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旧站得笔直,许久,他说:“对不起,导演。我状态不对,耽误大家的时间了。”

    “你知道就好!”徐江陵愤愤地坐到监视器前,喘了两口气,“飞澜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娱乐圈那些名啊利啊都是虚的,这几年风光无限,也许过几年人们就忘了,只有演技和作品是实打实的。合作这么多年了,你演戏的态度一直很端正,我都看在眼里,现在你发展得好了,我也真心为你高兴。但是你不要忘了,演员,最重要的事情始终是演戏,而不是拍什么综艺真人秀假人秀的,或者模特一样站在台上卖笑。你得演戏,你得靠作品说话。懂吗?”

    叶飞澜垂下眼睫:“是。”

    他因为拍真人秀晚进组三天,拍戏又接二连三出状况,像徐导这种对每一个镜头都高标准严要求的导演,对他不满意是很正常的。

    但是,这两天真的太多糟心事了。的的确确影响到了他的情绪。放在那些天生演技好,一秒入戏的演员身上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他一个靠入戏、靠与角色共鸣而演戏的演员来说,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好了,”徐江陵走过来拍了拍叶飞澜的肩膀,“我刚才的话可能说得有点儿重,但理儿是那么个理儿。我也看出来你今天的状态不对,应该是有什么事儿影响了你的心情,我只是希望你能分得清轻重缓急。”说着对大家一挥手:“今天提前收工。明天早上六点继续。先拍今天早上那场。”徐江陵走了两步,回头一指他:“你给我好好调整情绪。”

    “嗯,知道了。”

    徐导的戏很少提前下工。徐江陵一走,工作人员欢呼一声,麻利地收拾好现场,很快就散了。耿芳安慰了他两句,说约了男朋友看电影,也匆匆走了。很快,拍摄现场就冷清下来,只剩下他一个人。

    叶飞澜抱着剧本,坐倒在墙角。

    无数翻涌的情绪壅塞在他的胸口,无从疏导。他想大吼一声,却没有力气;想出去疯狂地喝酒,喝得大醉,却知道如果他这么做了,就会成为明天的娱乐圈头条;他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可是娱乐圈这种地方,没有永远的朋友,这些糟心事,一旦说出口,就会成为他的软肋,说不定哪天就被人爆出去。

    以前,他的狗还活着的时候,他伤心了、难过了,还能抱着那个温暖的毛茸茸的东西,把头埋在他长长的颈毛里,静静地哭一场。

    可是两年前,它也走了。

    整个拍摄现场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不,其实还有一个人。叶飞澜扶着墙站起来,推开病室的门,果然,那个植物人孤零零地被丢在病床上,身上连着各种管子,不能动、不能说话。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一时间给了让他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叶飞澜自嘲地笑了一下,把剧本扔在床头柜上,把植物人往那边推了推,靠坐在床头,随手捞过了他的手,握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

    ☆、倾诉

    叶飞澜惊讶地发现,这只手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冰冷,反而是干燥而温暖的。这种干燥而温暖的触感……很像他那只狗爪子的梅花软垫,奇异地让他感觉到熟稔和安心。

    让他突然有了一种……说点儿什么的欲望。

    全世界再没有比一个植物人更好的倾诉对象了。他只能躺在那里静静地倾听,不会出声打断,不会对他露出同情的眼神,更不会把他的秘密说出去。

    多好。

    “你知道吗?”叶飞澜低着头,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看他的指纹,“做我们这行的,表面上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私底下……谁都不比谁更快乐,谁都不比谁更干净。年轻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怀揣梦想踏进这个圈子里的,当时觉得,只要努力了,没什么做不到的,但是当时过境迁、青春不在了,你才能看明白,能不能火,能走到哪一步,都是命。甚至……很多事情,一出生就决定了。”

    叶飞澜说到这里沉默了很久,换了个话题:“其实小时候我过过几天好日子的,我父亲是大城市来的支教老师,听人说,我爷爷奶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如果没有那场大雨……我现在大概会是个公务员?或者研究员?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或者实验室,写写材料,开开会,或者做做实验,有一份他人看来体面的工作。但是很可惜,我父亲很早就死了,我爷爷奶奶大概看不上我母亲这样的村姑,一直都没来接我们,所以……就这样了。其实我母亲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漂亮的,十里八乡有名的漂亮……”说到这里,叶飞澜笑了一下:“我遗传了母亲七八成的好看,这才会被星探发现,有机会出道……看,就连这点微薄的优势,还是一出生就决定了。”

    “后来我母亲带着我改嫁了,”叶飞澜唇角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失了,“我继父脾气很爆,动辄对母亲和我拳打脚踢。从那时候起,我身上的伤就没断过,小时候是护着母亲挨揍,后来我长大了一点,就和他对着干,但每次都被恼羞成怒的他揍得更狠。初中毕业以后,继父逼着我辍学打工赚钱,但是我想读书。其实那个时候我成绩挺不错的,虽然三天两头旷课出去给人看摊、买碟、买小黄费和学杂费,但是成绩一直是年级的前几名,县里的重点高中都给我家打电话,说希望我继续读,但是我继父把我揍了一顿,说读什么读,野男人艹出来的赔钱货!我和他干了一架,遍体鳞伤地从家里逃出来,趁着暑假四处打零工,白天练摊、看台球厅,晚上就去给人看网吧,连住的地方都省了,就这么攒够了学费和生活费。当时我一门心思想的就是……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像我亲生父亲一样读大学、找个体面的工作,带着我妈,挣脱这片牢笼。可是……”

    “我妈长得太漂亮了……有时候长得漂亮,好像也是种原罪。我高中才读了不到一年,继父欠了巨额赌债,让我妈去……那天刚好是星期天,我偷偷跑过来看我妈,正好撞见,我一时气愤,就把那个男人狠狠揍了一顿,揍得他肋骨骨折,在医院躺了三个月。那人在当地颇有点儿权势,打架的第二天,班主任就找到我,为难地说,希望我能主动退学……所以十六岁那年,我就从高中辍学,来海城打工。那时候我还不满十八岁,正经的公司都不敢要我,我只能在小超市给人搬货,赚一点辛苦钱,和人挤地下室。后来我签了经纪公司,有了一点点钱,想把我妈接出来,我妈不肯,因为他舍不得我弟弟,而且……”叶飞澜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们那小地方思想落后守旧,她说她都已经‘克死’了我亲爹,现在再和我继父离了,乡里乡亲的肯定会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死了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后来我继父听说我‘出息’了,就不满足于我每个月给我妈寄的生活费,逼着她以各种名目朝我要钱,不然就对我妈拳打脚踢。你说,一个老太太,五十多岁的人了,说被人揍一顿就被人揍一顿,我除了给钱,还能有什么办法?当时极限音乐逼着我们签了十五年的长约,违约金高得惊人,我拼命跑剧组拼命赚钱,就是想着能慢慢攒够解约费,和极限音乐解约,但是……弟弟交学费,要钱;姑姑生病住院,要钱;买种子买化肥买拖拉机,要钱;翻盖房子给大弟弟娶媳妇,要钱;甚至老混球在外面欠了赌债,还是要钱。这些年,大部分的积蓄都填了家里那个无底洞,要不是我偶然接到了《翱翔》,有了点儿名气,到现在还在极限音乐耗着呢。一个在圈子里混了十二年的演员,竟然连三千万的违约金也赔不起,你说可笑不可笑?”

    叶飞澜靠着床头笑了一会儿,笑出了满眼的泪,他无所谓地伸手抹掉,继续说到:“拍完《翱翔》以后,有好几家娱乐公司都对我抛出了橄榄枝,但一听说三千万的违约金之后都没了信儿,极限音乐也派人和我说了一堆好话,希望我留下来,可是……演员是个吃青春饭的职业啊,一个演员的青春才有多少年?他们浪费了我整整十二年,我怎么可能愿意继续留下来为他们赚钱?但是我付不起违约金……这个时候,世纪娱乐找到我,说他们愿意为我赔付一部分的违约金,以后从我的片酬和通告报酬里面慢慢扣。当时我了解过,世纪娱乐公司不大,没几个大咖,能拿到资源也还可以,既然花大价钱签了我,肯定不会再雪藏我,两千万虽然多,但是以我现在的名气,用不了两年也就还清了,再说,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就答应了。但是签约之后我才发现,公司大概是见我年纪不小,没多少年可以压榨了,根本就没有为我未来的发展考虑过,只是想尽快拿我捞钱……所以什么乱七八糟的活动代言都给我接。就连那些不负责任的营销号说我这么多年没有女朋友,是因为我是同性恋,公司也没做任何公关,反而在公司号上发了一些有倾向性的饭制视频……大概是因为眼下这种情况,炒CP更容易圈粉,也更好圈钱。那我呢?我呢?我怎么办?我他妈只要贴上这个标签,以后还有大制作敢用我吗?说不定哪天就被广天总菊封杀了。可是我能怎么办?谁让我欠了公司两千万!”

    “狗剩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叶飞澜从床头滑倒在床上,枕着手臂,表情很奇特,夹杂着自嘲、悲哀和无所谓,“媒体说得不错,我这么多年都没交过女朋友,可我也没交过男朋友,我对男人、女人……凡是人这种生物,不论年龄、性别,都没感觉。甚至对我的右手君也没兴趣。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没有欲望。也许注定要孤独一辈子了。”

    母亲之前催过他找女朋友,叶飞澜找借口找烦了,就把真实的缘故甩给了母亲。不知道继父为什么会知道,也许是无心,也许……根本就是为了让他这个哥哥拉他那两个穷困潦倒、胸无大志的‘亲’弟弟一把,而故意为之。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不想再深究。

    要放在从前,他也不在乎这点儿所谓的“黑料”,但眼下他正处在事业的上升期,一旦他继父把“黑料”卖给无良的狗仔,让他们再借题发挥、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还不知道会把他说成什么样。娱乐圈就是这样一种地方,没影儿造谣的事儿都能传得像是确有其事、似模似样,更何况是他这种“有实锤”的了。

    只要这一点被确认是真的,哪怕其余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假的,也没人会相信他。

    所以他不得不去借那二十万。他妈说得不错,二十万的确不是什么大数字,他想借到很容易,但是一来他要费心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二来,只要他开口了,就是一笔人情债。

    他只欠了公司这一笔债,就已经被迫接了他不不想接的电影、真人秀和广告代言,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颁奖礼,如果再欠别的人情债,还不知道将来要面对什么。

    像这种所谓“颁奖礼”,都不是什么正经活动,多半是一些微商或者小品牌厂商,他们请不起明星代言,就搞个什么内部的“销售之星”之类的颁奖礼,请一些不是太大牌,但是有一定粉丝基础的明星过来站台颁奖。这样的话,一些不知内情的粉丝,为了得到一次近距离接触偶像的机会,就会花大价钱去购买“入场券”——譬如说购买一定数额的产品,或者花一大笔钱加盟微商,就可以获得见偶像的资格。

    他们还会把艺人的活动照片发到网站首页或者产品微博,再配上一些模棱两可的宣传语,误导消费者。

    产品如果质量过关,或者无功无过,那还好说,一旦出现任何的质量问题,站台的明星就要无辜背锅。

    到时候谁管你是站台还是代言,脏水顷刻就泼你一脸。

    这种活动,公司之前已经给他接过一次。叶飞澜虽然不能拒绝,但是也不愿合作。不就是站台颁奖吗?OK,他去,但是他在微博上提前声明仅仅是一次活动,不是代言,不保证产品质量,希望粉丝不要因为他盲目购买,去了之后,颁完奖借口身体不适直接走人,压根没参加之后的拍照环节。

    他既不算违约,微商也沾不到便宜。公司虽然无奈,但他毕竟没有违约,所以也不好说什么。但是这次,就因为那个“黑料”,就因为那二十万,他再次欠下了一笔人情债,关姐提前说明不让他提前离场,不让他发微博。

    他不得不答应。

    “不就是不举吗?多大点儿事儿啊,老子都不在意了,”叶飞澜轻声道,“为什么一定要揪住我不放呢?我招谁惹谁了?老子他妈的招谁惹谁了?嗬!”

    苟晟一直默默听着。

    他一开始还老老实实做他的植物人,时刻想着徐导说过,如果他不老老实实装死,就把他轰出剧组,轰出剧组就见不到叶飞澜,见不到叶飞澜就不能报恩……唔,其实报恩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舍不得叶飞澜了。

    所以他竭力忍着没动。

    可是他越听,心就越疼。

    又愤怒又心疼。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恨不得立刻冲回他老家,一口一口撕碎他的混账继父。又心疼得要命,心疼得想去用他的大脑袋拱他的手心,心疼得想用他的大舌头去舔他的脸,舔去他这么多年的辛酸和泪水。

    想扑过去,抱抱他。

    原来这么多年来,他的渣主人过得这么苦。

    原来这么多年来,他的渣主人承受了这么多本不该他承受的东西。

    苟晟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他的渣主人搦进怀里,大声道:“不就是不举吗?没关系,我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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