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对吐蕃而言可谓是非常的难受。对外战事接连的大败亏输,让国中此前所积攒下来的许多弊病都有一种将要爆发出来的趋势。
    常年的对外征战,虽然让吐蕃的势力得以大大扩张,但也极大的透支了国民士力。王都逻娑城周边还倒罢了,但离开了核心区域后,放眼望去则就是一片萧条景象,无人居住的毡帐,无人看管的牛群,无人耕牧的土地,杂乱无序的分散在这片土地上。
    特别是作为军户、承担着兵役的桂籍属民,男丁的折损量几乎已经超过半数。但他们既在兵籍,每有征集就必须要响应号召,否则便是满门抄斩的下场,以至于许多桂籍属民在无丁应征的情况下,其妇孺为了活命而大批逃散。
    至于那些庸籍民户,生活同样凄惨有加,他们除了要承担沉重的物料征集之外,还要面对许多其他的危险。比如一些邦部权贵们,在本身部属损失严重的情况下,便四处掳掠人口,作为奴户来充实他们的庄园。
    当然,底层人物的悲惨并不能被上层清晰感受到。毕竟过往那么多年,这些贱民们也是如此煎熬、忍受过来,繁衍至今,可见生活还远没有达到绝境。
    不过吐蕃的权贵们也自有其焦灼,而且较之普通民众们要更加急迫得多。
    西域那场战争,吐蕃的赞普王卫包括五茹甲兵出动不多,主要是由各豪族私曲集结而成。
    但他们高估了西突厥王族阿史那俀子对西域邦国的影响力,远征西域的时候,不只遭到了驻守四镇的唐军迎头痛击,其余西域诸邦部也都趁火打劫的参与围剿,使得这一场本来寄望颇高的发财之行成为了丧命之旅。
    几万大军出征,能够退回国中的不过十之一二,损失的兵众要么直接死在了西域的战场上,要么在之后的溃逃中流散。
    所有参与此次远征的吐蕃权贵们全都损失惨重,作为统率的噶尔家自然也不例外,主帅赞婆虽然及时脱离了战场,但另一名噶尔家的重要成员悉多于则流散于外,多半是死在了参战的西域邦国手中。
    吐蕃权贵们对此还心存怀疑,但大唐西域的功表中已经明确记载,吐蕃禄东赞四子悉多于的确是被于阗军队所杀,甚至其首级都跟随王孝杰归都的队伍回朝献捷。
    相对于西域方面的惨败,一些吐蕃权贵们对于大论钦陵于青海惨败关注度就不够高。
    毕竟自从几十年前吐蕃兼并吐谷浑以来,吐谷浑方面便一直由噶尔家折腾。与唐军于彼境交战,无论胜负对吐蕃国内的影响都不是很深刻,起码不足以让绝大多数人都感受到战胜唐军后所带来的直接好处。
    没有利害的关系,自然也就谈不上关心,哪怕听到这样的战报,无非感慨喟叹几声大论钦陵战无不胜的金身告破。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对青海战事漠不关心,仍然有许多人对此保持着高度的关注,特别是吐蕃最上层的那一批权贵们。
    对于这些顶层权贵们而言,西域战事只是一场寇掠不成的败仗,尽管损失不小,但也不足以让如今的吐蕃伤筋动骨。
    反倒是青海方面,虽然参战的主要是噶尔家部伍与吐谷浑附庸力量,吐蕃直系力量几乎没有参与战争。但尽管如此,青海此役在他们看来对于吐蕃国势走向是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力。
    八月初,赞普赤都松赞于南木之地召集国中诸邦部主持议盟。
    虽然早在多年以前,吐蕃便在赞普松赞干布与大论东赞的管理下,初步建立起了一套行政制度。但吐蕃本质上仍然是一个邦部结盟的政权,赞普名义上拥有国中所有的人丁、土地并牲口,并将之赏赐给封臣世领。
    但这也只是一个表面上的说法而已,赞普所派驻各地的臣员根本就不能有效监管那些邦部,甚至于大量的地方官员就是由那些邦部首领所担任。
    可想而知,这些官员本身就有着极大的自主性,对赞普并非绝对的服从。
    所以在这基本的行政框架之外,赞普每行大事,还是要通过议盟的形式将国中权贵们召集起来,进行会议磋商,并不能擅自专决。
    吐蕃议盟通常分为夏冬两季举行,夏季议盟因为各邦部物料盛集,通常用来讨论物料调度与战事征伐问题。冬季的议盟人马休养,则就是点验籍册,处理内政。
    吐蕃今年的夏季议盟已经举行过,提前了几个月的时间,决定了诸邦部出兵西域的事宜。八月入秋,距离冬季的议盟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本来是不好召集分散于各境的邦部首领。
    不过由于西域这场战事,各邦首领本身也都留在逻娑城附近等待战事消息,战果虽然不如人意,但召集议盟倒是方便许多。
    议盟开始之前,便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于逻娑城周边。有的幻想能通过议盟补偿自己的损失,有的则担心会在议盟上受到责罚。但更多的人,则是斥责噶尔家的赞婆统战不利,所以才造成了今次的战败损失,必须要严惩其人。
    大论东赞有五子,各自才器不俗,其中长子赞悉若与次子钦陵最为出色,各自相继担任蕃国大论。除了这两者之外,剩下最重要的噶尔家族人便是赞婆。大论钦陵镇守王都、处理国务的时候,都是由赞婆坐镇青海,其人绝对是大论钦陵的左膀右臂。
    所以这一次舆情声讨赞婆,目的也绝对不纯粹,并不止于对西域战事的追究。
    可是就在议盟举行的前一日,本来正率领败部返回逻娑城的赞婆突然不知所踪。当这一消息传至逻娑城的时候,包括赞普赤都松赞在内的一干准备参加议盟的蕃国权贵们全都为之一惊。
    眼下重惩赞婆的战败责任已经成了国中一个共识,但就在施加惩罚之前,主要案犯竟然私自潜逃,这意味着什么?莫非噶尔家真要造反不成?
    心存着这样的猜测,赞普也当机立断,即刻下令征召诸茹王卫人马,并集结准备参与议盟的一众国中权贵并其私曲,直接围攻噶尔家位于逻娑城的庄园,将其男女人丁千余人尽数拿下!
    因为赞婆的出逃,使得蕃国积存已久的矛盾陡然爆发,王室与噶尔家似乎即刻便要展开不死不休的攻杀,整个逻娑城的氛围也变得空前紧张。
    然而更加惊人的消息还不止于此,就在赞普攻克噶尔家庄园后不久,又有一个更大的变故发生。本来应该坐镇于青海的大论钦陵,突然出现在了国中叶茹领地中!
    作为卫藏四茹,叶茹的领地位于逻娑城的西北方向,而更重要的是,叶茹的东南方向,正是逻娑城所在的吉曲上游。换言之,大论钦陵出现在叶茹之后,若真的有意谋乱、回攻王都,便可以沿吉曲直入逻娑城腹心之地,当中全无险阻可以为守!
    钦陵如此悄无声息的返回国中,并直抵卫藏四茹的腹心之地,这绝对是有人在暗中配合。嫌疑最大,自然莫过于叶茹如今的主人叶阿黎。
    局势发生如此逆转,赞普自然大怒,连忙统领王卫军队直攻鹿苑,但在抵达鹿苑后,才发现这里早已经人去楼空,待又细作打听,才知早在多日前,驻守于此的叶茹甲士们便已经奉王母之命遣用于外,去平息大藏的叛乱。
    大藏的叛乱只是小事,而叶茹的首领出走,更与大论钦陵里应外合,将钦陵这虎狼之人放入国中腹心之地,这才是真正的大患!
    “王母专心休养即可,甲兵调动,不需她再过问!”
    赞普此前一直心志满满的准备对噶尔家动手,对于国中一些小事过问不多,因此对这件事并不了解,当得知原委之后,顿时大怒不已,索性直接下令封锁王母所居的宇那拉康,不准王母再私见外人。
    暂且不论赞普如何震怒,钦陵已经悄无声息的到了国中腹心之境,这是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
    赞普年少气盛,既然已经直接对噶尔家的庄园下手,便不打算再继续苟且下去,想要直接整顿王卫,奔赴叶茹与钦陵开战。
    可是叶茹的背叛已经让国中人心惶惶,西域战败的损失又让那些同样敌视噶尔家的权贵们短时间内调集不起足够的人马,当赞普流露出要与噶尔家决一死战的意图时,转眼间便有几方权贵直接退出了议盟、返回各自领地。
    还未开战,阵脚先乱,无奈之下,赞普只得派人前往叶茹钦陵所在问道:“大论突然归国,意图为何?若是觉得我不配执掌王位,我自退隐红山宫殿,国事再由大论禀持。”
    青海新败,钦陵虽然悄无声息潜回国中,但所部兵力却实在不多,不过只有仓促间征集来的两千余直系卒众,尽管有着叶茹甲兵接应,但叶茹明显不会跟随他直寇国中。
    面对赞普色厉内荏的训问,钦陵也只是回应道:“青海败绩,唐军谋我之心更炽,为保青海不失,归国与赞普共同主持料集以作备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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