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养的女儿,徐思如何不知道她的性情?

    她想这次争吵想来也不是什么争吵,只怕又是如意试图讲理,可琉璃只是迁怒,甚至蛮横呵斥。

    徐思心下也十分沉重。

    她将如意养得懂事并且正直,但她无法给如意一个公平的处境。这其实是一件相当残忍的事——她告诉这个孩子什么是对的,却放任她秉持着正道四处碰壁,生活在是非颠倒中。

    但她依旧想将如意送到正常的环境中。她不愿为了如意此刻活得轻松些,而将如意养成一个是非不分、见利忘义的软骨头。

    所以每次委婉的要求如意宽恕、忍耐、躲避、自保的时候,她都觉得分外沉重和愧疚。仿佛她也变成了自己厌恶的那种人。

    可这些话必须得由她来对如意说。

    第三十二章

    徐思敲了敲如意的房门。

    如意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闲杂人等都被她撵出去了,此刻该来应门的人都被关在门外头,小心的向徐思解释着,“公主殿下她……”

    徐思道,“我知道,你们先下去——都下去。”

    待人都离开了,她才对里头道,“如意,是我,你阿娘。”

    如意闷不做声,徐思便耐心的等着。她知道如意是不会将她拒之门外的。

    果然不一会儿之后,门便缓缓的、不情愿的打开来。

    因在寒冬,四下窗子都封得严,再将房门一闭,屋里便暗沉沉的。

    如意开了门,草草行过礼,便飞快的背过身去,道,“我给阿娘倒茶。”

    虽只一眼撇过,徐思还是看出来了——如意才哭过。

    ……所以才要将窗帘也都拉上吧。

    徐思想,她也许将这孩子养得过分倔强了。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受了委屈,本不该将门窗都关起来一个人闷闷的哭的。

    但既然如意不愿令人知道,她便也不勉强,进屋后便也反手将门关上了。

    如意奉上茶来,她接了茶盏便随手搁在一侧,拉了如意的手,道,“过来陪阿娘坐一坐。”

    如意顺从的跟着她坐下来。

    徐思便问,“和你阿姐吵架了吗……”然而目光扫到如意脸上,口中的话不由就一断。她眼眸已然沉黑,抬手将如意的下颌抬起来,轻轻抚过如意的唇角。

    如意唇角被琉璃扫了一下,因里头磕破了皮,此刻便微微有些肿起来,似乎还略带了些青。

    徐思碰得很轻,如意却觉着被针刺到一般。不由就往后一缩。

    徐思的声音便有些涩哑,“……怎么弄的?”

    如意别开头去——她不愿看徐思难过,本不打算对徐思说这件事的。然而琉璃先前骂她的哪句“野种”始终在她脑中盘旋不去,她想到徐思一而再再二三的教导她不要同琉璃甚至二郎起冲突,心中忽就隐隐怨愤起来。

    她终于说道,“三姐姐打的。”

    徐思就这么僵住了。

    如意又追加道,“若不是表哥拦下,也许还会再挨一巴掌。”

    这么说的时候她心里竟感到隐隐的痛快——她终于,终于将委屈对阿娘说出来了。她想,究竟面对这样的状况,她阿娘还会不会再说出类似于“你要懂得躲藏、缓解,至少别当面激怒他们”的话来。

    她便直视着徐思,等她的回应。

    ——她也有她的软弱,她知道自己心底里是期待她阿娘能为她撑腰的,甚至期待她阿娘能对她说出“她敢打你,你便打回去,不必怕她”。她想知道,至少在她阿娘心里她比琉璃贵重——她不是一个比旁人卑贱的“野种”。

    可是没有。

    徐思只是僵在那里,眼睛里瞬间便涌上泪水。那眼泪的明光在她眸中一转,立刻便坠落下来。

    如意心中那隐隐的痛快立刻便消散不见了。她几乎立时便意识到——她伤到她阿娘了。

    她感到懊悔,忙抬手帮徐思拭泪。可她的心情也益发沉重了,她只是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她阿娘并不是遇事就哭的软弱性子,哪怕面对天子,真恼火起来时她也一样冷眼相对。此刻她的沉默和泪水其实只说明了一件事。

    也许琉璃说的是对的,如意想,她确实比旁人卑贱。所以得知她被人责打她阿娘首先感到的是没有保护好她的难过,而不是理直气壮的愤怒。

    如意只觉得心乱如麻。

    徐思却已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她忙擦去眼泪,笑道,“阿娘没事,被迷了一下眼睛。”又轻轻捧住如意的脸,缓声问道,“疼不疼?”

    如意点头,随即又忙摇头道,“……不疼。”

    徐思仔细帮她查看了一番,虽确实无碍,心下也万分酸楚。便又轻声道,“一会儿让太医来看看。”

    如意点头。

    徐思停了好久,才终于能勉强说道,“你三姐姐不懂事……”

    如意只听这个开头便已明白,她阿娘要对她说的还是“她错了。你懂事,别同她计较”。可这话这一日听起来有多么刺耳。她忍不住便想问徐思——为什么她懂事反而要挨打,而不懂事的那个打了她,还不会被人计较。

    但这一日她已将她阿娘刺伤过一回了。她知道她若说出口,她阿娘得有多难堪,多难受。

    她便只将委屈咽下去,默不作声的垂着头,听徐思将话艰难的、违心的讲完。

    可她的难受又该说给谁听呢。

    徐思等她作答,她沉默了许久,终还是轻声问道,“阿娘,今日若是我打了三姐姐,阿娘也会这么和三姐姐说吗?”

    徐思一滞,道,“……她是姐姐,你是妹妹。姊妹之间偶然拌嘴……”

    如意不由就追问,“那若我是姐姐呢?”

    徐思久久不能作答,如意眼中泪水便再度涌上来。她无法再在屋子里待下去,终于还是起身,低声、急促的道,“阿娘,我出去走走。”

    也不待徐思作答,便飞快的、逃也似的离开了。

    徐思忙命下人跟上她,然而如意身姿灵巧,又自幼善于躲避,不过片刻间就将所有人都甩开,消失在辞秋殿中。

    可她并无旁的去处。

    她就只是茫然的、漫无目的的躲避着殿内下人们的追赶。

    待到再听不见来寻她的人的呼喊声了,她才终于停住了脚步。

    寒风吹来时,她才从混乱的思绪中稍稍回神,茫然四望。只见此处院墙高立,俱都是一色青黑的砖瓦。房屋倒是修建得坚固,然而一看便十分陈旧阴湿。夹在中间一条长巷曲折局促,因常年不见日光的缘故,角落里尚堆积着冰雪,那雪亦不复冰清玉洁,反而蒙了一层发黑的尘污。

    她却不知道宫中也有这样的去处。不过书读得多了,倒是很快便想到——这也许就是类似于汉宫中永巷、掖庭一样地方供匠人、织女们做工的地方吧。

    虽隐约意识到这是哪里,她却也没更多的心思,就只是浑浑噩噩的立在那里。不知该往哪里去。

    她还在无忧无虑读书玩耍的年纪,从未考虑过前路,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或者会离开徐思身边。

    究竟她是个“野种”这件事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不甚明了。但她确实已隐约意识到——这里不是她的家了。

    但究竟哪里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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