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将《周易注》交给嫂子赖慈,随即一同离开,心里猛然想起一事,开口问道:“嫂子,我之前身染重病,不方便去看虎头,他近来还好吗?”

    虎头是兄长刘远、嫂子赖慈独子刘群的小字,没记错的话,这小字还是他这个叔父取的,由此便可知刘景对侄儿刘群的喜爱。

    回想起儿子日渐麻木的小脸,赖慈清瘦绝美的面庞不由爬满哀愁之色,摇了摇头道:“不太好,他前几日还会向我哭闹找阿父,如今整天也听不到他说几句话,嫂子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刘景暗暗叹息,他前世今生,两度丧父,感触最深,安慰道:“嫂子不用太过担心,如今我病已好,以后会抽时间多多陪伴虎头。”

    “仲达,那就辛苦你了。”赖慈忧色稍敛,这也是她能想到的办法,毕竟刘景身为儿子叔父,是唯一可以替代父亲角色的人。

    刘景正色道:“嫂子何出此言,虎头是我侄儿,照顾他是我的责任。”

    《礼》曰:“兄弟之子,犹己子也。”汉世叔侄关系在礼法上仅次于父子,叔侄往往可并称为父子,如前汉名臣疏广拜为太傅,侄子疏受亦拜少傅……史载:“父子并为师父,朝廷以为荣。”

    作为孤兄子刘群的叔父,刘景有责任和义务将其视如己出,抚养成人。

    刘景接着便提议道:“左右无事,不如我现在就随嫂子去看看虎头。”

    赖慈点头称好,心里的石头总算可以稍稍放下。

    刘景才出书库,就见到一个穿着肚兜,光着下身的幼童沿着东侧回廊跌跌撞撞跑来,而后一头撞入赖慈怀抱。

    童子的头顶光溜溜,仅两侧留有两绺头发,自然垂在肩上,这叫垂髫,亦叫垂龆,汉世童子一般在八岁蓄发前多留此头。

    他就是兄长刘远和嫂子赖慈的独子刘群,今年五岁,他完美继承了父母身上的优良血统,生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仿佛一个瓷娃娃一般,十分惹人怜爱。

    赖慈轻轻抚摸爱子后脑,柔声问道:“虎头,你才睡下不久,为何这么快就醒来了?”

    刘群低头不肯说话,两只小手紧紧环住赖慈纤弱的腰肢,他刚才做了一个噩梦,醒来找不到阿母,心里非常害怕。阿父已经离开他了,唯恐阿母也离他而去,这才慌里慌张奔出房门,寻找阿母。

    依偎在母亲怀里,刘群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注意力随之转移到了一旁的刘景身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不住偷瞄着他,心想道:“他就是我的叔父吗?他长得可真像阿父啊,就是没有胡子。”

    刘景外出游学时刘群才三岁,尚不能记事,两年来已经忘记刘景,平时只从父母口中听说叔父当初是如何如何疼爱他。

    赖慈将他轻轻推离怀抱,说道:“虎头,叔父在侧,不可无礼,还不快拜见叔父大人。”

    刘群抿了抿嘴,直到赖慈再次催促,才开口道:“侄儿虎头拜见叔父大人。”说完就要下拜。

    刘景哪舍得让他趴在冰凉的地上,急忙上前将他拦住,抱了起来,左看右看,越看越喜爱,用手捏了捏他白嫩细腻的小脸蛋,笑问道:“虎头,你可知叔父身在襄阳,平日里最想念谁?”

    刘群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叔父最想念你。”刘景说道。“虎头你呢,你想念叔父么?”

    刘群想了半天,又看了看赖慈,才点头脆声应道:“想。”

    “虎头开始认字了么?”刘景又问道。

    刘群一脸骄傲,稚声稚气道:“不瞒大人,我都能读《孝经》了。”

    “真的?”

    “不信我背一段给大人听。”

    在刘景刻意的引导下,刘群话语渐渐多了起来,叔侄其乐融融,不久宋妻周氏从厅堂走出,说道老主母让他们一同用晚餐。

    之前刘景身染疾病,不便出门,赖慈则郁郁寡欢,不思饮食,因此最近一段时间家中都是分开用餐,但这属于极特殊情况,一家人终归要坐回到一起,继母张氏显然是在堂内看到了他们,便借着机会恢复聚餐。

    对于张氏的决定,刘景和赖慈自然不会拒绝,将嫂子和侄儿送回东厢房,而后刘景返回寝室,打来清水净手洁面,洗去灰尘。

    当刘景只身来到厅堂,继母张氏正端坐于铜足彩绘大食案前,刘和、刘饶小兄妹分列左右,见刘景进来,两人顿时眼眸一亮,起身喊道:“阿兄。”

    刘景目光在弟弟、妹妹身上转了一圈,对继母张氏揖道:“母亲大人。”

    继母张氏面无表情道:“坐吧。”

    刘景坐到继母张氏对面,笑着对弟妹说道:“你们两个也坐。”

    “诺。”刘和、刘饶一脸喜气,脆生生应道。

    很快嫂子赖慈亦领着刘群进来,六人相继落座。

    食案不同于书案,既长且宽,容纳六人绰绰有余,然而宽大案上食物却略显简单,仅豆腐、春韭,菹菜、豆豉,还有一道一看就寡淡无味的菜汤。

    汉世素有“患疾重食”的传统,人们普遍认为生病者身体虚弱,要多吃鱼肉等有营养的东西才会好得快。

    可怜刘景养病期间,每日二餐顿顿“蔬食菜羹”,见不到半点荤腥,加上当今烹饪技术极端落后,日常不过蒸煮而已,调味品也少,做出来的东西实在让人难以下咽。他前世小时候吃的百家饭,都比这强多了。

    如今好不容易病愈,伙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其实他何尝不知兄长新丧,不宜吃鱼肉,可这伙食委实太差了,难道家里真的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反正刘景心里一百个不信。

    发觉刘景迟迟没有拿起匕、箸,也就是勺子和筷子,张氏在对面突然出声问道:“仲达,你为何不吃?莫非是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刘景生怕张氏借题发挥,立即否认道:“没有,儿子想事情想走神了,这就吃,您也请用。”说完端起碗筷徐徐用饭。

    感到饭菜难吃的绝不止他一人,刘和、刘饶、刘群几个小的全都苦着小脸,艰难吞咽。

    也是他们从未经历过苦日子,能够顿顿吃上白米饭,对如今大部分人来说绝对是一种奢望。

    以荆南地区为例,这里虽然号称“饭稻羹鱼”,然而平民百姓哪怕丰收之年,也无法顿顿吃到白米饭,每日二餐大多是以稀粥、粗饭为主。粗饭指的是麦饭、豆饭等较为粗粝的食物。

    刘家既为宗室,也是士族,素来恪守礼仪,讲求“食不语,寝不言”,席间始终无话,只有碗筷碰撞和咀嚼食物的轻微声响。

    刘景一直都留意着嫂子赖慈,整个用餐过程她没有夹一道菜,饭也只吃了一小半就停了下来。

    刘景忍不住开口相劝道:“嫂子,你吃得太少了。何况不食盐、菜,只以白饭充饥,长此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再多吃一些吧。”

    赖慈摇了摇头道:“嫂子吃不下了。”

    刘景叹道:“嫂子这般不知爱惜自己,倘若兄长泉下有知,何以安心?”

    赖慈闻言痛彻心扉,无言以对。

    刘景摸了摸侄儿刘群的头,说道:“就算嫂子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虎头着想,嫂子若是病倒了,虎头该怎么办?”

    “阿母——”刘群受到气氛的感染,泪眼汪汪的呼道。

    继母张氏这时也适时出言劝道:“仲达所言有道理,漓姬,你再吃一点。”

    君姑开口相劝,赖慈不敢不从,只好重新端起碗,勉强又吃了一些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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