便知道,今儿这主意怕是贾瑚出的,贾珠,到底是嫩了些,心里有瞬间的复杂,最后很快又被欣慰欢喜取代了,难得的,他赞赏道:“你父亲这段时间,倒是没白教了你。”这心思,这首诗,这份礼,可是正正挠到了他的痒处!

    这一天,所有参加宴会的人都奇怪地发现,荣国公贾代善的心情出奇的好……

    22

    22、第二十二章 ...

    因为两个孙子的礼物,贾代善的好心情几乎是毫不掩饰。那幅笔触拙劣的字被他珍重地挂在了书房里,虽没怎么夸奖两个孩子,但他的满意,满府上下,无人不知。

    贾赦因此也受了实惠,贾代善难得夸了他一句,虽只说他“倒是用了些心思在瑚哥儿身上”,可对鲜少受到贾代善夸赞的贾赦来说,这已经足够他欣喜若狂了,回来看到张氏训诫贾瑚,说他胆子太大,自作主张,忙一把把贾瑚捞了出来,道:“孩子也是一片孝心,怕你不同意才自己就送礼过去了。如今效果不也很好?你又何必再揪着不放?”低头赞着贾瑚,“往日倒是我们小看了这孩子,他可是有主意着呢!”直把就是顺嘴说说的张氏弄得是哭笑不得。

    倒是贾瑚极满意这结果。他送礼还瞒着众人,就是要众人知道,他虽然是个孩子,可却并不比成人差多少,他也有主意,也有孝心,也很聪慧,让众人不敢小瞧了她——就目前看,效果很不错不是?至少,贾赦对他,便多了几分看重。

    对比贾瑚的满意,贾珠的日子可就不那么愉快了。贾政虽高兴他得了贾代善的夸赞,但只要一想到这事贾瑚起的头,心思就淡了。王氏则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

    “他不让你告诉我,你就真不告诉我了?”私下王氏拉着贾珠好一通训斥,“我是怎么教你的?你还小,很多事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之前,都要先告诉我一声。你倒好,不声不响就跟着那瑚哥儿混作了一团。小小年纪,胆子那么大。索性今天你祖父没有生气,可要是他真不高兴了怎么办?他认为你不学无术浪费时间里怎么办?你祖父要是罚你,你受得起吗?要是为此,他再认为我和你父亲没把你教好,那又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贾珠被她的严厉吓得快要哭了,含着眼泪哭道:“我、我开始没想那么多……大哥说……”

    王氏恨恨道:“大哥大哥!他又不是你亲生大哥,我生的,就只有你而已!你现在却是只听你的这个大哥的,把我的话全当成耳旁风了!”

    贾珠不敢再分辩,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王氏依旧不依不饶,抓着他严厉叮嘱道:“你听好了,我不准你再跟贾瑚接近,不准再跟他做我没有同意的事!不管做什么,都要先跟我报告,听明白没有?听明白没有?!”

    贾珠眼泪簌簌落下来,抽泣着点头。

    王氏板着脸:“你可要记着今天的话,要让我发现你再跟贾瑚混在一起,那就不是像今天这样就能算了的!”

    贾珠哪还敢说什么,便是万般觉得不对都埋在了心理,乖乖直点头。

    王氏这才满意了,搂了他进怀里,道:“你啊,就是往日听你祖父父亲说什么手足友爱听得迷糊了,所谓手足,那是我肚子里出来,跟你一母同胞的才是,瑚哥儿是哪个,不过是隔房的堂兄,早就远了。母亲也是为你好,你还小,没他那么会算计,就像这次,你觉得送礼送得好,你祖父很高兴,可你没看见,露脸的人是他不是你呢。瞧瞧这两天,你祖父是不是瞧见瑚哥儿就很高兴?以前是这样吗?傻孩子,人那是利用你讨你祖父的欢心呢,就你傻乎乎的,还以为人是一心为你好……”

    贾珠埋在王氏怀里,她温和的口吻让他放松了许多,可对她的话,他依旧是满头雾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怎么母亲话里的意思,贾瑚其实对他不好?可明明,大哥很为他着想,先头他们私下筹备那副字的时候,他一次次写不好,贾瑚都不生气,只和他一起,从头一遍遍地再来过……这样的大哥,怎么会是存着坏心眼的呢?

    无论如何,经过这一次,贾瑚是真的入了贾代善的眼了,不是先头一瞬间的喜欢,而是真正觉得贾瑚聪慧有天赋,开始仔细地观察他。然后贾代善就发现,贾瑚,真的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读书,那些诗词文章,他不过是读几遍就能够轻易地背出来,并且还能说出个三四五六,虽然生涩,但里面的道理却半丝不差。写字,因为年纪小力气弱,他的字难免笔锋不足,没有气势,他却能每日不辍,不需任何人提醒,就自动自发的写二十张大字——如果有一个字不和他意,他就整张重头再写过,没有半点马虎。甚至他还喜欢在课外自己找了史书来看,虽然贾代善很怀疑他能从里面看出历史给予后人留下的启示和教训,但是贾瑚能有这份上进心,已经足以让他高兴了。

    原本以为贾珠就已经是难得天赋惊人的孩子,却不料,这个被他忽视了的贾瑚,却更上一层。贾代善说不出心底什么滋味,只是难免的,日常里就高看了贾瑚几分。

    清明节,天气已经渐渐回暖,只是这时节北方少有雨,倒是没有杜牧笔下“雨纷纷”的场景,相反,花园里,柳条抽芽,迎春花也毫不吝啬地绽放出自己的美态,好一派春光明媚——只可惜,在这样的日子里,谁都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份春光。

    荣国府从昨天开始就忙乱起来,等到正日子,一大早,贾代善便带着贾赦贾政还有两个孙子一起去祠堂拜祭——贾琏还小,就没参加,留在了没有资格进祠堂祭祀的张氏等人身边。

    贾家本家在金陵,家族祠堂自然也是盖在那里。但细究起来,其实贾家发家全赖宁荣二公,而两位老国公自受封赏后,就少有能出京祭祀,因此,便在京里也弄了一个祠堂,并不与金陵贾氏一族分开,只是权作贾氏子弟在京城的祭祀之所而已。

    因里面还供奉有宁荣二公,祠堂建的很是富丽堂皇,庄严大气,三进两庭的规格,廊柱装饰以木雕,石壁雕刻图画,门前还有置有一旗杆石——那是宁国府贾敬中举后在祠堂里放置的,代表着贾家终于出了个正经有功名的子弟。

    贾代善看到那旗杆石时,脸色很有些微妙。他和贾代化是亲堂兄弟,年幼时,也曾亲密无间。可到底是不同房非同胞的亲兄弟,大了,感情虽还算好,到底是想要争个高低上下。只可惜,贾代化虽没有他长寿安康,子嗣上还早夭了长子贾敷,偏剩下的贾敬却是极出色,早年就中了进士,如今又袭了官,可是精明强干,便是有些喜好烧丹炼汞的小毛病,也把他的两个儿子甩了几条街远。

    “有子若此,大哥,你也可以安息了~”

    叹过一会儿,贾代善失望地瞄了一眼贾赦贾政,贾赦早就已经无所谓了,只当没看见,贾政的脸庞却一下子红了,低着头羞愧难当。贾代善早些年每次见到这旗杆石,回去就叮嘱贾政要用心读书,也给荣国府考个进士出来,只是后来他屡屡不第,贾代善这才慢慢不说了。如今这一眼,怎么不叫贾政羞愤难言?

    贾代善瞧着这样的小儿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复又长叹一声,叫过贾瑚贾珠来,正经吩咐道:“本来你们年幼,很不该带你们进祠堂,只是今次珍哥儿的嫡长子蓉儿已经周岁,也要写进族谱,你们也已读过书明白些事理,这才破例让你们过来一并观礼。一会儿见到众叔伯兄弟,可要有规矩,若有不懂不知道的,便少开口,可不许给我们荣府丢脸?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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