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各派,以聚义庄为主,开始对朝廷施压。
    即便不是如造反那般过于明面,过于主动,亦是在门派所影响的范围内,造成了江湖人跟官府的一定冲突。
    也不是不服管教,违反律法,而是比往日更放肆了一些,硬气了一些,并且都是聚众,最少也要三五人。
    若官府中人出面呵斥,甚至是抓人,那咱们聚众的江湖人肯定会上来脾气,因为他们一没偷二没抢,凭什么要这些衙役来管?
    是以,后周各地,尤其是在神都周遭郡县,因着聚义庄离得近的缘故,或多或少爆发了一些江湖人跟官府的冲突。
    本来还没有死伤,可随着时间的推进,事情也逐渐往严峻的方向发展。
    即便官府每年都会因江湖事而死一些人,便是一些帮派宗门,也难免会折损几人,但此次事件的爆发,更严重的是牵扯出了一些陈年旧怨。
    江湖不是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即便此次是为了墨家机关城而欲要发声,是由聚义庄的应巨侠出面,甚至是连观潮阁和真武教都派人参与此事,但这江湖可不会同心。
    有的人开始借机报复,譬如某些早年在官府手中吃过亏的人,便会借此事混入其中,对官差痛下狠手。
    而官府中同样有人对江湖人深恶痛绝,或是亲朋好友被江湖人所害,或是受过江湖人的连累,所以他们在此事的应对上,态度和手段同样强硬狠辣。
    出现的死伤开始变多,而至此不过才过了几日罢了。
    官府上报朝廷,朝廷终于开始重视起来,但并不全是因为这些死伤,而是观潮阁和真武教已然派人下山,如今就住在聚义庄之中。还有蜀中叶家、南陵谢家、冲霄剑派等举足轻重的世家大派,同样开始出面。
    这并非挑衅,而是一种默然的发声,任由江湖变动,他们这些人就站在那些江湖人的身后。
    朝廷,官府,除非真的发动一场战争,否则是不可能真的全然把江湖把控住。真正意义上节制江湖的,还是那些江湖门派。
    朝廷这边开始商议,而江湖那边亦然。
    人在江湖,混江湖,不过是走不通如仕途这等常人的路了,所以才要走江湖的路。
    往大了说也是要出人头地,为名为利,往小了说,不过就是另类求活,混口饭吃。
    所以说,如果能活得安稳,谁又真的喜欢打打杀杀呢?
    当事态逐渐发展到一个地步,其中的人心都暴露出来的时候,各派的长老或主事之人,皆是默契地开始约束和勒令门人弟子。
    至于那些想借此事而报复官府,甚至是躁动着故意想激化江湖和官府矛盾的人,不管这些人是如何心思的邪道还是魔教,皆任由其自生自灭。
    其实这无论对朝廷还是江湖来说,都是一个契机。
    ……
    神都,皇宫大殿。
    此时刚下了早朝,但群臣退去,龙椅上的小皇帝却还在那坐着,仿佛是在等什么人。
    他没有去御书房。
    ‘唧,唧’一阵清脆悦耳的叫声,在无比空旷的大殿中响起。
    殿中不多的随侍寺人和宫女哪怕对此早是习以为常,却还是下意识朝那位陛下看去,只不过眼中除了敬畏,还有一丝和善的笑意,就好像是在看一个有时贪玩的孩子,里面多是宽容。
    小皇帝本来在走神,此时眼神动了动,轻微而小心地从怀里取出个精巧的蝈蝈葫芦,捧在手里,悦耳的叫声便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
    他一双丹凤眼半眯着,带着笑意,轻轻摩挲着手里的蝈蝈葫芦。
    哪怕如今夏日还未过去,他也很小心地将蝈蝈捂在怀里,因为这是经年的蝈蝈,能活到现在,是因为用了药,而且这葫芦也特殊。
    这是他最喜欢的东西。
    只是听了一会儿,小皇帝知道蝈蝈该是累了,便把它小心收了起来。也就是这时,门外值守的禁军进来通传,说督主到了。
    普天之下的督主只有一位,便是东厂的厂公,「天下第一」第五唯我。
    禁军的通传,是在第五唯我还未至宫门前,便极快传过来的消息。
    小皇帝笑容一收,稍有稚嫩的脸上,浮现几分肃然,也即是帝王的威仪。
    他正襟危坐。
    一道身影自玉阶而上,在大殿门口停下,躬身行礼。
    “老臣见过陛下。”声音浑厚,不见丝毫老迈。
    “督公不必多礼,快进来。”小皇帝抬手道。
    若从外表来看,第五唯我不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厂督主,也不像是武功冠绝江湖,横压当世的大宗师。
    他中等身材,偏瘦,肤色有些黑,面庞无须,却透着几分英朗,看起来也就四五十岁的样子。
    看着普通,却又不那么普通,让人见了,第一眼不觉为奇,但总忍不住再将目光看去。
    他穿着绛紫色的常服,是后周达官显贵喜欢的绸缎,此时低眉顺眼拜见小皇帝,更像是一个富家翁在跟官面上的人在打交道。
    “给督公看座。”小皇帝抬了抬手。
    一旁的随侍寺人连忙搬过来座椅,倒茶。
    “谢陛下。”第五唯我拱了拱手,在一旁坐下。
    “督公,事情如何了?”小皇帝问道。
    对方是朝堂重臣,亦是先帝所留的托孤之臣,对大周忠心,对自己忠心。
    他信任对方。
    第五唯我看到了小皇帝眼中的急切,以及那完全没有怀疑的信任,他感到欣慰。同样对眼前的小皇帝,对先帝的托付,对朝廷,更感一种责任。
    “墨家机关城的确被毁,所去官兵和锦衣卫的尸体也打捞上不少,听锦衣卫衙门说,昨夜纪觞重伤回京。”第五唯我开口道:“燕国那边的情况要稍好一些,因为没有观潮阁和真武教这等宗门牵头,江湖各派的不安,皆在以清溪剑派为首的燕国治下,以及六扇门的安抚里得到平复,而燕国也会给予江湖一个说法。”
    “说法?”小皇帝皱了皱眉。
    第五唯我点头,“燕国朝廷,是要看我们怎么处理。”
    小皇帝沉默片刻,他知道,燕国那边与他们不同,燕国朝廷强硬,江湖各派多是臣服。
    而其中又无真武教和观潮阁这等宗师大派发出异声,所以在与清溪剑派、权帮等势力的合流联手下,江湖并无太多忧虑。
    即便有波澜,也只是小浪花。
    这与他们的确不同,毕竟大周境内宗门林立,门派众多,哪怕有朝廷之力牵制,各派之间的小动作依旧不少。
    “督公觉得该如何做?”小皇帝问道。
    第五唯我很喜欢这种被信任的感觉,尤其是被陛下信任。
    他虽是执掌东厂,但恪守身为阉人不得参与朝堂政事的训诫,只看顾江湖,帮皇帝看住那些或安分或不安分的宗师和大修行。
    所以,就算如今朝野之中或多或少会有所谓阉党和党争,他依旧没有失去信任,而他也从不予以理会。
    这都是无关紧要之事,既在职责之外,也不在自己兴趣之中。
    朝堂腌臜事,哪与跟江湖中那些高手较量来的舒坦?
    “老臣并非是独自进宫。”第五唯我笑了笑,说道。
    小皇帝有些惊讶,也有些疑惑。
    “督公别卖关子了。”他挠挠头。
    “菩提寺的至臻首座,就在午门外喝茶。”第五唯我道。
    “啊?”小皇帝惊呼一声。
    菩提寺是不亚于观潮阁跟真武教的宗门,而至臻首座是菩提寺的佛门长老,更是宗师高手,江湖资历甚高。
    而在这个关键时候,对方来宫里,此举代表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小皇帝很想说‘快请进来’,但转念一想,至臻首座在午门外喝茶?
    能喝茶的地方当然是午门处值守的班房,但以至臻首座的身份,怎会屈尊至此。
    “督公,此时要请至臻首座过来吗?”小皇帝问道。
    他已然想通,菩提寺素来超然物外,不涉朝堂,也不管江湖事,说是只为百姓。既然如此,至臻首座肯定不是正大光明进宫的,而是眼前之人的关系。
    所以说,让不让对方进来,何时来见,当然是要请教对方。
    第五唯我微微一笑,“陛下想见,自然是何时都行。”
    小皇帝点点头。
    殿中,一个寺人快步走出去,与门口值守的禁军通传去了。
    第五唯我喝了口茶,静静等着。
    不多时,禁军领着人来了。
    一个干瘦矮小,好似出身乡野,吃不上饭的老头模样的人自殿外而入。
    与外形不相符的是,他的皮肤红润,哪怕如此瘦削,哪怕脸上爬满了皱纹,也不会让人觉出老态。
    但正因为此,更有一种强烈的冲击,那便是诡异,让人觉得此人不似善类般的诡异。
    就如同志怪小说中常有的老精怪那般,只是从面容上看,就让人不喜,心中泛寒。
    他便是菩提寺的至臻首座,差一步便是上一任的主持,也是当今主持的师叔。
    “拜见陛下。”至臻首座合了个佛礼。
    小皇帝一瞬间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因为对方的眼睛里泛着丝丝的白芒,不是被殿中的烛光映照所致,而是切实的在眨动间,会有让人能看清楚的白芒浮动。
    因为其人的声音,是一种让人听后浑身一紧的木然,没有什么感情,却在话语落下时透着一股尖锐刺耳。
    “不必多礼。”小皇帝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
    但他并没有给对方看座的意思,因为第五唯我是近臣,值得他信任。而殿下之人,只是一个江湖人,即便是宗师,也不能改变身份有别。
    至臻首座微微一笑,对此并不在意。
    第五唯我开口道:“大师深明大义,是站在朝廷这一边的。”
    小皇帝已然想到会是如此,不过面上仍是做出松了口气的神情。
    “贫僧虽是方外之人,但聚义庄应施主此举,已然是要引发江湖动乱,届时受苦的都是百姓。所以贫僧恳求陛下,万望要以百姓为重,莫致百姓流离,死伤太多。”
    至臻首座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眼神微阖,双手合十,哪怕是做出僧人的慈悲模样,但因他望之诡异的面容,以及那木然至极的声线,也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佛门安宁。
    小皇帝勉强笑了笑,眼神往第五唯我那边飘了飘。
    “大师慈悲为怀,陛下也不愿意起兵祸。”第五唯我轻咳一声,道:“还请大师及贵寺诸位明晰,朝堂诸公对佛理一向尊崇,朝廷与贵寺从来都是朋友。”
    至臻首座闻言,神情一肃,诵了声佛号。
    小皇帝却很是不自在。
    “既是如此,贫僧便先告退了。”至臻首座对小皇帝施了一礼,然后同第五唯我点点头,得到首肯后,便自行退了出去,很快便下了阶。
    等人走了,小皇帝这才长舒了口气。
    倒不是害怕或者紧张,身边就有这位天下第一在,他当然没什么怕的,而自己是一国之君,自幼登基,见惯了场面,面对文武百官都不会紧张,何况只是一僧人。
    即便对方看起来有些令人不喜。
    第五唯我轻笑一声,道:“陛下不必多虑,菩提寺只是来随个礼数。”
    有他在,就算是宗师境界的至臻首座,也不敢在这殿前露出半分气机。
    小皇帝疑惑道:“此事督公定下便是,为何还要他来见朕?”
    “佛门的人有些认死理儿,或者说好面子。”第五唯我语气颇有几分不屑,“尤其是菩提寺上一辈的这些人,总觉得自己是前辈名宿,处处得有一番派头。”
    小皇帝有些明白了。
    “今日这老秃驴神情不惮,眼中不见恭敬,显然是心中并无敬畏。”第五唯我道:“等此事过后,老臣定会拿他来给陛下赔罪。”
    小皇帝知道,对方已然是对那老和尚起了杀心了,虽然是为了自己,他感动之余,还是摇摇头。
    “此人干系颇多,杀之未免牵扯,督公不必劳心。”他说。
    第五唯我点点头。
    这些年他明里暗里杀了不少人,为的就是给眼前之人铺路,让他走的更平缓些。而现在,对方有了自己的想法,这足以让他欣慰。
    不过,至臻终究是要死的,自诩不掺和江湖事的菩提寺,今次与朝廷联手,便是因为真武教和观潮阁入世。这并非香火之争,而是道义相悖。
    那么,菩提寺想借朝廷之手,挫败真武教和观潮阁,那朝廷,便要让江湖各派都抬不起头来。
    第五唯我已经做足了准备,而在清脆响起的蝈蝈声里,他看着上首那眼神明亮,露出笑容的小皇帝,神情也柔和下来。
    他知道,对方,朝廷,也都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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