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缭绕。

    正中一张大床,床中间一张长条桌子隔成两半,刘景和与卫碧城一人一边,躺着抽大烟。

    铜床下放靠一张方凳,圆圆脸的小丫头小金珠儿正笑语嫣然的烧着烟两边递送,姿势十分熟练。

    卫碧城一身白缎绸衣,陷在三个叠着的鸭绒方枕里,手持一杆银色的烟枪,对着桌上烟盘一点豆大的灯光吸了两口。烟是上好的西瓜土,他面现惬意之色,悠悠然然。

    反观刘景和,叽哩呼噜几口将小金珠儿递过来的一筒烟一气吸完,一头坐起,小金珠儿斟过一杯茶,双手递上,他接过去,昂起头来,喝了,喷出烟来,捏捏小金珠儿的俏脸:“小玩意儿!”

    小金珠儿嘻嘻着往后一缩,撅起菱角嘴:“少爷,别闹,这个泡儿正烧着呢。”

    “哟哟哟,卫少爷一来,就把本少爷放后边了,唔?”

    “少爷还说,巴巴的我从主宅赶到这里来,要是太太知道,饶不了我。”

    “那有什么,我跟她说一声,让你来伺候我,好不好?”

    小金珠儿将细签子挑了一挑:“少爷又说笑了。”

    “你觉得是说笑吗?”

    刘景和一把捉住她的手,在嘴边香了下,小金珠儿欲挣不挣,红云上脸:“少爷!还有人在呢。”

    刘景和也就任她把手抽出去,再转过去面对房中间站的那个人,脸色一变:“装什么木头桩子!给我继续唱!”

    苏玉影颤颤抖抖的立在中央,梳了个月牙式的头,罩一件八成新青缎子小坎肩,也不知是冷还是怎么,唇也没甚么颜色,漆黑的发底下一张脸蛋格外素净。

    从刘景和把她叫进门开始,她唱了一支又一支的曲子。他不说停,她不敢断,现在已经十分难受了,摇摇欲坠,被刘景和突地一斥,腿一软,晕倒地下。小金珠儿呀了一声,放下签子将她搀起,只见她脸色灰白,两手冰冷,人是软绵绵的,一点也站立不定。

    “少爷——”

    “干什么,这点就受不住,你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刘景和冷哼一声。

    “我,我……”苏玉影嗫嚅着,指甲抠着手掌。

    “姓戚的已经走了,告诉你,你们俩那点儿事,我全知道。他走了,算他识时务,不过看看你那情人是什么人吧,他可不管你了,你这条小八字儿,就在我手掌心里,明白?”

    指甲抠出一个个紫印。

    “少爷,让苏姑娘歇会儿呗,”小金珠儿拨开她额前的粘湿碎发:“瞧,她都出冷汗了。”

    “惯的她!以前是抬举她,半点儿委屈受不了,论起来,她的出身还不如你呢。”

    苏玉影眼前发黑,突然一扑身,爬到刘景和脚前,咚咚磕头:“大少爷,大少爷,我求求您,您放了我,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刘景和一踢脚,“滚!”

    纤纤身影栽倒在地,小金珠儿欲扶,刘景和道:“让她自己起!”

    苏玉影一点点挣扎着起身,捂住额头,呜咽中夺门而出。

    “少爷——”小金珠儿有些不忍,望向卫碧城,盼着他说两句。

    卫碧城吸足了,有了精神,慢慢道:“不过个戏子,何必发这样大脾气。”

    “卫少不知,这贱人,暗地里还有动作。”

    “她的情人不是逃了吗?”

    “不是那个,不知这贱人勾了多少人,谭华跟我说,门口的黄包车夫看过好几回。”

    “哦?”卫碧城失笑:“刘少的意思,勾结上黄包车夫了?”

    “倒不见得那么简单,单单一个黄包车夫成得了什么事,她要看上他,我面子未免也失大了!”

    “谭副官心细,他发现了什么?”

    刘景和摇头:“谭华也不过跟我来这么几回,哪里掌握得了这么多,不过跟我提及而已。其实这女人我已经腻了,但她既然要玩,我当然要她明白,我玩儿她可以,她却想在我眼皮子底下使手段,是什么下场。”

    “我懂了,”卫碧城懒洋洋支着下颔:“我说刘少请我吃大菜抽大烟,原来是等在这儿呢。”

    “得了吧,就是没事我还请少了你不成?本来这话儿呢,最好去找四少,但他人忙事多,我就不敢烦他了,你也差不离,帮兄弟这一回。”

    “为这点儿破事去劳四哥,你活腻烦了罢。”

    “所以啊,我老爹跟我手底下都是粗人,办这种事儿办不来,就四哥手下,手眼通天,不敢请军统精英,平常那些秘密警察足以应付了。”

    “你别小瞧了秘密警察,金陵城里大大小小的事,不调查则已,若要调查,没一个不水落石出的。”

    “我当然知道,至重要是保守秘密一层,不用吩咐,他们自然晓得——所以我才想到你。”

    “但你知道,前阵子小七生日的时候,我惹四哥生气了。”

    “不是吧,四少现在气还没消?”

    卫碧城道:“问题是偏偏那天还遇袭了。”

    “是,”说到这个刘景和忆起后来隐隐听老爹提及的“白色恐怖”,尤其因其中涉及太子公主,卫四的手段,是不动则已,动起来,教敢惹他的人后悔生在这世上。头皮有些发麻,“然后呢?”

    “然后我就不幸被他记着,现在变成我想见无门了。”

    刘景和竭力哈哈:“你们是堂兄弟,哪有隔夜仇!不过那次你确实让人等太久,难得四少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也生了气。”

    “你觉得最喜怒不形于色的是四哥吗?”卫碧城微眯着丹凤眼。

    “呃——大少当然也是,不过相比起来,处于暗处的军统头子更让人闻声变色不是吗?”

    卫碧城似笑非笑。

    刘景和示意小金珠儿退下:“怎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这题儿一般我不跟人说,不过既然扯到兴头里来了,我倒认为,三兄弟中最难以琢磨的,是老六。”

    “卫六?”刘景和楞了楞,随即大笑:“好吧,虽然我一般不承认,但你家老六确实可以算个天才,哪方面都让人嫉妒,普通人觉得他难以接近倒罢了,要说他费琢磨,那家伙总是一副笑脸吧?”

    “你看过他生气的样子吗?”

    “咍?”

    “你想想呢,有时候不细想不会发现,他有点儿像太阳。”

    “唔?”

    “看着很光亮,很容易接触到,然而其实根本靠近不了。”

    刘景和道:“卫少,你烟抽多了吧?”

    脑筋被刺激得云飞天外飘飘然了?

    卫碧城不理他,望着房顶一会儿,自顾勾起嘴角笑了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刘景和不是耐烦的主儿,催他:“嗐,说正事儿,就算四少不理你,你手上还是有人吧?”

    “芝麻小事。”卫碧城摆摆手。

    刘景和虎着脸:“你着调点儿成不!不成我另想办法了。”

    “看在是桩风流韵事的份上,拨两个人给你办呗,”卫碧城打个哈欠:“等消息就是。”

    李林接到任务,叫来手下一个外号胡狼的家伙,如此这般云云,胡狼听了一声冷笑:“好大的胆,在太岁头上动土!”

    “不错,事儿交给你去办,务必让上头满意。”

    “头儿放心。”

    由于是直接吩咐下来的任务,胡狼没有叫别人,而是自己专门亲自。他乔装改扮一番,一路直奔小公馆,先到大门口看看,那里是大街边一所横胡同里,门口闪出一块石板大的敞地,砌着水磨砖的墙。门紧闭着,外头一列柳树,偶尔挑卖水果的、打甜酒的经过。

    胡狼远远在树下观察了一回,看见一前一后两辆人力车停在门口,瞧模式不像包月的。不多时后面那辆人力车走了,一个卖花的过来,剩下的人力车车夫似乎跟他认识,交头接耳了两句后拉起车走了。

    卖花的在门口叫卖几声,胡狼跟上了他。

    卖花的沿着水磨砖墙一路走,这墙由右,转着向北,一直拖到隔壁胡同,方才绕过去,分明小公馆是占在了两个胡同之间。卖花的转到屋后,左方却靠着人家,胡同曲着向上去了。这里算闪出一小截胡同拐弯处,卖花的倏然站住,四下里一张,胡狼闪身到弯角处。

    墙头露着几株树木,叶子已经发黄脱落,但树干还是笔直的挺着。围墙里嵌着侧门,捶了两下门,一个老妈子出来:“啊哟,是你,今儿个又来啦。”

    “是呀,”卖花的揭开白藤小篮子上的布,掏出一球鲜红的仙客来:“您看看今天花开得多好,多香,您闻闻!”

    那花儿确实红得可爱,花瓣向上反卷,这节气里能开成这样不容易,老妈子瞅道:“是不错。”

    卖花的又摘出一束含苞待放的兰花,“给大娘您玩着。”

    老妈子道:“我可没闲钱弄这个。”

    “糙花儿!哪用大娘的钱,随手伺候罢了。”

    老妈子笑了,口中推辞,手上却接着:“今儿个你算另外送礼了,怪道姑娘说你的花不错,指定着要。”

    “姐儿们爱花,娘儿们爱俏,我们仰仗她们活呐!”卖花的掰着指头:“就盼姑娘多享点儿荣华富贵,一起提携提携我们,我听我们这行的人说,送得好户的,一年里单一家,做个千儿八百生意的不是没有!”

    “去,”老妈子笑骂:“你就想吧!”

    “怎么,不是这茬?我看贵府的老爷气派得很。”

    老妈子得了花,愿意多拉扯两句,低声:“我们这老爷年纪不大,脾气却大得很,说起来你这花不见得还能送几日。”

    卖花的立马关心问:“怎么着?大娘您是里面伺候的,快说说。”

    “有什么说头,无非不得宠罢了。一个十几二十岁的女孩子,天天关在楼里,又染上了鸦片烟,也不明白为什么还来订花,说句不好听的,老爷多早晚也不来一趟了。”

    卖花的踌躇了下:“你们姑娘……是姨太太?”

    “哪里姨太太,自愿跟来的!”

    自愿?

    卖花的心里打了个转:“那……既是不喜欢,为什么不放了她,如花似玉的,总好过天天关着,关久了莫出毛病了。”

    老妈子道:“这我们做下人的怎么知道,不过人家势力那么大,一个不过二十的女孩子,哪里抵抗得了。再者这不过老爷的一处小公馆,晓得他是不是都忘了呢!”

    卖花的慢慢退出来,经过这一段,先前那个黄包车夫又已经在门口了,两个人这次没有交流,只点点头而去。

    胡狼从头到尾旁观一切,一个卖香烟的过来,“大爷,要香烟不咯?”

    胡狼挑了一盒红骆驼,做了个手势,卖烟的会意,继续沿街叫卖,却是不着痕迹跟着卖花的尾随而去。

    胡狼抽出一根香烟,打量了那黄包车夫一眼,低头,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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