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折下一支枯萎的蒲公英。

    把它扔进河里。

    关于约瑟夫,我只能说,他可能是个好徒弟,好机械师,却不是一个好的谈判对象。

    天色已晚。我路过东区仓库,察觉到一丝异常。仓库门开着一条缝,刚好能挤过一个人,最里面的一个机位上开着灯。都这个点了,照理说是不会有人还在外闲逛的。加班?我从缝中往里瞟了几眼,没看见一个人影。这太古怪了。

    我推开门进去,走近机位,机位空着,只见一地的清洁工具和一只空着的保温瓶。还有一阵焚香的气息。

    这是六翼的位置。

    我往外头走去,走了没几步,踢着一个空酒瓶。

    嗯?我把它捡起来闻了闻,酒味特浓,却依旧盖不过焚香。

    喝酒烧香,被上头发现还得了?

    我像一只追踪气味的猎犬,嗅着那股味道一路捡瓶子,一直跟到仓库外的停机坪。转角处,孤零零停着一架六翼。我朝驾驶室探头看了看,空着,没人,那尊佛也不在。

    “咣当!”一个瓶子从上头扔下来。

    我抬头,一个醉醺醺的家伙坐在机顶。

    “喂,你在上面干嘛?”我问。

    “要你管!”是朱莉,她口气很大。

    “我来查岗的。倒是你……”我回答。

    “你来干什么?”她打断我。

    “我说了我来查岗。看看你,居然在军营里喝酒,你不怕被发现呐。”

    “切,这个点了,除了你,谁还会出来。”

    “我说,你喝也就算了,这弄一地的,是要钓谁啊?”

    “谁?有缘人咯!”她一口饮尽手中的酒,随手一扔。酒瓶顺着边轱辘轱辘滑下来。

    “唉!”她突然重重地叹口气,“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来了。”

    “怎么?不欢迎我?”

    “算了,来了即是客,就别走了。你也算半个有缘人吧。”

    “你醉了。”

    “嗯,我醉了。”她很诚实,躺倒在机顶,咕囔了一句,“我倒希望我会醉。”

    “这可真奇怪,你一个烧香拜佛的人居然会喝酒。有够胆大的,被罚怎么办?”

    “被罚就被罚,老娘我天不怕地不怕。人嘛,就是要一辈子都敢斗。俗话说得好呐,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嗝!”她打了个十分响亮的嗝,换只手枕着自己的头,另一手指着天空,“其乐无穷!”

    我找个角落把瓶子都藏起来,三下两下也爬上机顶:“说吧,因为什么?”

    “什么什么?”她的身边摆着那尊佛,上头还盖着一块布。呵,看来还挺忌讳。

    “为什么喝酒。”

    “要你管呐,老娘我喝得不是酒,是愁呐。”

    “借酒浇愁,愁更愁。”我摇头晃脑说了一通,见她没反应,扭头看了一眼,她正捧着一本小册子,这黑灯瞎火的,看个屁书,脸都贴上去了,“这大晚上了,喝酒就喝酒,看什么书?装逼呐。”

    “呸,你才装逼呢。这是我的日记。”她一把将书放在胸口,“也是我的诗集哦。”

    她又长长叹了口气,开始喃喃自语。

    好歹我也算半个女人,猜得到她这是怎么了。

    “失恋了?”我问。

    她突然不咕哝了。侧着身背朝我,“这我怎么清楚。你自己去问他,话是他先提的。不就是个男人嘛。这个地球没了谁是都是圆的,难道没个男人老娘还不活了?老娘我从不磨磨唧唧的。”

    那么对象十有八九也不会错了。

    “因为谁啊?”

    “谁?史蒂夫那个傻子呗!”

    果然。搞什么机械人与人类的恋爱啊?那家伙都不分泌雄性激素了还去祸害人家?

    “他不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早在他变成机械人之前我就认识他了。其余的什么也不想说了。”

    “为什么?”

    “我都说了我不想提了。这个家伙,说什么要保护我,不想置我于危险之中,都他妈是废话。我送他三个字。”她伸出三个指头,说,“放他娘的狗屁。”这六字了。

    “你醉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嗯管他呢,醉了也就醉了。我无所谓,从小就没喝过酒。今天正好趁着酒醉,把烦心事都说出来。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想当个诗人。但是我爸是飞行员,我妈是,还有我哥也是。于是顺理成章的,我也该去报名参军。我是爱国,但我更爱诗。诗是没有国界的。我恨这个战争,恨这个世界,我要杀了异种,杀掉所有企图毁灭这个世界的人。然后我再好好写诗,找个只有我一个人的地方,写好多好多诗。”

    “理想很伟大。”我附和道。

    “闭嘴,我不需要你的认同。我能告诉你就已经是你的福气了。我给你念一段……”她翻开册子,吸了一口气。

    “我折下一支枯萎的蒲公英。

    把它扔进河里。

    天上没有星星。

    长夜已至。”

    语毕她打了个嗝,似乎代表着一个句点,一切到此打住。

    其实我没听懂。但她自认为有意境就好。

    “你烧香是为了什么?”

    “你怎么这么烦人。”她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只是好奇,毕竟军营里迷信的人不多。”

    “呸,你那才叫迷信呢。我这叫做信仰。我记得我爸曾跟我说‘咩事我都唔会摆系心里面,佢地根本都影响唔到我嘅心情...因为我有信仰。’我们不是教徒,只是为了心里有个依托。这佛原来是我爸供着,后来他出事就轮到我妈,再后来是我哥。现在他们都走了,现在该轮到我了。”

    “你说什么傻话。”

    “你想到哪去了?该轮到我来供佛了!傻!”她白了我一眼,又仰望苍穹,“唉,这世界,你说,这世界,给人感觉昨天还好端端的,怎么感觉一眨眼就成了这样呢?”

    “……有些事真的……一眨眼。”我转过头看着她,她的眼睛亮闪闪的。

    “朱莉。”

    “嗯?”

    “你一直一个人工作吗?”

    “对呐。”

    “你不觉得孤单嘛?”

    “我向来单打独斗呐,有什么好孤单的。”

    “是是是,我明白你厉害。什么都能独自完成。只是,人总要有个伴啊,我是说,你可以找个助手。”

    “去你的,我不需要。”

    死心眼的女人。

    半晌,她开口说道:“好吧,我会考虑一下。”

    我诧异地扭头看她,她的双眼真的又大又明,她的瞳孔中装着毫无边际的黑暗,黑暗中有无数个宇宙,辽阔的宇宙里漂着千千万万个星球,每个星球上又活着千千万万个朋友。

    “喂森蚺。”

    “嗯?”

    “我警告你,你若是敢把今晚我说的话告诉任何人,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呃好,我不说了。”

    “把手给我。”

    “干嘛?”

    “给我就是了!”

    我把手递给她,她掰出一根小指来,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你很幼稚哎。”我无奈地说。

    “……变……”她突然哽咽了,把眼睛闭了起来。

    “朱莉?大姐头?我错了,你继续拉,这不幼稚,姐?”

    她使劲吸了个鼻子,一滴泪从她脸上滑落:“……嗯?没什么,刚刚睡着了。”

    谁信。脸上眼泪都还没擦干。

    她扭头追问:“你刚刚说什么,我很幼稚?”

    “没没,你做梦呢。”我搪塞过去。

    她突然坐起身子甩甩头发:“老娘就一句话,拉不拉?”

    “拉!拉!拉!”我连着点了三下头。

    “咳咳,重来啊,跟我一起念!”她把我的头掰正,“一二三走。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什么口号。”邪教仪式啊?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念完,她笑了,轻轻的,接着开始啜泣。

    天上没有星星。

    长夜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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