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拙待人温和,又不像那些文人书生满口酸腐,巷子里的婆子媳妇们很是乐意跟他搭话,一眨眼的功夫,他已收到若干青菜萝卜,虽都只是些不值钱的瓜菜,沈拙却还是郑重对着众人好生道谢,当看到有些妇人等着井水洗菜时,顺手便给人家倒上半桶水。

    有人看到来洗菜的小叶子,便想起昨日的事,嘴里不免好奇的问道:“小叶子,听说你娘做坏了一幅绣件,正在家里急着赶工?”

    “不是三娘做坏的,好像是被她们绣房里的哪个绣娘给剪坏的。”

    一时,几个妇人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小叶子只管低头洗菜,其实这些妇人也没甚么坏心,只是身边有了一件新鲜事,便拿出来说道说道而已,沈拙耳边听着她们的话,始终一语不发。

    “洗好了么,洗好了就快些回去罢,你屋里还等着烧饭呢。”沈拙瞥到小叶子脸色紧绷,开口朝着她说了一句。

    “嗯。”小叶子匆匆把菜洗了一遍,便端着筲箕跟在沈拙身后往家里走去。

    如此几个来回,沈拙终于将小叶子家的水缸灌满,此时他已是累得满头大汗,直到这时,他才给自家担水。

    ☆、第26章

    一连数日,顾三娘为了赶活计,闷头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乃至于连吃饭的空歇都挤不出来,把个小叶子急得愁眉苦脸,秦大娘和朱小月劝了几回,顾三娘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转脸仍旧熬到半夜,气得秦大娘直骂她长了个榆木脑瓜儿。

    金氏绣庄这头,东家金老板亲自到州府跑了一趟,特特儿的给刺史大人家的管事塞了不少好处,总算往后延长了五六日,管永旺得知此事后大喜,趁着去顾三娘家里送绣线的时候告诉她这个好消息,顾三娘舒了一口气,却并不敢松懈半分。

    如此拼命干了将近二十日,顾三娘的这幅松鹤延年图终于完工了,当顾三娘结下最后一针时,管永旺激动的抚掌说道:“我的天爷,世上能在短短时日内赶成这么大件刺绣的也就是你了。”

    小叶子看到管永旺喜得胡须都翘了起来,心内愤愤不平的暗道,要不是你们逼迫,我娘又怎会日夜不停的赶工,现如今活计倒是赶出来了,她整个人却都瘦得脱形。

    屋里还有秦大娘和朱小月婆媳俩人,秦大娘听到管永旺的话,撇着嘴角说道:“这会子倒会说好听的话,若是三娘赶不出活儿来,还不知你们绣庄会如何怪罪她呢。”

    管永旺如期拿到绣件,故此没有理会秦大娘夹枪带棒的话,他对着她陪了一个笑脸,说道:“不瞒老嫂子,那日三娘说要重绣这幅图,我和东家都没抱多大的指望,东家还说,要是完不了工,少不得他亲自去向刺史大人赔罪,不成想三娘争气,竟绣好了!”

    秦大娘瞪了他一眼,说道:“不分白日黑夜的做工,能不绣完么?”

    秦大娘也是心疼顾三娘,就这么几日,顾三娘熬得满脸腊黄,一双眼睛深深的凹陷进眼眶里,下巴尖得能当锥子,瘦的像是纸片人似的,若是再来一阵风,只怕也能将她刮走。

    看到秦大娘又在责怪管永旺,顾三娘连忙将绣件从绣机上拆下来,又交给管永旺,嘴里说道:“只要没有误了东家的事就好。”

    管永旺打开绣件细细的欣赏了一番,秦大娘和朱小月一同凑了过来,顾三娘并不因为急着赶工就敷衍了事,这幅十二折的屏风绣件针法细密,无论是颜色还是配图都挑不出一处不好,管永旺称赞道:“三娘,你可真是再世的织女呀。”

    朱小月也曾做过绣娘,要论手艺在他们绣庄里也并不差,后来嫁人了就渐渐生疏,这会子看到顾三娘的这幅活计,她心服口服的说道:“怪道绣庄里的管事和嬷嬷都抬举你,这般好的手艺,到哪里也不缺一口饭吃。”

    管永旺故意笑道:“有我们金氏绣庄,三娘又怎会缺饭吃呢!”

    就算秦大娘先前恼怒绣庄逼顾三娘赶活计,只是看了全幅的绣活儿,秦大娘也不得不再三赞叹顾三娘手巧。

    听到他们左一句右一句的夸自己,顾三娘抿嘴一笑,她说:“你们可别再赞我了,永旺叔,这绣件你还是快快送到东家那里,只怕他还等着送到州府里去呢。”

    管永旺好生收起绣件,他拿出一个满满的荷包放到桌上,说道:“这是东家赏你的银钱,东家还说了,叫你好生在家歇歇,等歇够了再去上工。”

    顾三娘收起荷包,又起身将管永旺送到门口,等他走后,秦家婆媳也回了主屋,顾三娘靠在门口,她耳边听着东厢传来御哥儿软糯的读书声,自打将绣件交给管永旺后,顾三娘可算安了心,先前一门心思的赶工,全凭着一口气硬撑着,这会子松了气,不知怎的,她只觉得脑仁一阵抽疼,顾三娘正想回屋去躺着时,忽而眼前一黑,身子便瘫倒在地。

    站在屋里的小叶子眼睁睁看着她娘一头栽在地上,先是一楞,随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对面的屋门很快被打开,沈拙手里还握着一卷书,他急声问道:“发生甚么事了?”

    只待看到倒在门口的顾三娘时,他扔下手里的书,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此时,小叶子已慌了神儿,沈拙扶起顾三娘,不禁大吃一惊,这几日顾三娘足不出户,他几乎不曾跟她打照面,谁知就这几日的工夫,她竟完全瘦的改了形。

    沈拙伸指在顾三娘的颈项处探了一探,无意之中看到顾三娘鬓间掺了白发,他心头莫名颤动了几下,沈拙又见小叶子唬得还在抽泣,对她说道。“别哭了,快去喊你秦奶奶过来。”

    小叶子慌乱的点着头,她忍着眼泪,跌跌撞撞就往主屋去找秦大娘。

    到了这时,沈拙也顾不得男女之防了,他抱起顾三娘,将她送到里屋的炕上,御哥儿跟在后面,他看到顾三娘双眼紧闭,忧心冲冲的问道:“爹爹,顾婶娘这是怎的了?”

    沈拙也不知是在安慰御哥儿,还是在安慰自己,他说:“御哥儿别担忧,你顾婶娘肯定没有大碍。”

    父子二人说话时,秦大娘和小叶子就进了西厢,朱小月抱着哥儿也来了,当她们看到躺在炕上的顾三娘时,都焦急的问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眨眼就昏倒了?”

    小叶子擦着眼泪说道:“娘本来站在门口,不知怎的就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沈拙正在专心给顾三娘把脉,过了大半晌,他松开她的手,又说道:“顾娘子身子本就不甚强健,这些时日为了赶绣活儿,饮食不周,脾胃不和,这是积劳成疾。”

    听到沈拙这么一大串话,秦大娘急出泪来,她拍着大腿说道:“这个傻孩子,当日不听我的话,到底还是累出病了,看我不去找那管永旺算账。”

    朱小月说道:“娘,先别说这个了,咱们得赶紧给三娘找郎中来呀。”

    前几个月顾三娘病了,还是沈拙替她看的病,故此小叶子眼泪汪汪的看着他说道:“沈叔,你快救救我娘呀。”

    沈拙虽说通些岐黄之术,不过到底不曾正经拜师,再者他替顾三娘把脉看相时,看出她面色暗沉气息不平,沈拙一时之间不敢胡乱开方子,于是他对小叶子说道:“我在这里守着你娘,你和秦奶奶赶紧去把后街的张郎中请来。”

    小叶子忙不跌的点着头,她扶着秦大娘,两人匆匆出了屋门去请郎中。

    只因顾三娘病倒了,朱小月还抱着自家的小哥儿,她恐过了病气,便带着御哥儿一道回到主屋,转眼间屋里就剩下沈拙和顾三娘二人。

    守了半日,沈拙倒了一碗热水,他原本想给顾三娘化些糖水喝,只不过在西厢找了个遍,也没看到糖罐子,沈拙只得到朱小月屋里去借砂糖,待到化了一碗浓浓的糖水后,沈拙小心翼翼的喂顾三娘喝下,顾三娘迷迷糊糊的喝了半碗,便又沉觉昏睡过去。

    闹了大半晌,顾三娘的发髻早就散开了,沈拙拨了一下她的头发,只见她耳后有一束发丝已变得雪白,想到这些日子,西厢的灯火一亮就是整宿,沈拙的胸口就一阵发闷,他看着顾三娘的脸庞,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这比男人还要强的性子,究竟不知是好还是歹呢!

    过了不久,张郎中背着药厢急急忙忙的进来了,沈拙看到他,站起来施了一礼,将张郎中请到顾三娘的炕前。

    张郎中急着给顾三娘看病,一时倒没去细想沈拙这个鳏夫举人为何会独自待在顾氏的屋里,他先扒开顾三娘的眼皮看了一看,而后拿出脉枕,细细的给顾三娘把脉,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张郎中这才站起来,他先开了药箱,从里头拿出一丸药,说道:“用温水化开,先给顾娘子服下。”

    沈拙接了过来,他问道:“不知这丸药里头是些甚么?”

    若是旁人如此问话,张郎中必是要发恼的,不过眼前这人是沈举人,张郎中便回道:“这是我祖传的药丸,里面是些白术,甘草,黄芪。”

    沈拙见这都是几味治气虚的药材,药性也还算平和,倒没说甚么。小叶子到厨房化药去了,张郎中走到外间开方子,沈拙和秦大娘跟了出去,秦大娘问道:“张郎中,不知顾娘子这是甚么病啊?”

    张郎中说道:“她这是过度劳累导致心悸怔仲,四肢厥冷,连带着伤及脾肾,要是不好生调养,怕是有损命数。”

    端着碗进来的小叶子被张郎中这话唬得脸色一白,秦大娘也流着眼泪,在场唯有沈拙还算沉稳,他心知张郎中的话没有半点夸大,顾三娘的身子本就疲弱,这回没日没夜的赶活操劳,已是伤到根本,想到这里,他对着张郎中拱手说道:“张郎中是远近闻名的杏林高手,还请替顾娘子开个良方罢。”

    张郎中道:“在下自当尽力便是。”

    说着,他低头书写药方,不到片刻便开好了,沈拙看了一遍,见里头的药材都是对症的,于是将药方拿给小叶子,交待她去药房抓药。

    ☆、第27章

    顾三娘这一病可谓是来势汹汹,她昏睡三日,水米不沾牙,偶尔睡过来时也是昏昏沉沉,可怜小叶子被唬得提心吊胆,却又不敢在人前哭丧着脸,唯恐给自家亲娘平添晦气。

    生了病,头一件便是要花钱请医吃药,请郎中倒还好说,秦家大院里沈拙就懂些医术,上回刘郎中走后,为了给顾家省钱,这几日都是他来给顾三娘看脉,只是吃药这笔钱却万万不能省下来的,就这么两三日,顾三娘光是药钱已花费了六七钱了,惹得秦大娘摇头感叹,得甚么也不能得病。

    顾三娘母女二人这般可怜,院子里另两家少不得要多加照顾,这日沈拙给御哥儿穿好衣裳,便挑着水桶去给西厢担水,他刚走进屋里,已闻到厨房里传来的药味,那小叶子正在煎药,她听到动静后,探头看到是沈叔,开口跟他打着招呼:“沈叔,你来了。”

    沈拙先把水倒进缸里,又轻轻舒了一口气,问道:“你娘今日好些了没有?”

    小叶子满脸黯然,她说:“昨日夜里醒了一回,我喂她吃了几口菜粥,此时她还在睡呢。”

    自打这回病了后,顾三娘总像是睡不够似的,每日清醒的时候还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半夜小叶子醒来,总要探探她娘的鼻息,生怕她就这么睡过去了。

    沈拙听了小叶子的忧虑,宽慰道:“不打紧,就像有些果树,若是某年结的果子又多又好,往后就不大出果子了,必定要好生歇几年,才会又重新长果子,这就好比你娘,她这回赶绣活儿伤了底子,只要好生歇着,总能再养回来的。”

    小叶子并没因这话就放下心来,她重新蹲了下来,手里有一搭无一搭的扇着炉火,沈拙看她仍旧闷闷不乐的模样儿,只当她还是在为她娘担忧,便说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娘就是为着你,也决计会好起来的。”

    小叶子默默不语,过了半日,她沉声说道:“我听到巷子里有街坊取笑我娘,说她又憨又傻,拼命挣了几个钱全花在吃药上去了,可我知道我娘不傻,她比谁都看得明白,那些人都不懂得她的好。”

    沈拙望着蹲在火炉前的小姑娘,他想起前不久她还嚷着要做个糊涂人,一场变故,却让她像个小大人一样学着看待周遭的人和事。

    “你娘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她做的事,就连我这个男人也佩服!”沈拙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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