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果翟姑姑侄子一家遇难了,他们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如意不敢往深处去想。

    她犹豫、逃避着。可从翟姑姑家出来,她翻身上马,却直往城外去。过秦淮河,出石子岗,眼看天阙山已然在望。侍卫问要去哪里时,她说的却是,“……江宁镇,横陂村。”

    她一路去的急,到横陂村时,才刚过午饭时分。

    她翻身下马,望见村外桃树林时,记忆就已然被唤醒过来。

    她记得自己高热昏沉,眼中所见最后的景象就是眼前这片桃林——彼时寒冬刚过,桃木尚未发芽。而如今深秋将至,桃叶已然落尽了——过了这片桃林后,她就因体力不支而昏迷了。可其实外头的事她都听得见,且还比往常听到更清晰些。

    她记得二郎敲开一扇门,可那人家不肯收留她们。二郎向她询问翟姑姑家,还示弱的称呼人“婶婶”——那大概是他一辈子嘴巴最甜的时候。可如意靠在他怀里,听见他胸腔里喘息的回音,他声音里每一丝焦急和无助都清晰可辩。她站立不住,软到下去,二郎扶不住她,大概有那么一瞬间,如意觉得他就要哭出来了。可也就在那一瞬间之后,他便将眼泪咽下去,努力的将她圈在怀里。砸开了另一扇门。

    如意凭借着零碎却清晰的记忆,最终找到了那一扇朱漆门。

    ——那门上蛛尘层叠,显然已许久无人出入了。

    如意的手停在门环前,犹豫着,始终无法推开它。

    脑中的声音是属于三个人的,二郎之外,还有一个青年和一个老妇。

    她依稀记得那老妇出门后呵斥那青年。隔了窗子听不大清他们的话,但随后二郎便尾随他们出去了——如意还记得他们都离开后骤然寂冷下来的空气。再然后,她迷迷糊糊的睡过去,睡中依稀听见打斗声——但也或许是梦。

    “你找谁?”

    她迟疑的光景,身后忽传来个声音。

    如意回头,见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便道,“阿婆,这家人您知道去哪儿了吗?”

    那妇人道,“死绝了,大半年前就死绝了,还是我替他们娘俩儿收的尸。你是他家的——”

    如意顿了顿,道,“……远亲。”又道,“半年前,是兵乱那会儿?”

    “是之后的事了——”那妇人絮絮叨叨的说着,“没死在兵乱里,倒是来投亲的给害了。祖孙两个一个被捅死在厨房里,一个给割了脖子死在厢房里。也不知他们是造了什么孽,前头还说要进城里去享福,后头就给人害了,啧啧。”

    如意脑子里便有些懵,“让投亲的给害了?您是不是记错了?”

    “这还能有错?是我亲眼看到的。”那妇人摆着手道,“官军来的时候,人都已经死了。那个来投亲的一身血,抱着个半死不活的大姑娘,正准备逃呢。”

    如意忙道,“逃走了吗?”

    “这定然不能——让官军给抓了个正着,当场就带走了。”

    如意脑子里乱哄哄的。心里乱着,口中却依旧在问,“那会儿乱匪已经进城了。人人都想逃出城,他们怎么反而想着进城去享福?”

    人只怕真是二郎杀的,如意想——可二郎不会无缘无故的杀人,应该是看出他们早有投敌之心,才会痛下杀手。

    那妇人却说,“这个我还真问过——他们家不是有个姑婆给宫里边儿娘娘当奶妈吗?就临着匪兵进城那几天,她忽然就回来说要带他们进城享福。”说到一半,一旁传来马嘶声。那妇人扭头瞟见坡下几个跟着如意一起来的侍卫们,忽的就警醒起来。话锋一转,道,“谁知道为什么偏偏那会儿说要进城享福呢。人都死了,这会儿再说这些也没意思了。”

    她分明话中有话。

    如意心里有些乱——若真是如此,二郎怕是错杀了。翟姑姑也很奇怪。她当然不可能带着投敌,但台城形势危急时,她也没道理要带侄儿一家入京“享福”。

    那妇人已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胡乱寻了个借口,便匆匆转身回家。

    如意便没能追问下去。

    她已然留了心,心想改日还是该再去横陂村走一趟,将这件事弄清楚为好。

    但眼下,无疑还是庄七娘的事更要紧些。

    翟姑姑这边的线索断了,如意也并非毫无头绪。

    她记得庄头娘子说过——五代光是梅山村本地人,他的邻居们都还记得庄七娘。只要能从他们那里打探出五代光当初把庄七娘卖到哪里去了,也许就能找到庄七娘孩子的线索吧。

    但已经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谁知道那个孩子究竟命运如何?如意也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第九十章 (中)

    从梅山村往东南去,道路渐渐狭窄崎岖起来。走到村子尽头,绕过一处宅院,便是一条窄窄的斜道。斜道一侧有一片荆棘围起的菜园子,穿过菜园再往前,便是一片荒山。早年间,第五让和庄七娘就住在这山下。

    山下只有几处茅草屋,院墙半高不矮的,就用山下的碎页岩垒成。

    如意跟着引路的人,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在院前泥泞的小道上。抬头就能越过破败的院墙望见院子里的情景。

    也是来到这里,如意才明白什么叫家徒四壁。

    走了约莫三五十步,引路人便停住来,指着一旁一处荒败了的茅屋,道,“五代光以前就住着儿来着。”

    如意便取了赏钱给她,道,“多谢。”那人接了钱还不肯走,又打量了如意一会儿,才迟疑的离开。

    那茅屋隔壁的庭院里晾着衣服,显是有人居住的。

    如意便抬手敲门,来应门的是个颤巍巍的老妇人。一身粗布短褐,面容皱得老树皮一般,双目老浊。

    看见如意时她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是眼神不太好,竟又凑前细看。

    她靠的进了,如意不由后退,那老妇人迟疑道,“姑娘,你找谁?”

    如意道,“是郑阿婆吗?您见过蔺娘子的,我是她的东家。”

    那老妇人又愣了一下,大概是在想蔺娘子是谁。随即她便想了起来,忙点头,道,“是,是——她来找我打听七娘。对,对……这就对了。”她竟十分热切的拉住了如意的手,喜悦道,“你是七娘的女儿吧,快进来坐!”

    如意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那老妇人犹自欢喜的喃喃自语,“一开门我就认出来,跟你娘活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说怎么忽然就有人来打听七娘。”

    庭院不过三五步宽,转眼她便拉了如意进屋,已开始张罗茶水。

    如意忙道,“您认错了,我不是她的女儿……”

    那妇人才醒过神来,道,“不是?”

    如意道,“不是。”

    她便又凑前打量了一会儿,却犹不肯信,疑惑道,“……真不是?”

    如意尴尬道,“真不是。”可依旧笑着解嘲,“真有那么像吗?”

    这妇人老眼昏花,认错了也没什么奇怪。可……五代光初次瞟见她时,似乎也认错了。当然,那时五代光醉醺醺的,又只是一眼扫过,也做不得准。可是接连两次巧合,难免令人在意。

    那妇人似是有些失望,“像得很。”又半信半疑道,“不过七娘没你这么大方,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如意道,“这么多年了,您还记得她。”

    “记着呢……怎么不记着?”那妇人叹息着,“那么好的闺女。”又转向如意,“你是她的?”

    如意想了想,道,“我也是她的东家。”

    “噢……”那妇人复又惊喜起来,道,“蔺娘子走得急,我也没敢问……七娘她如今过得还好吧?”

    如意想了想,便大致把五代光去绣庄上闹事,引得庄七娘犯了癔症的事告诉郑氏。又道,“她是被转卖到我家的。说是有个孩子留在了前头那人府上。我想把那孩子赎回来,让她们母子团聚,也许她能好转。但看如今她的情形,问是没法问了。所以想来找您打听打听,您可还记得她当初被卖到哪里去了?”

    那妇人听得又叹息,又落泪,道,“真是前世冤孽,他还不放过七娘。”

    可听如意提起庄七娘的孩子,又问她被卖去哪里,却顿了一顿,才擦着眼泪叹息道,“只怕没那么容易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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