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的天空一片灰蒙蒙,风很大,呼啸着、呜咽着夹杂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席卷了整个金丝雀镇。风越刮越紧,也越刮越急,肆意地从地面卷起雪花,抛向四周洒开如同天女散花般,一片接着一片飘落在骚狐狸与平安的身上,寒风吹得她与平安簌簌发抖,无情的雪花像针扎一般剌痛了脸上的皮肤。

    骚狐狸将身上的夹袄脱下来,穿在平安单薄的身上。冷飕飕的风更是往她身上直钻,她佝偻着身子,紧紧攥着平安的小手,借以微弱的体温传递给平安丝丝温暖,儿子睁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问她:“娘,俺们要去哪里?”

    “边走边看吧。”她虚弱地回答道。此时的她哪里知道自己的脚步要迈向何处,何处才是她们母子立足之地,她心灰意冷,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母子俩步履艰难地在街道上前进着,骚狐狸心里一边咒骂着雷汉的绝情,一边脑子飞快地盘算着先到哪里去落脚。街道两边的门都紧紧地闭着,路上看不见一个行人。只有风拍击在屋檐上,家家户户都一定围在火炉边过着滋润的日子,或者是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歇息,她的不幸与这些人全都无关。过去美好的记忆萦绕在她的脑部,与雷汉并肩从山庄巡视回来,雷汉带她去街道商铺买喜欢的衣物。而今这些全都绝尘而去,早上荒唐的一幕笼罩在她的心上,被人侮辱着赶出家门,幸福已化为巨大的泡影,留给她的是伤心与仇恨。金丝雀镇是不能呆下去了,那么就靠自己的两条腿往前走吧,一直往前走,也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她安慰着自己:天无绝人之路。

    母子俩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费力地走着,路面的雪有时看着很踏实,可一只脚踩下去,却发现深陷其中,脚裸踩在烂泥中,半天拔不出来。平安更是狼狈得不用再说,几乎是连滚带爬着,眉角沾着雪,前襟被泥浆涂得污秽不堪。眼见着平安的脸色有些发青,她越发不忍心,便停下脚步,四处搜寻着,整个天空被雪包裹着,看不见一树一木,整个茫茫一片白,荒郊野外的,连个遮风挡雪的地儿都找不到,这到底怎么办呢?难道眼看母子两人活活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她想起离开雷汉时曾说过的话:俺一定会回来的。誓言在大雪纷飞的天地里,显得是多么苍白无力,可是仇恨的的怒火迅速燃烧起来。人世太冷酷、太可恶、又可恨,叹息世道的不公有用吗?她做人才是第一次遭遇打击,难道就轻易丧失信心,被风雪所折磨、所吞没吗?除了她以外,没有任何的依靠,她要挺过去,她活着就要用尽一切机会让她的儿子得到幸福,这个决心让她再次振作起来。

    她慢慢蹲下来,含着热泪对平安说:“乖,到娘身上来,娘背着你走。”

    平安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娘,你都走不动了,俺还忍心让你背吗?”

    骚狐狸侧转过头,苦笑的脸挨挨儿子的头,心疼地说:“傻儿子,娘背着你,浑身都有力气了。”平安顺从地爬在她的身上,骚狐狸拼劲全身力气站了起来,朝着远处一块凸起的方向走去。

    骚狐狸背着平安离金丝雀镇越来越远,在莽莽的地平线上,这对母子俩像原点在蠕动着,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活下去这条希望上。四周一片凄凉与静谧,寒气似乎越重起来。狂风的阻力像要制止她们往前行,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响起来,骚狐狸痛苦得像是要忍受不下去,寒风直往她胃里钻,痛得就像五脏六腑被利刃猛刺着。她停下蹒跚的脚步,侧头瞧了瞧身后的平安,平安仿佛像要快死一般,悄无声息,耷拉着脑袋靠在她的肩头,她轻轻唤道:“平安,娘的乖乖,千万别睡着了。”

    平安无精打采地回答:“娘,俺没有睡着,娘,俺饿了。”

    她悲恸欲绝,强忍着伤心,哄骗着平安说:“乖,再忍忍,俺们就要到了。”

    平安问道:“娘,俺们到哪里了。”

    她眼睛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直往下流,强颜欢笑地说:“乖,俺们就快到有火的地方了。”说出火能给儿子带来希望,只要有希望,才有活下去的力量。

    “娘,真的吗?”平安细微的声音里露出欣喜。

    她露出一丝凄凉的笑:“娘什么时候哄过你。”她哽咽着说道。

    凛冽的寒风呼呼刮着,鹅毛大雪笼罩了整个世界,天色越来越暗。骚狐狸睁大眼睛极力搜索着前方,前边凸起的原来是一座看瓜人临时搭起的草棚,她仿佛像是看见救命稻草,如痴如醉般地盯着希冀的场所,草棚是能让她与平安活下去的依靠。新的希望冉冉升起,把寒冷与饥饿暂时忘记,她背着平安慌不择路地朝它奔过去。

    推开草编的木门。她又惊又喜,屁大的巴掌地方,居然放着一张木板床,上面铺满了金黄色的稻草,她将平安轻轻放在床铺上,关上木门,在昏暗之中,仔细搜寻着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物件。先拨拉床铺上的稻草,摸索半天沾了两手的草梗,扑鼻而入的是捂了一冬的霉草味儿,打量着草棚的墙壁,除了挂在墙角处一件麦草蓑衣和一顶斗笠外,四壁空空。她心怀不甘,踡曲着身子爬在床铺下,探出手四处摸索着,只有老鼠啃过一堆花生壳外,一无所获。她大失所望,草棚唯有床铺能睡觉之外,其它有价值的物品根本不存在,不过呢?睡在稻草上倒是可以做做黄粱美梦。她苦恼地坐在稻草上,揪着头发无计可施,无穷无尽的忧愁情绪伴着她。

    平安默默躺在床铺上,盖着骚狐狸的夹袄,上面又压上蓑衣,他转动着一双灵活的眼睛瞅着悲苦万分的娘,小心翼翼地问:“娘,你不是说有火吗?”

    骚狐狸没好气地说:“哪里有火,是娘怕你睡过去,再睁不开眼睛,只好哄你。”

    平安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快活地说:“娘,俺们有吃的呢。”他要给绝望的娘带些活下去的希望。

    她一惊,难道儿子饿糊涂啦?目不转睛地盯着平安,使劲搓了搓双手,让手掌发热,探出手摸摸平安的额头。

    平安推开她的手,猛然掀开蓑衣,将身上的草拨拉到一旁,灵活地坐起身来,带着谜一样的笑容款款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骚狐狸此刻才想起来,早上被雷汉赶出门后,红玉追赶着他们,送给平安一个布包。当时她图志气,逞强推挡着死活不要,红玉不懈气,硬塞在平安的手里,那时她被气得头昏脑胀,倒是忘记了这档子事。她接过平安手里的布包,喜出望外地打开布包,里面居然是四个白生生的馒头。

    她瘫坐在床铺上,平安带着得意的笑脸,开心地说:“娘,俺们不会饿死啦。”

    当火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露出脸来的时候,她睁开睡意惺忪的眼睛,伸手将脸上沾上的稻草拨拉到一边,伸展已经僵硬的四肢。草棚里笼罩着一片寂静,她思索了半天,才记起不是睡在雷汉家里柔软的床上,身底下是铺着一堆稻草的木板床。昨天晚上吃了红玉的救命馒头,怕太冷,她在屁大点的草棚里转悠到半夜,终是抵抗不了瞌睡的侵蚀,昏昏沉沉地爬上床,搂抱着平安迷迷瞪瞪睡到天亮。

    阳光从草棚的缝隙中照射进来,棚顶厚厚的积雪慢慢融化了,滴嗒嘀嗒地落在地上。她思谋着,盖草棚的主人一定是个操心细致人,草棚里竟然一滴雪水也没有落下来。除了门框处稍有点间隙外,防雨御寒还是蛮不错的,真是应了天无绝人之路。幸好平时她对红玉不薄,红玉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若不是送给她们四个馒头,恐怕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为节省馒头,留着活下来继命,她让平安吃了一个半,她自己吃完剩下的一半,其余两个留下来等着找不到食物再吃。两个馒头就像是灰烬燃灭后的一点火星,给了她们母子俩一丝丝活下去的力量。虽然这微弱的火星是那么勉强与柔弱,毕竟是生命复苏的迹象。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句话用在她的身上真是最合适,骚狐狸思忖着,以为被赶出家门,走入绝境,明摆着就是死路一条。那料道,生活就像喜剧一般,苦中有乐,眼前像变戏法一般出现草棚,又变出馒头,老天让她命不该绝,她只要不死,那就有活着复仇的机会,她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延续生命的食物,让她与平安的肚子别再咕咕做响,她要继续与命运做抗争,她的身上仿佛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从咯吱响的床铺上爬起来,摇着昏睡中平安的肩头,催促道:“平安,快跟娘去找吃的。”平安一听娘的叫声,一骨碌爬起来。

    她慈爱地瞧着他,问道:“平安,跟着娘受苦怕不怕?”

    平安揉着眼睛,慢吞吞地说:“娘,俺不怕,俺跟着娘一起这么多年了,娘你说俺说过苦吗。”

    她的心如沐春风一般,儿子仿佛就是她最忠实的陪伴者,乐不可支地说:“俺的平安跟娘一样,是个硬种,长大一定是一条好汉。”

    平安裂开换齿的嘴巴,笑了起来。

    她拉起平安的手,坚定地说:“走,跟娘走。”

    草棚外,田野的雪都融化了。碧空万里,金灿灿的阳光把潮湿的田野照耀得清香无比,和煦的风儿仿佛要驱赶寒冬似的,低洼处的残雪也慢慢消融,整个田野好似复苏了一样,散发出勃勃的生机。

    骚狐狸的心振奋起来,只要不再下雪,就能找到生路。往前走,路上到处是积水,有时脚陷在烂泥中,她与平安便奋力将脚抽出来,看着泥泞的裤腿,母子俩嘻嘻哈哈开心满怀,仿佛被泥巴沾上就像是沾到福气一般。太阳越升越高,地面也越来越暖和,将黑黝黝的土地照得发亮一般,积水处闪着光像镜子面一样明亮,走得浑身热了,停下来擦把汗,两人的目光游移地扫视着田地,看能不能从去年秋收后的地里找到一丝残渣余孽,平安的眼睛好使,居然从一处低洼处挖到二块土豆,捧着糊满泥巴黑乎乎的土豆,母子俩兴奋的眼睛笑得像弯月一般,田里的粮食都被农户们收割得一干二净,想要找到的食粮的希望微乎其微。只能弯下腰到低洼处,或者田垄埂处生有杂草的地方,掀开厚厚的杂草再顺藤摸瓜,仔细搜索便有遗落的可能性,这都是农户们收割时不注意的地界。

    忙活到下午,骚狐狸母子收获居然不少,布袋里装了少半袋土豆,还有小半袋的花生,都是深埋在田垄边杂草里的漏网之鱼。骚狐狸瞧瞧天色不早,背起战利品,朝被太阳照得金灿灿的草棚走去。平安将路边干燥的木棒和枯草捡起,一路欢声笑语地回到草棚。

    骚狐狸吩咐平安,将土豆在积水处洗干净,她出门去找火镰。出了草棚的门,骚狐狸朝着远处山包下的一处村庄走去,顺着官道一直往西,两边都是大片黑乎乎的土壤,被太阳晒得像要渗出油来似的,阳光下闪耀着五彩斑斓的光环,她仿佛是走到仙界的路上一般,快乐弥漫着她的心房。她漫无目的随意想像着,踩在这坚实的土地上,她好似一只刚冲出牢笼的鸽子,在湛蓝的天空中自由飞翔,不受任何人的约束,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活着,空旷的田野任她欢快的大声歌唱,寒冷的冬天马上就要过去了,只要将就着过了这几天,她就能找到办法活下去。摸了夹袄里贴着胸口的钱袋,初下山时剩余的二十几块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里面,摸着钱袋,给了她无尽的踏实感。在雷汉赶她走时,趁领平安的一纵烟功夫,她顺手牵羊从床铺下,眼疾手快地把属于她的财产拿了出来,跟在身后的雷汉不知道瞧见没有,管他的,这是属于她的财产,跟他有屁的关系,他连她的死活都不顾,还操心这无情的人干嘛。离天鸟笼,真是松了一口气,他家虽然温暖,可是总是活着那么卑微与沉闷,比不上广宽的天地,天当被来,地当床。空气清新的如同薄荷一样清凉,她仿佛搬掉了压在心头上的巨石,全身感到畅快和轻松。

    她想到实际的问题上来。

    草棚住下去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得找一处能容身的地方,度过眼前的难关再说吧。在一户好心人的帮助下,骚狐狸顺利地将火镰贱买回来,与平安在草棚门口处堆起小土包,砸得瓷实后,在土包下掏出深坑,平安把捡来的枯枝杂草放入坑里,将木棒摆成田字形,铺了一层杂草还在上面撒一层薄薄的土,将洗好的土豆放在土上面,骚狐狸惊奇地瞅着平安做完准备,一拍平安的屁股,夸奖起来:“俺的儿,看来长大了。”

    平安好似大人的模样,严厉地朝骚狐狸一伸手,命令道:“娘,把火石递给俺。”

    骚狐狸忙不迭迭地拿出火石、艾叶,将镰刀片递给平安。平安用火石碰击镰刀,溅起的火星将艾叶点燃,平安迅速将艾叶引子放在土坑的枯草上,火猛然一下子燃烧起来,等火候估摸得差不多时,平安将土豆用棍子拨拉着翻了个,又在土坑里加了几把枯草,在火苗将要燃尽的功夫,平安飞起一脚,将土包踢向土坑,土豆随之也被埋在坑里。平安拉起骚狐狸的手,愉快地说:“娘,俺们捉一会迷藏吧。等俺们跑累了,土豆也焖熟啦。”

    骚狐狸用欣赏的目光慈祥地注视着儿子,口里却冷冷地说:“平安,是不是上学不好好听先生的课,尽在外面瞎混,学这些打牙祭的法子。”

    平安憨笑着不回答她的话,骚狐狸一戳儿子的脑门,嚷道:“以后等着瞧。”

    平安一摔头,调皮地大声说道:“娘,你是不是要打俺呀,那就现在来打呀。”说着话往前奔去,骚狐狸高兴的一纵身往前追去。

    打春的日子,春意弥漫着大地,虽然寒气早晚时会冒出来,但从正午到未时之间,阳光还是格外明亮,照在身上是那么温暖和惬意。

    费清提着一篮祭品,跨进满目凄凉的坟园里,枯木败叶散落在一座座坟头间,远远望见内人的新坟还算干净,将提着的祭品放在一边,他拿起篮子从沟沿边铲来土,一筐筐地散倒在内人的坟头上,将各式供果依次摆放在墓碑前的石桌上,点燃香烛与烧纸,一片片的灰烬在清风的吹拂下,如黑蝴蝶一般飞舞着奔向远处。他忍不住伤心地呜咽起来,一行行的热泪从脸颊上落在坟头,俗话说: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内人从如花似玉的年龄接进门,由一个浓眉大眼身体健壮的女子,跟着他这些年,煎熬成精瘦干瘪的黄脸婆,忍气受累从不吭声,无论是在田间、店铺还是家务都无不卖力操持,熬灯费油地拉扯着两个孩子尽心尽力,眼看紧巴巴的日子过顺遂了,想着该过好日子,那里想到人的命天注定,命短的她,还不到四十岁就闭上眼一伸腿享清静去了,撒手撇下三个光棍汉不管。

    费清独自伤心,冥钱已化为灰烬。耳边一个孩子的声音响起来,“叔呀,你哭什么?”顺手一抹泪不由得抬起头来,将目光转向身旁,停在那里。这是一个孩子吗?一双明亮的眼睛显得老气横秋,浑身上下被泥痕沾满,上面污点斑斑,简直就是邋遢透顶,估计很长时间都没有清洗过,费清在心里这样评判着。可是内敛的他仿佛看不见孩子的贫穷与肮脏,他随和地说道:“俺在哭自己的命苦。”

    平安犹豫片刻,不相信地问道:“叔,俺看你穿着这么好的衣裳,供果都是俺平日见不到,更吃不上的好食物,你还命苦?俺才不信。”

    费清苦笑道:“有穿有吃,不一定就不苦呀,你是个孩子还不懂。”

    平安摸不头脑,便喃喃地问道:“叔,那你什么时候走呀?”

    费清有点不高兴了,真是一个多管闲事的孩子,便没好气地说:“俺还想呆会,怎么,你有事吗?”

    平安的眼睛像发出光一般,从刚才安然无神中恢复过来,滴溜溜的眼神打量他,舔着嘴皮说:“叔,俺饿了,想等你走后,这供果俺就可以与娘一起吃了。”若这人是个好心人,便会知趣地离开,他会如愿拿到供品。

    哟,原来是谋算俺的供品。费清再不搭理他,忧伤的目光落在内人的坟头,可是孩子像磁铁一般,沾在身旁,眼巴巴地盯视着石桌上的供果。搞得费清的心情顿时低落起来,他便站起身,弹弹身上的灰尘,默默拿起篮子出了坟园。

    费清满腔牢骚,失望地往官道上走,本想到坟上,好好痛哭一场,把连日来心里的愁苦向已亡人倾诉一番,发泄他独守寂寞的委屈,可全部让小乞丐给搅乱了,他心烦意乱,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

    眼前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女人。

    女人长得真是漂亮,不算干净的脸上,有双褐色的带着蓝宝石般光泽的眼睛,一身质地良好的束身马甲将腰身完美的展现出来,只是肮脏的不成样子,皱皱巴巴的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她要么是被人抛弃的女子,要么就是遭难的寡妇,费清心里嘀咕着,将刚才悲伤的心情早已忘记,全力盯视着面前的这个女人。

    女人张开口想说点什么,却又默默地止住,费清稳住脚步,站在官道边的土沿上。

    骚狐狸鼓起勇气,走向前问道:“大哥,你看见俺的儿子没?”终于看见一个体面人,她住在野外,连话都不会说啦。

    费清摇摇头,转过身恋恋不舍地朝前走去,直骂自己笨得像头猪,连借机找认识的事也不会做。

    女人愁肠百结,埋怨起自已:“这孩子,真是让俺操心死了。俺真是糊涂,干吗要他自个出来呢。”

    费清像想起什么,回过头问道:“这位娘子,你的孩子是不是长着与你一样的眼睛?”

    骚狐狸闻言面露欣喜的神色,她立刻朝前走几步,急迫地抓住费清的胳膊问道:“大哥,你见过他吗,俺都找他半天了。”

    费清伸手指着坟园的方向:“你的儿子在坟园里。”

    骚狐狸感激地向着他行了礼,再低头瞧着自己寒酸和落魄的样子,自卑得情绪作祟起来,忍住滑到嘴边的谢词,沉默着转身往坟园走去。

    费清仿佛没看见的她的不安,热心地说道:“这位娘子,坟园还远着呢,要不俺带你去吧。”机会来啦,得试试,要不失去与漂亮妇人相识的机会,那多遗憾呀,他又是个寂寞的男人,能与人说说心里的苦处总是没有错的,何况眼前还是个美人儿。

    骚狐狸巴不得让费清领着,好多天,荒郊野外的连个人都难得看见,她细细地观察着他,穿着一件镶貂皮的大氅,里面是一件做工精致的有盘结纽扣的袄,头上戴一顶鹿皮小帽,脚蹬一双软底绸面鞋,挂在胸前的坠领是金光闪闪的金坠儿。相貌平庸的像个普通人,华丽的装束却很是提起他的精神气,人要锦服装扮,马要金鞍配搭,才能显示出尊贵的身份。他似乎像个有钱的主,有钱却为何要独自来这坟园里,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费清缓步朝前走,装作无心地问身旁的骚狐狸:“这位娘子,你与你儿子为何在此地?”

    骚狐狸心头盘算起来:要不要把实话告诉眼前人,若是告诉他自己是被人赶出来的,只怕让人瞧不起,更得不到同情,反而让人家误认为她是个一无是处不守妇道的人,还不如将身世说得凄凉悲惨些,博得有钱爷的同情,看能不能赏条活命的路。在草棚居住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天天咽着黑不溜秋的土豆就反胃,两个馒头早被平安吃得点滴不剩,再不能忍饥挨饿地过下去,得制造机会找出路。

    她用最真挚的口吻说:“这位大哥,俺丈夫已去世。俺与儿子想着回娘家看看爹娘,可是走半道儿又遭土匪抢劫,俺们身无分文,只好沦落在这里。”这个理由不失身份,又最能博得同情。

    跟俺一样,都是苦命人。费清理解地说道:“你真是不容易,一个女人,遭了难,又没有钱,还带着孩子,想在世上生活下去,真的太难啦。”

    骚狐狸抽抽嗒嗒地哭泣起来。在抹眼的当儿,身子不觉打了个趔趄,费清忙上前一把扶起她,骚狐狸双手搭在费清的胳膊上,苍白的脸色不由的变得发红,好像呼吸都粗重起来,费清是过来人,见此情景,胸口也像是要裂开一般。

    两人依依不舍地放开手,骚狐狸羞涩地垂着头,慢慢跟在费清身后,为掩饰刚才的尴尬,便找话题,她问道:“大哥,为何独自来坟园?”

    费清愁肠百结,黯然说道:“俺内人是年前哮喘复发去世的,今儿是她的三七,俺来坟园为她烧纸。”

    骚狐狸听到“内人去世”这几个字,眼睛都发起直来,心思活跃的就像要沸腾起来:妈的娘希屁,俺有救啦。

    她把身子装得像是很冷的样子,紧紧地抱着膀子,低声咳嗽起来,费清忙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关心地问道:“这位娘子,你怎么啦,是不是受凉了?”

    骚狐狸颦眉一笑,像个病美人一般,病怏怏说:“俺这些日子住的是草棚,天天都在田里找土豆吃,身子弱得不行,总感觉浑身发冷。”

    费清不由得心头为这可怜的美人儿疼惜起来,便把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假惺惺地装出一副娇弱无力、摇摇欲坠的样子:天啊,俺就要引他上钩了。脸里羞带梨花、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娇嫩样,让费清见到此番情景,心里像沸腾的开水一般滚滚翻涌着,他太激动啦,恨不能天天关心她,时时见到她,陪着她说话解闷。

    平安用前襟兜着供果出现在两人面前。

    瞪着困惑的眼睛直望着自己的娘,怎么平白无故地靠在坟头哭泣的男人身上。骚狐狸见平安从远处匆匆奔过来,慌忙从费清的怀里抽出身子,眼见俺就要找到活路了,暗恨平安出现得不是时候。

    三人一路无话,沉默地往官道走去。平安紧紧攥着骚狐狸的手,生怕娘被眼前的坏人给欺负了。

    骚狐狸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递给一直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她的费清,温顺地说:“大哥,刚才有失礼的地方,还望你包涵。”眼神暗送秋波,摆明了她心中已装着费清,有万分不舍的依恋。

    目睹骚狐狸一步一回头地望前走去,费清觉得口干咽疼,破碎的心揪成一团,不能让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从他的手指缝里溜走,他跑向前去紧紧拉起她的手,用最坦诚的语气说道:“这位娘子,如若不嫌俺家,就带孩子与俺一道回去。”

    骚狐狸忍住内心的惊喜,稳操胜券后故作矜持,推辞道:“大哥,俺孤儿寡妇怎么忍心麻烦你呢。”她像只贪婪的野兽盯着他。

    费清赶忙表起忠心来:“这位娘子,俺虽然让你过不上天天山珍海味的日子,但俺还有些店铺,每日都挣得是现钱。”千万不能放走她,抛出香喷喷的诱饵,让她无力去抵抗。

    贫困绝望中的骚狐狸,只要听到钱,还有店铺,饥渴的内心像头饿狼嗅到食物散发的滋味,她褐色的宝石蓝眼睛放出耀眼的光芒,恨不能马上扑上去,将财物抢到手。这些天凄风苦雨般的日子过来过去,都是腰里没钱,若是有钱,她也不会沦落到住草棚的地步,她会找家干净的客栈住下,根本用不着在荒郊野外受饿受冻。早知道钱的用途这么大,她那时候就把雷汉的钱少花点,存留起来也能度过饥荒。

    在这世上活着,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她在这些日子里总结当外室失败的原因,都是一个‘钱’字了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就是说钱的重要性吗?钱可以让人悲欢离合,也可以让干瘪老头子娶十八少女,满脸折子的富老太婆嫁穷小子。人穷志短,穷才让雷汉赶出家门,若有钱,她是腰缠万贯富户家的女儿,他会赶着趟巴结,会将她像菩萨一样供在人前人后,更不会让她受零星半点儿的委屈,她可以用钱的法术抡起大棒来,将他的内人赶走,当他名正言顺的老婆,怪罪一切都缘于她没有钱,底气不足。

    虽然这个年代里鄙视商人,按着阶层来讲,比不过农户的地位高,只要说谁谁经商做生意了,人人都把头摇得像不琅鼓一般,说这类人都是铜臭味满身,心思活络的就会钻营算计于人。可是什么都需要钱去买呀,吃、穿、住、行样样都得用钞票来支撑。你清高装正经只能饿着肚皮,住在茅草屋里吟几句酸诗写几段臭不可闻的文章,手不能扶犁,肩不能扛锄,连一碗白米饭钱都挣不来。倒是那些铜臭味十足的商人吃得饱、穿得暖,腰里揣着张张大票子,手里拿着个牙签剔着牙缝,吐出来的肉沫都比穷人一个月里吃的肉多。穷酸们眼见人家富得冒油,心里发妒,眼里冒火,可是又没有本事风里来雨里去做生意、去下苦,倒是很会造谣生事,编写酸文将商人们贬低的一无是处、一钱不值。那些表面光鲜的商人背后藏了多少痛苦委屈的泪,操了多少心担了多少风险,却是一丁点儿也看不到。就只会一门儿个心思琢磨:那杂种怎么这么有钱。

    坐在柜台后面的骚狐狸露出贪婪的眼光。出出进进的人,有高的,有矮的;有男的,有女的;有穿着文雅得体的却认一个理拼命讲价格的;有不讲究穿著的却从怀里一掏就是整捆票子的。从早起打开店门都一窝蜂似的拥进来,她不由得心里得意起来:俺真有本事,妈的娘希屁,以为要死啦,又绝处逢生,嫁了一个虽非大富大贵的男人,但也能供俺一生不愁吃穿,平安可以去上学堂,考取功名的路充满希望。费清虽不如雷汉外貌英俊,但也不差,就是他那俩儿子,看俺的眼神像见了毒蛇一般,俺还巴结着要搞好关系,他们瞧见俺的面,就避得远远的。

    晚上躺在被窝里,她抚摸着费清,眯着眼说道:“相公,费大与费小怎么见俺就跑着远远的,俺打招呼他们也不理。”

    屋子里一片漆黑,看不到一丝亮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凭感觉就知道费清愿望程度,她会根据他的需要做出相应的举动。

    “娘子,你就甭管他们了,他们眼见得都长大了,随他们吧。”费清喘息着,他受不了她的挑逗。

    “相公,俺的意思,是可怜俩孩子没了亲娘,俺想好好关心体贴他们。”她不依不舍地说道。

    费清心里的热火熄灭了,翻了身:“娘子的心底真是善良,俺为娶到贤妻真是高兴。”说着话的功夫已鼾声大响,她只好闷闷不乐地紧依着费清睡过去。

    骚狐狸吩咐费大与费小将平安从学堂接回来,给仨人一些零嘴儿吃食,哥仨到大门口街道边玩耍。抬起头瞧着天色还早,便不慌不慢地与丫头小曼及厨子老张头在厨房里忙碌起来。晌午费清带话回来,晚上要在家与搭伙的兄弟们好好喝几杯,让她准备好菜肴。

    费清以前原是在老家种田劳作,辛苦一年的收入太微薄,便将田地租赁给邻居,随后带着全家搬到过渡镇。过渡镇虽是镇,却紧靠着出巢省府,比一般的镇子要繁华许多,位置紧靠官道,来往的人流络绎不绝。费清有些经营的眼力与才能,将积攒多年的辛苦钱全部砸下去,开家位于官道边上的客栈,与内人日夜勤劳操持经营。内人做得一手好饭菜,凡是住店的客人会闻到香味再入店投宿,而后死皮赖脸地要蹭饭,费清与内人商量若是长期下去,恐怕要吃光喝尽,他们两口子只能干吸西北风,让客栈倒闭卷铺盖滚蛋走人。经商的目的是什么?当然是挣钱,想蹭饭必得先交钱。遂与投宿的客人约定好,吃一顿饭交一次伙食钱。内人的饭做得独具特色,好吃的人专门从城里慕名投宿,只想尝尝费清内人的好厨艺。日积月累,积攒起厚实的家底,雇伙计又挑选好厨子,将他与内人从烦杂的劳作中解脱出来。闲下来的内人,一门心思拉扯两个儿子,费清从客栈旁买下一栋杂货店,重新修缮后将经营品种增加。雇几个勤快有眼色的伙计看店。他呢?东转西逛结交朋友,琢磨将生意再提升一步。天不遂人愿,内人因以前辛苦帮衬家里,落下暗疾,旧病复发撒手而去,失去了知疼知热的内人让费清痛不欲生、不堪一击。

    男人毕竟是男人,肉体的需要内源于原始的冲动,眼泪还没擦干,坟头的青草还没冒出,遇见美貌如仙的骚狐狸,便忘记内人的种种好处。内人埋进黄土二十来天功夫,就把骚狐狸娶进门做了填房。

    “嫂子,做了什么好吃的?”费清的把兄弟周之环一挑厨房的门帘,探头向里张望着。

    “都是你们喜欢吃的。”骚狐狸湿淋淋的双手在围裙抹抹,顺手拿起煎炸好的肉丸子,扔向周之环的嘴里,明亮的眼睛抛向周之环。

    费清推开周之环的身子,从一侧挤过来,伸开双手向骚狐狸抱去,眉眼里带着喜色,不停地夸赞:“俺娘子真是能干,一会功夫就将饭菜准备好啦。”

    骚狐狸推开费清,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说道:“相公的事就是俺的事,俺会尽力做好,你快看看俺们做的菜。”你娶俺一点都不吃亏,俺就像个不花钱的仆妇忙碌了几个时辰。

    狡猾的胡一飞挤进厨房,抓着把腰果直往嘴里塞,嬉笑着朝骚狐狸说道:“嫂子,真是一个贤妻良母,俺看见嫂子就馋涎欲滴。”

    骚狐狸白了胡一飞一眼,嗔骂道:“别不正经,少胡说八道,俺还没找你算账,闹洞房那天,你把俺身上揪得紫一片红一片,到现在伤还没有好利索。”说着话拿眼瞟向周之环,见周之环若无其事地低头啃着猪蹄。

    费清打圆场说:“娘子,这是讲究,新房越热闹越吉利。”

    骚狐狸生气得将手里的菜刀剁向案板,骂道:“那也不能不管俺的死活,乱摸乱掐吧,就像是牲口下的种。”简直就是野蛮,狗屁不成文的讲究,趁机占便宜,不花钱的赖皮。

    胡一飞赶忙赔礼:“嫂子,别再生气啦,俺现在就向你赔罪,等会儿,俺再向你敬酒认罚。”

    几人正说着话,平安从门外拖着哭腔跑进来:“娘,两个哥哥骂俺,说俺是拖油瓶,俺娘是寡妇,混到他们家来蹭饭。”

    费清听此话,脸涨得通红,一个猛子扎出厨房,要找两个不听话的龟儿子算帐,周之环与骚狐狸忙追上去死命地拉住费清,骚狐狸劝解起来:“相公,孩子们不懂事,打架骂人都是正常的,你别为这点小事生气。”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划不来,她的心胸可没有那么小。

    周之环也劝道:“大哥,嫂子已不在了,你要体谅孩子们没有娘的心,俺小时候没娘的滋味可是尝过,心里难受的没地方诉说,你就甭计较了。”将费清拉向厅里的八仙桌旁。

    八仙桌上,摆放着周之环从西南边陲带回来的地方酒,装在白色瓷瓶中,在蜡烛的照映下闪着诱人光芒。越过瓷瓶望去,一盘金色的炸得酥脆香滑的腰果;旁边是一盘珠圆玉润的四喜丸子,上面撒了几片香菜叶子;锃亮的瓦罐里冒着腾腾的热乎气,蜷缩成一团的母鸡卧于罐底,亮洁如玉的清汤上面飘浮着玉兰片和香菇片;一盘卤得油旺旺的猪蹄摆于旁边;嘴唇里微含着一颗大红枣,炸过的金黄色鲤鱼身上布满了滚刀花,上面厚厚浇了一层滚烫的糖醋汁;旁边是一盘黄绿相间的菠菜炒鸡蛋,颜色搭配得很是夺目;撒着星星点点的芝麻,一盘红润的陈皮牛肉冻摆在左边,紧靠着的是一盆散发着热气的酸菜炖羊肉。主菜边缘依次摆放了几样小菜,像葱伴木耳呀;糖汁雪梨;凉拌土豆等。桌的尽头,一碟高高耸立的白馒头,像叠起的云朵浮于八仙桌上。几人伸过头看去,被眼前的美味吸引,顿时忘记了刚才的不畅快,个个禁不住流起涎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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