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一旁有个小太监猫着腰过来,默不作声递给锦月个小东西,锦月接过一看,竟然是巴掌大的一个暖石锦袋——把烧汤的鹅卵石装在锦袋里,专门暖手的。

    锦月正要问小太监是谁给的,前头便有了动静

    前头弘凌之侧,穿暗红色、绣金团云纹锦衣的皇子突然站起来,对帝后席殷勤说话——

    “父皇母后、太皇祖母,这出戏讲的是儿子为父报仇的故事,儿臣稍作了些改进,当更精良,望父皇、母后、太皇祖母能喜欢。”

    锦月晓得这人,是弘凌之前的废太子,排行第六,弘实,弘允死后他顶班当了四年的太子,长得虽端正儒雅,却骄奢享乐样样不少。

    半年前皇帝迫于弘凌压力,才将他废了改立。

    “皇儿有心。”说话的是废太子的生母童贵妃,“陛下,弘实为了这出戏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研究呢,手手都是亲自督导,您可喜欢?”

    皇帝、太皇太后勉强赞了几句。

    这时戏台上,那孝子已开始打虎。

    片刻那“老虎”便丢了头套,变成了人,台词竟然是两兄弟!扮老虎的是兄长,它吃了父亲,弟弟报仇怒打兄长,棍棍到肉,竟是真打!

    老虎被打得满地找牙、哀声叫着求饶。

    然而,那弟弟口中却喊着老虎“四哥”!

    谁人不知,弘凌排行第四,这分明是含沙射影、当众羞辱弘凌!

    立刻满场人屏气凝神,连帝后都噤了声,唯有戏台上的“四哥”被弟弟打得嗷嗷痛叫求饶声,无比狼狈。

    弘实睨了一眼弘凌,挑衅:“不知太子皇兄,可喜欢六皇弟排的戏?”

    他话语间几乎压抑不住对弘凌的满腔憎恨,显然后头有人撑腰,有恃无恐。

    弘凌盯着戏台并不看他,捏着白玉酒杯,俊眸冷冷一眯、缓缓笑出来:

    “六皇弟对戏曲研究颇深,皇兄只会带兵打仗、保家卫国,这些嬉戏享乐的玩意儿确实不如六皇弟精通。”

    弘实被踩着痛叫当即气红了脸,谁都知道他的作风,当即下不来台,却听太皇太后怒拄了拐杖、重哼一声——

    “太子,实儿只是问你戏可好看,你这般含沙射影侮辱他,是兄长当所为吗!”

    太皇太后已九十年纪,虽是颤巍巍的银发老人却半点不减威严,看不惯的便严厉批判,皇家后辈无人不敬畏。

    弘凌站起来躬身轻语:“太皇祖母,弘凌与六皇弟自幼一起长大,感情甚笃,怎会有侮辱六皇弟之心呢。”

    锦月悄悄抬起眼睛,只见那银发老人威严无比,白发挽髻一丝不乱,她冷漠地斜睨了一眼恭敬的弘凌,不以为然——

    “太子当心怀宽仁,当为天家众皇子公主典范,可你最近所为,桩桩、件件实在让哀家和皇族宗亲大为失望!”“卫尉李宗乃你六弟的武术师父,结果才上任两日,昨夜便暴毙家中,太子,你如何解释……”

    锦月心下咯噔,隐约想起清晨弘凌身上的血腥味……

    弘凌并不改色,淡然含笑道:“太皇祖母,此案已交由延尉监处置,弘凌并不清楚。或许李宗和上任卫尉一样运数不好,举家膳食中毒,也未必呢……”

    太皇太后当即气得“你”了一声,险些站不住,皇后、贵妃忙上前去扶,太皇太后扬了枯枝般地手示意不必,而后拐杖一指弘凌——

    “好,这事儿哀家暂不和你理论!但你作为太子,私赦暴室女犯、三番两次与德行有失的卑贱犯婢交往,还堂而皇之抬进凌霄殿临幸留宿。宫中有规定,诸皇子不可与宫婢有染,你……你……眼里还有祖宗礼法吗!”

    听见“犯婢”二字锦月心下一抖,浑身冷缩。太皇太后指难道是她……

    前头弘实立刻殷勤膝行上前跪着给老人顺气,愈发孝顺——

    “太皇祖母莫与皇兄置气了,太子皇兄想来也不是故意,毕竟龙生龙、凤生凤……太子皇兄喜欢奴婢也是情有可原……”

    弘实一顿,没继续说下去,谁人不知弘凌生母是宫婢,为争宠做了大孽、害死皇后与龙子,被皇帝亲自下令残忍杖毙。

    皇族子凭母贵,出身卑贱、母族弱势是永远无法磨灭致命弱点。

    多少鄙夷、看好戏的视线射在弘凌背脊上,弘实的话分明是指太子生性卑贱,才与宫婢厮混。

    锦月手捂住胸口,望着前头英俊沉凝的男人,被数十道目光凌迟着,他孤身一人,四面楚歌,可他背影挺得笔直,一动不动站在中央,隐隐可见他领口露出的旧伤。

    空气如凝胶,静寂中,却听弘凌好听的嗓音,轻轻的笑了出来。

    ☆、第二十四章 可还爱我

    弘凌不疾不徐道:“龙生龙,凤生凤,六皇弟这话说得对极了,本宫幸得父皇血脉传承,才能有今日这番造化。只是父皇睿智,贵妃娘娘贤惠,这六皇弟……”

    弘凌这一顿,令满场都是静寂的尴尬,弘实被废的原因谁都知道,可偏偏弘凌却并不打击他,反而淡淡莞尔夸赞——

    “这六皇弟的拨头戏,也唱得极好,皇兄希望以后年年都听六弟的戏。”

    主子听戏,奴才才唱戏。

    听着是夸,然而转念细想,分明是讽刺。然而皇族宗亲不是瞎子,人人心里都有杆秤——太子这话确实是实话,没冤枉弘实。

    这一回合胜负已分明,有人摇头叹气失望。弘实气得脸红筋涨,咬牙绷着笑道了一句——

    “皇兄还是把东宫凌霄殿留宿犯婢的事,好好向父皇和太皇祖母解释清楚再说吧!老祖宗的规矩在你手里败坏了,那罪过可不小!”

    说罢便夹着尾巴落座了。

    那厢太皇太后正顺气,见指望的皇曾孙弘实如此不争气,不由略感沮丧、无力,到底年纪大了,刚才又动了怒,便有些撑不住“威严”,语气也比方才弱了几分:

    “哀家才歇息了这么一会儿,你们兄弟俩就闹腾得不可开交。”

    她眉间皱纹更深,枯槁的手背上血管如叶脉爬着,疲惫地抬了抬。

    “把那奴婢带上来哀家瞧瞧,到底是多貌美的女子,能凭着犯婢的卑贱身份,宿在天家皇储的凌霄殿。”

    锦月藏在宫女队伍中,早已心惊肉跳,闻言立刻浑身一凛!

    立刻有两个太监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所在,逼迫她不得不上前。暴露在无数道凌厉打量的视线之下,锦月步步艰难,心如滚在刀尖上——若被认出是萧锦月,她的命、映玉的命、小黎的命,还有香璇、念月殿膳房的太监……所有对她好的人、帮助过她的人,都会死!

    站定在弘凌身侧,锦月余光扫了他,却见他满脸轻松漠然,视她如不存在。

    “还不快跪下叩见太皇太后。”有太监厉声说。

    锦月竭力忍住僵硬和颤抖,朝太皇太后跪下去——

    “奴婢徐云衣,叩见太皇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只见那只血管如叶脉缠绕的枯槁手背,抬了抬——“抬起脸来,让哀家……仔细看看。”

    锦月双掌具是冷汗,颤颤缓缓抬脸,心也随之悬到了嗓子眼儿,也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清太皇太后——

    她坐在黄花梨木的纯金云纹包角凤椅上,满面皱纹,两鬓银发全白,却一丝不乱整整齐齐,一袭黑缎底、以深红丝线刺绣翟鸟纹的深衣,袖口用玄色、深青二色丝线捻银线滚了缠枝纹作细边,华贵的衣裳裹着她已有些萎缩、微驼的身子,愈发现出苍老之态,只是一双眼睛,和她头上古朴的发饰一样,闪着幽幽的、饱经风霜的光芒,正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她。

    锦月一怔,竟在这个严厉的老人身上看见一丝可怜和慈祥,虽然精神,却掩不住有种将死之气缠绕着。

    静寂中,忽然六皇子弘实坐席出传来姬妾窸窸窣窣地讽笑声,而后便听弘实含着戏谑笑道——“这种面老珠黄的粗衣奴婢,太子皇兄是当真有内涵呢,还是就在沙场饥不择食了?”

    他仗着皇家不喜弘凌有恃无恐,这话虽混账,却惹来暗暗窸窣笑声。

    锦月闻言却松了口气,想起清晨为了出宫方便,在脸上抹了发黄橘黄汁,额前头发又长,没想到正好掩饰她容貌。

    弘凌缓慢眯了眯眼,而后亦用戏谑的语气回弘实:“六弟说得是……”

    而后他猛地握住锦月的手腕一翻,立刻锦月掌心的茧子和牢狱之灾后留下伤痕,赫然呈现众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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