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月微微吃惊,香璇拉拉锦月的袖子小声说:“姐姐就坐吧,这去药藏局虽不远,也得一会儿呢,这小公公也可怜。”

    锦月叹叹气,说了声好吧。

    撵内幽香阵阵,座椅上铺了厚绒垫子,坐上去松软舒适,空间虽不大用品却一应具全,一张小方几,上头放着五彩瓷小盆盛了冰块儿,以防解暑热,另外就是一些干果和几本书。

    锦月粗略扫了一眼,都是自己喜欢的,《地藏经》、《十三经注疏》、《梦溪笔谈》等等足足七本,锦月忍不住拿起翻看,却渐渐红了眼眶——上面有泛旧的笔迹,是曾经自己画写的。

    这几本书,真是曾经丞相府自己用的,看着多年前自己青涩的笔迹和想法,锦月心头说不出的滋味。但看而今,真是物是人非。这几本书关联着那些甜蜜的岁月,锦月捏在手中如重获珍宝。除了弘凌,锦月不做他想谁还敢、还能在封存的逆贼府邸取出这些东西。

    香璇从干果盘中拿了一小碟杏仁,尝了一颗,觉得味道极好,便递了一颗给锦月:“姐姐也尝一颗。”

    锦月看掌心的橘色的杏仁:“南杏甜,北杏苦,而今才知甜杏比苦杏好。”

    从前,吃穿用度什么都是最好的,南北珠宝对自己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总觉得日子缺少些不一样的东西,连吃杏仁儿也吃苦的。而今识尽苦滋味,才明白“甜”有多好。

    撵车两旁,阿竹和彩香陪着,彩香活泼,按捺不住心头想法低声对锦月说:“姑娘,太子殿下对您这个妹妹可真是比夫人们还好,奴婢在东宫伺候了好几个月了,还从没见太子殿下关照哪个夫人的饮食起……”

    她却被彩香偏头来嗔了一眼:“就你能说,太子殿下的心意如何咱们姑娘心里知道,还需你多舌么。”

    撵车里,锦月眸子暗了暗,香璇小心的放下纱帘,小声地和锦月说:

    “云衣姐姐,我总觉得……太子殿下对你好像有些不同,既不像朋友,也不像兄妹,和对那些夫人们也不同。明明他二十多天没来看姐姐了,可我总觉得他仿佛一直关心着姐姐。”

    香璇一瞟桌上的干果,“连准备干果和书籍都是姐姐喜欢的,但他明明关心却又不来看姐姐,真是奇怪。姐姐,你觉得呢?”

    “大概,只是凑巧吧。”锦月撩起纱帘,正路过一方花园,午后的阳光洒在地面一片耀目的雪白,知了声声叫出些慵懒。

    一切这样的真实,可物是人非又像一场梦,锦月叹息。

    正如香璇所说,弘凌虽不来看她,却处处关心。说好只是义兄妹,这样的相处真是让她无所适从,只愿他早日扫平宫中的阻碍登上皇位,这样,她便可以出宫去了……

    药藏局离含英斋很近,片刻就到了。

    锦月进去才发现,弘凌竟然在!他正坐在圈椅上,单手支在案上端着只白瓷杯,慵懒地抿了口茶。

    油嘴滑舌的老御医见锦月忙迎过来:“云衣姑娘小心门槛,里头坐,太子殿下已经等候了好一会儿了,就为看姑娘的手伤恢复得可好,太子殿下是当真心疼云衣姑娘这个妹妹啊。”

    听到妹妹二字,锦月不由心虚了虚,不由看跟在腿边儿乖乖站着看她的小黎,小团子也正扬着头,见锦月瞧他,还乖乖喊了声“娘亲”。经这一喊,锦月更心虚了……这兄妹,当得也太……会挨雷劈的。

    可是心虚也没办法,这么多眼睛看着,戏不唱不行。收好心头的胡思乱想,锦月过去轻轻福了福身:

    “见过太子义兄。”

    弘凌这才放下茶杯,冷冷朝锦月瞧来,他眉眼有倦色,想来弘允的案子没少折腾,他一抬手:“起来吧,不必多礼了。”

    锦月微微汗颜,可抬眸见弘凌却神色如常,淡淡的,他没有穿蛟龙袍,而是一袭浅杏色的家常衣裳,头上之用一根玉簪束着一半的长发,随意披散下来直垂到腰际,玉带上挂着两只晶莹剔透的玉佩流苏。

    自重逢后锦月还从未见过他穿素色的衣裳,犹记当年,他一身素袍,头发也是这样的随意挽着,那种美亦男亦女,超越性别,清俊得足以让任何少女动心。

    而今重逢后,他身子更加健硕阳刚,蛟龙袍、金玉冠,更令人敬畏不可逼视,倒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随和。

    “神仙舅舅!”小黎甜甜喊了声,就爬上了弘凌的大腿,坐着。弘凌只淡淡含笑看着小黎,父子俩倒是和谐。

    锦月痴痴看着那美好的画面,御医说拆纱布可能手会刺痛她亦未觉察,只在脑海构想着,假若五年前没有发生抄家灭族的灾难,会不会,她和弘凌已经成亲,有小黎,然后一家三口和乐融融。没有后宫这些纷争,没有所有不快,只是那么简简单单……

    “嘶……”

    指尖疼痛让锦月痛嘶了一声,也将她从幻想撤回现实,十指上残留的粉紫伤口触目惊心,如一记闷锤敲在头顶——那些假设都不成立。

    “娘亲不痛,小黎给你吹吹……”

    小黎从弘凌腿上梭下来,来给锦月吹手。锦月心头一暖,摸摸他的脑袋,小家伙这些日子长了不少,眉目间……锦月余光扫了一眼弘凌,越看越像了。

    弘凌过来,目光落在锦月手指上:“还痛吗?”

    锦月摇摇头低眸:“不痛了。”

    “明明,痛得抽气了。”弘凌低声说。

    锦月指尖一暖,惊得抬头,才见弘凌握住了她手,看伤口愈合程度。锦月抽手,他不放,“别动。”

    锦月继续抽:“不、不用了,真的不痛。”

    弘凌凝眉道:“如果还当我是兄长,就听话!”

    小团子站在两人中间,看看弘凌,又看看锦月,糯糯地说:“娘亲,神仙舅舅说让你听话。”

    扫了眼屋中如泥坯木偶的奴才们,锦月羞红了脸嗔了儿子一眼,小声训:“讨厌。”

    弘凌将锦月的娇嗔看在眼中,一怔,勾起些尘封的回忆,青草地上,他将她按住强吻了,她娇嗔着盯他,也是这么两个字。但,从今往后,他们之间不可能了,现在已是最好的局面……

    罢了,只要她好好的,就无碍。

    锦月回眸来才见弘凌微微含着丝无奈的苦笑,缩回手:“多谢太子义兄。云衣幸得义兄照顾,伤口才复原得如此快,多谢,告辞了。”

    锦月和小黎走后,弘凌才从药藏局出来,李生路随侍左右。

    “殿下,好似五皇子出现在长安了。”

    “什么!不是已经死在渭水了吗?”

    “这……而今看来,死在渭水的恐怕是替身。”

    弘凌望着锦月和小黎离开的方向,攥着拳头磨了磨牙,而后冷冷笑出来:“他以为,还可以从本宫手中夺回什么吗,我弘凌在乎的东西,谁也拿不走!”

    此时,天空下的另一处,长安城热闹的街道。

    南来北往客熙熙攘攘,城门出进来一匹黑马车,款款入城来。

    一阵疾风扫来,吹起马车帘子,有路过的百姓不小心瞥见那马车内的男子的,都定在原地呆呆的看着里头气度高雅的英俊男人,直到目送马车走远,只留下马车内香炉逸出的淡淡芳香,还久久不能回神。

    这香味,是只有皇亲贵族才焚得起的“凡罗香”。

    那马车中的公子虽只能见一身深青色衣裳和两束吹落胸前的黑发,却有着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贵气。

    那样的气度,绝不是谁能故意学得来的。

    *

    傍晚香璇打听了消息回来,说是潘如梦还是被映玉求情放了出来,回归了念月殿。

    锦月忍不住担心。

    虽然上次她告诉了映玉些弘凌的生活习惯、博了些地位,但到底金素棉不是等闲之辈,家族势力又岂是一介孤女能抵挡的。

    果然,第二日一早,椒泰殿的婢女宝英就来请了她过去,说金素棉请她一叙。

    “云衣姐姐,你当真要去吗?上次她可险些……”香璇担心拉锦月的手。

    锦月拍拍她手背:“不必担心,早晚要说清楚。”

    金素棉找她,锦月早有预料,只是金素棉比锦月预想的要更加沉得住气,拖到现在才来找她。

    ……

    锦月刚进椒泰殿,便见殿中香烟寥寥,白烟一丝一丝游走。金素棉身着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自云深雾绕中回首,似有莞尔,头上发间飞凤钗随着她回首的动作仿佛展翅欲飞。

    锦月略一怔,曾经生活在贵族圈子里,见过不少贵女,不过这样一颦一笑都端庄高雅的女子也是少见,不过,真正让她吃惊的,是她眉眼的神态,竟然和自己……有些相似。之前她总蒙着面纱没有看清,这回倒是看了清楚。

    金素棉也一怔,只觉眼前脱下粗布麻衣的女子,就像璞玉渐渐洗掉淤泥,开始闪烁华彩,不过只是初初的显露些许,等抹掉所有的灰尘后会是如何,更让人有些无法猜想,自己自诩的温婉端庄,竟然在这个女子面前有些端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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