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徐州登燕子楼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镇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天涯倦客四个字,是最能形容赵大赖的词了。

    随着这如泣如诉、如鹤唳如猿啼的缠绵绯恻的曲声,觥筹交错,酒水四溅,盘子里的菜七零八乱,乃至人也七歪八倒,说起兄弟,起三和卞八在和盟谈妥前的最后一场战中已去了,这回相聚,世事无常,人已大变,身份都有了高低之分,虽说不讲究,但心里却是有那芥蒂的,彼年的自在随意不知觉间就淡了许多,这回相聚,很难说不是高兴的,也很难说不是伤感的。

    战事又快起了,下回见着还不知道何年何月哩!

    直喝到日落黄昏,才跌跌撞撞的聚罢分开,个个去了不同的方向,赵大赖亦出了门去。

    他吃了不少酒,但倒还清醒,拍了拍不知进了什么东西有些模糊的双眼,抬头见阳光晕黄晕黄的,淡成光圈,他皱了皱浓眉,鼻端嗅的都是江南湿润的空气,比不得北方干冽,赵大赖边没情头绪的往前走边看着江南弯弯曲曲的河流,小桥,心想,他越来越烦这儿了,他年轻时候觉得这儿繁华,热闹,好游耍,但他现在满心都想回青州去,他一心想着带兵把青州给夺回来,他要回故土去,他要回家。他还记得青州的每条街巷,每个高坡,哪家卖得是臭豆腐,哪家新开了个粉团店,他家住的那条街还有个有名的糕点铺子,计软喜欢吃那儿的糕点,离他家不远处住着一个杀猪的屠户,家里一来客人他就要上那屠户那儿买猪。

    七零八乱的想,脑子就是禁不住,他又想起来他那年跟计软从白衣赐子观音殿回来,走在路上,比现在这个时候早,他手里还提着重阳节要做的蟹,跟她说要把这天南海北、富贵地温柔乡都走一遭儿,还故意跟她说说洛阳有多少名妓馆,多少勾栏瓦舍,如今回想,倒实在是年少轻狂。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安安稳稳的。如果人还在……

    什么都是有报应的,做了什么孽都会一分一厘的报应回来,赵大赖觉得,他现在这副鬼样子,就是报应回来了。

    赵大赖走了几个胡同,过了几个小桥,七拐八绕,挨着曲水,走过一段粉墙,一片绿树,到一条街上,竟不知自己走到何处了,找不到来时的路,正要抓个人来问问怎么回他的府上。

    却撞见相邻围了一堆骂一个年轻汉子,听了边儿人七零八碎的叙述方知是这汉子行动慌忙,全无关顾,将一个打油的孩子绊倒在地,把他手中所携油瓶打碎。孩子拉住勒赔,这汉子反揎拳要打这孩子,十分可恶。

    乡邻不服,都替那孩子不平,七嘴八舌的指责那个汉子。要让他赔钱道歉。

    这年轻汉子弄得好没脸,却也没甚服气,碍于人多,骂骂咧咧的,从怀里掏了几个铜板扔到了在地上,火燥的大摇大摆的仍走了。更罔说什么道歉。

    众人瞧的十分火大,但见他体型不小,况且年轻,也没人带头说动他,没人惹事,只好任着他走了。

    这人就从赵大赖身前过了,赵大赖瞧了一眼,就别过了脸,没再瞅,准备问路。

    若是他年轻时候,定把人毒殴一顿,打得他出气多进气少,但到了这个年纪,没念头多管这闲事。

    转过头问了一个老者问清楚了路,正要走,眼一瞥间,余光瞧见一个丫鬟打扮的丫头抱着匹绢布往北面的方向走了,赵大赖开始时候没大注意,只觉得那丫鬟看着脸熟,待那丫头走远,赵大赖身子突然定住,脑子转转的回转出来一个影像,那年自己犯了事儿,临走时候安顿计氏,她身边跟的那个丫鬟可不就跟刚才过去的一模一样吗?她当时已算长成了,他还跟她交代过让她好好照顾计氏,所以她的面他是识得的,刚才过去的那个可不就是?

    赵大赖脑子快速的转,如果果真是的话,那是不是计氏也来江南了?要真的是这样,自己接了她仍旧当做母亲侍奉,却也算有了个家人,岂不是顶好的?

    这么想着,站了一下,就没犹豫,转了个身按着那丫鬟刚才离开的那条路快步跟了上去。

    “葬于何处?”

    “因原籍路远,无法扶柩归家,所以就在此城外择地安葬。”

    此句话落,沈候爷如受重击,身子如飘零的落叶一样遥遥欲坠的晃了一下,面上的表情让人不忍直视。人生里最痛苦的几件事之一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沈管家也开始擦泪。

    计软面容很镇定,声音也镇定。

    她难过,这难过很长久,但她不痛苦。

    沈候爷那面容晃了一下,欲裂开的裂缝被掩盖住,维持住那份居高临下和威严:“信上说他得了疟疾,因为这个才去的?”

    “来江南一个多月得的疟疾,请了很多的名医都治不好,离他逝去到现在尚不满一个月。”

    “一个月前本侯已在来江南的路上了,那时候皇帝已下令迁都了,如果能再快一点……”沈候爷叹了口气。

    这个老者,她能体会到他心里的苍凉,从他拜访时的神采奕奕到看见她的失望到现在的面如死灰,极力维持。

    希望越大,失望越让人无法承受。

    计软启了启口,道:“侯爷节哀。”

    “那你是谁?”还没从这低迷的气氛中缓过来,沈候爷的眼神突然凌厉起来,一动不动的望着计软,那眸子里迸的寒意和怀疑让人很容易就产生害怕,这是上位者常年积出来的威压。

    计软表情很坦然,自坐在沈候爷对面的位子上起,她就一动没有动过,听到这个问话她神情微微怔了一下。但没有一丝害怕。

    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你是谁?朝军队捐的钱究竟是谁捐的?”

    计软睫毛抖了一下,声音有点沉,好似要叙一个挺长的故事:“三四年前在青州的时候我跟令郎认识,那时我离家,蒙他不弃,一直收留我,以兄弟相称,两年前他病重,卖了砚台和当铺的钱让我在南北各地大量购入妓院,才走了今日的财富。至于捐的钱,这钱是令郎的,没经侯爷的同意就把钱给捐出去是在下的不对,至于捐了剩下的钱和地契产业,请沈管家等会儿一并交给侯爷。”

    沈管家应了一声。

    沈侯爷的目光探视的看着计软,要说他儿子没了,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她,她现在把控着这整个家的财产,她是最大的嫌疑对象,可现在见她这般坦诚的要把剩下的都给他,加上是以沈荆名义捐的钱,仔细看她也看不出他有丝毫的心虚,这点怀疑就有点动摇了。

    “你跟小儿以兄弟相称,情义如何?”

    “……情比金坚。”

    沈侯爷顿了一下,神情了然:“也对,不然他不会把银钱交给你让你去办事,本侯想跟沈管家谈谈,小公子可在意否?”

    计软起身告辞:“侯爷请便。”

    走远了。

    一时堂中只留了沈侯爷和管家两人,侯爷的面当时就是一沉,眼神冰冷,犹如实质的看向管家:“你实话告诉本侯,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刚才的人给拿住了,还是你被他给控制住了?!”

    管家见侯爷的脸一难看,噗通就跪在了地上,叩头道:“侯爷,这是哪儿的话?老奴还是老奴,能有什么把柄能被她给握着?”

    沈侯爷一拍桌子,怒道:“那本侯来了这江南也这些天了,要不是我今日找上门来,你是不是一直都不打算联系侯府了?!”

    管家急道:“并非如此,只是少爷新去,老奴一忙着葬礼的事,二又听说皇上要对富商不利,老奴东奔西走的问人办法,想保着少爷打拼出来的产业,也就是这两天才打听出来侯爷安好,随皇上也来了江南,正要上门,哪知老爷就先来了!”

    沈侯爷冷哼了一声,勉强接受了他的借口,又把视线往门口的方向瞅了瞅:“那他呢?刚才那人究竟是谁?这少爷府里怎么就住了一个外人,还住了三四年?本侯一概不知?!”

    管家滴了珠冷汗,回道:“就跟他说的,少爷跟他以兄弟相称,但他实是个女的,少爷喜欢她,那时为了得到她少爷还费了一番功夫哩!”

    沈侯爷的表情匪夷所思还有点莫测,但怀疑是她害的沈荆这点心绪就淡去许多:“女的?一个女的在经营着沈家的产业?捐钱的法儿也是她出的?!”

    管家低头:“正是。生意上的事儿她揽了不少,做的虽比不得少爷,但也还过得去。”

    “你说少爷喜欢她?可有夫妻之实?可有子嗣?”

    “夫妻之实……有一回晌午见她衣衫凌乱的从少爷屋里跑出来,夫妻之实想是有的,但两人并未行六礼,这子嗣,也是没有的。”

    这侯爷听完大怒,本还指望着有个子嗣,现在连个子嗣都没有,他侯府将来何人继承?!

    “一个女子,没有任何名分就不知廉耻的跟一个男子住在一起,能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女人?!大中午的就堂而皇之的从少爷屋中走出去,还要不要脸面?污我侯府之门面!本侯看这少爷不是得疟疾去的,反是被这妖精给勾去的!”

    管家到底跟计软是相处的久了,知道她是个什么人:“依老奴看,也不是这么回事儿,那计公子倒是个正经的人,或许夫妻之实并不曾有……”

    “你还替她说话?本侯还没质问你!少爷得了个这么个不知名姓的乡野村妇,你如何不规劝?!还让他沉迷其中?!迷的连自己都缠绵病榻了,连把我沈家的生意交给她,你难道也是猪油蒙了心,不知道劝一劝?!那生意上的事儿是女人能干的吗?!……”

    管家的头低的越来越低。

    沈侯爷算是把丧子的悲痛都转换成怒火迁怒在计软身上了,他认定他儿子是因为这个女人死的,他明知道不是这样,但这么想,他会好受一点。他好有可惩治、可仇恨的对象。有这么个对象,这痛就轻了那么一点。

    直到最后,沈侯爷道:“过两日皇上就会下圣旨,要给少爷加爵,这圣旨到了,你就让那姓计的接旨!”

    管家脸一变:“给少爷的旨?这计公子接?”

    “还不是她自作聪明?要以少爷的名义捐钱!现在文武百官乃至皇上都知道这率先捐钱的是本侯之子!现在他不接旨?那要让本侯怎么向皇上回复,是说一个鬼魂给朝廷捐的钱?还是直接说有人欺君?假报姓名蒙骗皇上?!”

    管家一个哆嗦,那想到这么严重?捐个钱还要管这名姓?这可是欺君之罪!查不出是死罪啊!

    “计公子他本来也是出于好心,想让少爷名留青史,侯爷念着她对少爷一片赤心,不如想想办法,趁着现在圣旨未发,侯爷跟皇上说说,把这个误会解释开了?想必也就没什么大碍……”

    沈侯爷冷哼了一声,他解释?他巴不得她死了!

    怒道:“这事我自有主张!还轮不到你来给我出主意,等圣旨下来你就让她接!要是不接,她就必死无疑!”

    言辞,挥了挥袖子,便辞了往门外走。

    管家赶紧跟在后面送他。

    计软本在后院,一听说侯爷就这么的走了,也赶紧跑去,刚跑到二重门那儿,就听报说侯爷已经离开了。

    没送成,计软悻悻转回来不去正门了,刚走了两步,注意到竹林旁,钟牛那中年汉子不在,心道他莫不是又去吃酒了,留了这门也没人看?之前就发现过他一次,这园亭直通后院,再放了那没好歹的进来,这后院里头又有丫鬟,便往一重门那儿去,外头都是街了,这也没见钟牛跑哪儿去了,要不是见他也是山东来的,她哪会给他这个活干?气了一阵,正要走,看见娘身边的那个丫鬟小香抱了一匹绢从外头进来,便问她说:“你从外头来?抱这绢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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