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家骏听了卫碧城不管的消息,暴跳如雷,咬牙切齿:“他这是落井下石呢!”

    老陶站在一边:“表少爷,这事怎样处置?”

    “电底拿回来没有。”

    老陶摇头。

    “好个硬骨头,等人出了金陵就不好办了,”章家骏脸一沉,招老陶到耳边:“这事儿闹大了不好办,暗中解决。”

    老陶琢磨着慢慢道:“毁了她?”

    章家骏哼道:“在我们的地盘,跟我们斗?你看着办。”

    “不如……”

    老陶窸窸窣窣耳语一阵,章家骏连连点头:“他们的手段我们是知道的,事成之后,你请梁奎喝酒。”

    凤徵从银行出来,走了没有两步远,迎面过来两个将黑帽子压得低低的人,她下意识站住,那两人从左右将她肩膀一碰。

    她就让他们碰,没有做声。谁知他俩人却夹峙住不动了,一个道:“小姐上哪里去?”

    凤徵知道不可藐视,也不可强硬,道:“我和你们并不认识罢。”

    “有些公事,和你有些麻烦,请跟我们走一趟。”

    凤徵凝视着他们的黑礼帽,“——如果我不走呢?”

    “哪那么多废话。”

    一只手无声无息从后面绕过来,手帕捂上她的口鼻,强烈的乙醚味道。

    凤徵醒的时候,脑袋里沉重得很,又好像无数的幻影闪来闪去,搅得天旋地转。她闭上眼,一动不动继续躺着,然后再睁开,盯着屋顶,突然一阵强烈的恶心,于是她使劲力气扭头,才趴到床边就哇哇地吐起来。

    呕吐弄得人一点力气也没有,但似乎幻影没那么严重了,她撑着坐起来,这才观察四周。

    屋子不大,两扇安着铁栏杆的窗户,所有的家具就是她身底下这张床,床两边都安着皮带,一个人躺在上面正好可以把手腕拴住。但显然,他们没有拴住她,也许看在她是女人的份上。

    像监狱,又不像。

    弄昏她的麻药的分量很足,也许还不止麻药之效,挪动了许久的脚,才终于有一点踩到地面的感觉,其他四肢也慢慢可以活动了。她软手软脚来回不停的走,大约半个小时之后,觉得体力终于回复正常,扑通往床上一躺,扯直了嗓子喊:“着火了,着火了!”

    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一把钥匙在锁眼里转动了一下,门开了,探进来一张眉目不善的脸。

    凤徵把头侧过一点儿,指指窗户:“方才外边有烟飘过去。”

    男人使劲瞪着她。凤徵满脸无辜。

    “你是不是想叫我把皮带给你拴上?”

    “呃——我明白了,刚刚肯定是我幻觉还没消散。”

    “哼!”男人把门重重一关,钥匙转一圈,脚步声远了。

    凤徵迅速溜下床,到门边侧着耳朵听了会儿,紧接着抬头看看窗,窗户很高,她跳了下,够不到手,于是将床上薄薄的被席掀开,试图推架子到窗户底下,歇了会儿,喘口气,踩到床板上,找好着力点,伸长手又是一跳。

    这下碰到了窗户的边,她下落的时候尽量滚到被褥上,避免发出大的响声。来回好几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手悬上了铁栏杆。

    外面是一个欧式的庭院,大,非常大,修剪得呈几何状的灌木丛延伸开去,直到触到远远的高大乔木,鸟在树荫里啼叫着。

    难不成所在的还是一座城堡?

    有点无语的想着,力气耗尽,掉下来,垂头坐着,她想,她必须出去看看。

    黑礼帽,黑礼帽。

    歇了十来分钟,再次打起精神,她踱到门后,选了合页的那一边靠了,重新大喊:“着火了!着火了!!!”

    连喊好几遍,过道里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一把钥匙捅进锁眼里,咔嗒,刚才那个男人怒火冲天的嚷:“你个臭娘儿们——”

    就在他伸进头来的刹那,凤徵圈住他的脖子往前一拉,他拼命挣扎,她一个膝盖顶在他的脸上,肘一顶,然后他就倒下去了。

    脚拨了拨,地上的人软绵绵一动不动。于是凤徵将人整个儿拖进房内,蹲下身搜遍他的口袋,找到了另一圈钥匙和一柄手枪。

    手枪揣好,将挂在锁孔里的钥匙取出,房门反锁上。

    药力还没有完全散去,手指有点儿哆嗦。

    她竭力镇定着,门外如她所料,并没有人。

    她沿着过道,迈步。

    过道非常寂静。

    两旁几扇又厚又大的老式房门都关得紧紧的,左右各一道楼梯通向一楼大厅。

    凤徵贴着墙壁慢慢靠近了楼梯,就在脚落到第一格阶梯的时候,叮铃铃——

    惊魂。

    她捂住嘴,收脚,飞速缩回。

    一个男人接起电话。

    “喂?”幽暗的客厅里回荡起他的语调,起先是不疾不徐的,然而对方说了什么后,一下扬了起来:“什么?五爷?这会儿?”

    电话那头又说了什么,他一径应:“是是是!”

    话筒一挂,他碰地一声推开侧面房门,顿时里面一浪潮的押宝买单买双挟着烟气涌来,听到锵然一声,诡异的寂了下,男人喝:“楞着干甚!还不快收拾起来!五爷马上就到!”

    “……五五五五五爷?”

    顿时赌博的众人作鸟兽散,推窗换气,收拾什具,整理衣衫,戴好帽子,个个儿马不停蹄人模狗样地冲出大厅,赶往大路,列成两排迎接。

    “猴子呢?”冷不丁有人回首问。

    凤徵心中一惊,脑中登时冒出个想法,她急速踅回先前房间,剥了地上也许是“猴子”的衣服裤子套上,正好大家都戴黑礼帽,把头发盘进帽子里,弓腰含身,那个问的人急着出门,见人出现在楼梯口,骂:“干什么磨磨蹭蹭的,吃屎去了不成?赶紧走!”

    她想想那男人的嗓音,含糊应声是。

    猴子地位末流,排在最尾巴,凤徵偷偷抬眼瞟去,个个脸上带着凶煞之气,偏偏这会儿全做出垂首的样子来,便有这敬意的缘故,凶恶大大地减低了。

    因为“五爷”吗?

    她若有所思。

    不多时路上传来动静。

    果如她先前猜测,这座小城堡式的建筑建在一个山谷里,宽广无垠,专门有一条路修了通往此地。但见十数辆小轿车浩浩荡荡飞驰而来,到草坪前停住,一个黑礼帽迎上前,捧着一个银盆,里面放着花露水浸过的热毛巾,伫立车门三步位置。

    车夫刚要绕下来开门,带领众手下的梁奎殷勤地替了这份任务,满面笑容地将门打开,口中称:“五爷。”

    万众瞩目中,先一个枣核脸的人下来,立到另一边,然后一名男人下车,软呢的帽子,穿一条洁白长裤和一件时髦的西式白上衣,这时捧银盆的黑礼帽趋进两步,男人擦了手,朝后道:“你们三爷跟九爷也来了。”

    “——嘎?”

    梁奎本思着怎么今儿个阵仗这么大,楚老九也就罢了,三爷?唐君霈唐三爷???

    莫不天要下红雨了吧!

    “你们三爷说就这儿的高尔夫球场不错,宽敞,秋高气爽的,难得三爷开金口,我不能驳了三爷的面子不是?”

    “五爷抬举。”身形高大的男人自第二辆车下车,哈哈笑着接口:“说起来,霍老爷子过后,咱们兄弟好久没聚了,人道‘青叶红花白莲藕,鼎立江湖不分家’,何况咱们本来就是一家呢!”

    “是呀,难得在我那里碰见,”一个颊边长了颗痦子的瘦子从第三辆车上出现,“有什么解不了的仇,生出那么些不必要的误会——”

    五爷凉凉的觑他一眼,楚老九消声。

    “前阵子承了三爷的情,说来说去,我也正要向三爷道谢的。”转脸过去对唐君霈时五爷又是含笑了:“得以亲随四少面见老头子,想必大家都知道。”

    他说的是两个月前北方买了十多个叙利亚籍的凶手、化妆成印度阿三行刺总座之事。彼时正逢卫四腿上旧疾复发,赴美国疗养,白纵得到消息时迟了一步,倒是唐君霈侦知,却来不及,即刻电话通知了当时巧在不远的霍听莺,两人联手,在一条街外险险截下这一批料想不到的外籍杀手,立了大功。

    而这件功劳,唐君霈事后让出大半。

    楚老九一脸欣羡:“能在老头子面前露脸,可不就套了交情了。”

    唐君霈十分谦虚地道:“我不过偶然得的消息。那北方也真大胆,多年来刺客不断,差点就让他们得了手。”

    偶然?霍五爷心内暗哼,口中道:“北边那个姓隋的,是个人物,可惜神秘得很——”

    转眸,“不过,再怎么神秘,我看也神秘不过我们‘少君’,是吧?”

    梁奎跟在主子身边多年,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道:“是啊唐爷,论说我也在帮中有些年头了,竟是只远远地见过少君两三次,还都是葬礼上瞅的,一次也没瞅清楚过呢!”

    唐君霈知道他说的哪两次,无非是郑老的葬礼,以及霍寰宇的。他笑:“少君是大家的少君,你要见,禀报就是了,又有何难?”

    梁奎不防他回得这么轻松,噎住:“是、是吗?”

    “这么说,少君想见就能见?”霍听莺夺过主控权,将唐君霈一军。

    “哦,五爷要见?”唐君霈不置可否。

    两人对视,半晌,霍听莺缓缓而笑:“只怕,我求见是一回事,少君见与不见,就是另一回事了吧。”

    不知怎么,周围人都松一口气。

    刚才两人间的气氛,实在有种话不投机半句多、分分钟就要拔枪把对方射成马蜂窝的节奏。

    没看见不少人已经不自觉地把手放到腰侧微微凸起的位置了吗!

    “哎呀,今儿个说好打球,不谈其他,走,走,打球去!”楚老九和稀泥,作驱赶状。

    “慢。”却是霍听莺旁的枣核脸开口。

    “褚老八,你——”

    枣核脸朝唐君霈拱拱手:“我们见不到少君,三爷却是见得到的,有件事想请教,近日洪门的万老爷子薨了,少君有想法没有?”

    “哦?”唐君霈就手敲一敲烟杆,一副静待聆听的模样。

    枣核脸清清喉咙:“‘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当初郑老仙逝,按咱们的帮规,少君掌舵,大家都认了;洪门不同,里里外外千头万绪,正是他们内讧争权的时机,少君要是不闻不问,可就有人等着要搞一下了。”

    “有人等着——”唐君霈嚼嚼这四个字。

    “行了老八,”霍听莺道:“少君是谁,人家虽然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想必自有盘算,你小心,被人说手伸太长了。”

    “哪里哪里,”唐君霈阻拦道:“八爷就照实说罢。”

    “我门下一个门生报给我说,最近有个什么一贯道,从以前的罗教分出来的,这几年越搞越大,已经盘起地盘来了。”

    “罗教?”唐君霈点点头,“我晓得,又叫罗祖教的,自称佛教禅宗的一支,弄什么‘龙经’《五部六册》。”

    “正是,我那门生交了份子入道会,混进去看了看,如今的孩巴伢子家!懂什么势道,拉管马子乱打槽、划根洋火乱烧房,简直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总的说罢,咱们老帮老会的再不拿出点儿尺寸来,恐怕就要叫这些办家家酒的孩子们给请进祠堂里去了。”

    “那么是要闹个事啰?”唐君霈忽尔笑了,撇脸对楚老九道:“人家要‘扬名立万’来了。”

    楚老九道:“既找的是洪门的碴儿,我们看热闹就是。”

    “没出息的东西!”枣核脸唾:“你越活越回去,成天数着你那点生意!要是人家某天也跑到我们门前来‘搞一下’呢?”

    “他敢!”楚老九脸色挣红,被霍听莺扬手止住,道:“三爷以为如何?”

    “我倒是听得糊涂,想请教八爷,照你的意思,一方面我们是该浑水摸鱼敲敲洪门的边鼓呢,还是该笼络他们一起打压那些新兴帮派的窜起?”

    褚老八不怀好意:“正想听少君的定夺。”

    唐君霈眼睛一眯:“八爷真想听少君的定夺,就先该让你底下‘黄金李’之首的黄大队长好好看看报纸,八爷的徒子徒孙多,长进,报上都称他们为黄门了!”

    他“长进”两字咬得重,谁都听出来是讽语,褚老八脸皮拉下来:“侦缉队维持地方安宁,自然不讨好,得罪人,报上说的那些,未免有夸大之嫌,三爷也信?”

    “老九,前头在你家看报纸,念的那桩寡妇案子,说得什么来着?”

    “这、这——”

    “哦,说是一个李氏寡妇,与孤儿倚赖亡夫的小档口度日,寡妇长得美艳,侦缉队的某个分队长垂涎良久,奈不得手,转而敲诈,接二连三之下,寡妇无钱支付,写下高利贷欠条,利加利,利滚利,在还贷期限前夜,寡妇先是毒死孤儿,而后悬梁自尽。”唐君霈顿一顿,“倒是个贞节烈妇。不过,一门两命的惨案,丝毫不能激发该队长的天良,反而以欠条为据,驱逐前来闹事的亲族,霸占档口,怪道人说侦缉队油水厚,薪一百,利一万……我都想请人介绍进去谋个职了,不知黄大队长赏不赏这口饭吃,唔?”

    “嗐,嗐,三爷说得!”梁奎陪笑:“莫要折煞老黄了!”

    “不过现在我手下真有人托我找路子进侦缉队的,”楚老九道:“的确红火,甚至说出现了专门的‘介绍人’,带人跑路子、打点茶水,凡送进去一个就收多少钱,啧啧,不便宜,足以使一般中户人家倾家荡产了。”

    “九爷!”梁奎跺脚。

    “怎么,”楚老九眼一横:“说还说不得?我那手下为什么想进去,还不是看你们威风!百年老店‘仁和堂’的老板被吊死在店门口就是你们干的吧,虽然你们后来把尸体沉入码头想毁尸灭迹,可哪里能瞒过我!”

    “他的店生意好,也许是别的红眼结的仇家——”

    霍听莺一声咳,阻止了梁奎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

    大力为唐君霈点燃烟杆,唐君霈缓缓吐出个烟圈:“八爷,不是我说,咱们青帮最先因什么而成立,你还记不记得?你说报纸上报得夸张,那我跟你说桩近的,就是大力,他有个表舅,从前逃到南洋,赚了点钱,带着儿子回来了,想看有没有什么生意做。金陵纸醉金迷,儿子被一个舞小姐迷住,钱花光后被大班嫌弃,勾结侦缉队员,先是敲诈三千元,接着诬他为烟土私贩,要不是找到大力,不但钱财全部花光,可能还要吃牢饭!吓得两父子赶紧回南洋,临行前他表舅说:被抓起来的那晚,想想多年积蓄一夜而光,投诉无门,儿子头破血流,一把年纪再次回南洋充苦力,差点没撞墙!这一桩桩,一件件,报上几乎每天刊载商人破产、市民自杀的消息,把帮会规矩照搬进官场,警员不开支,队长分地盘——八爷,这不是祖师爷的训诫。”

    “现如今什么年头了,还祖师爷训诫!”褚老八阴阴笑:“我看是三爷眼红了吧。”

    “是啊,都是些小事,小事。”梁奎附和。

    “小事?八爷口中的小事在我看来是大事,而八爷口中的大事,那个一贯道啊罗教啊,我却没兴趣同他们一般见识。”

    “好了,好了,诸位,”楚老九道:“可以移步打球去成不?再听下去,我脑仁儿疼!”

    大家遂皮笑肉不笑,顺了他台阶,就要经过众人时,忽地唐君霈扬声:“噢!还有——”

    霍五褚八立住,梁奎应声:“三爷还有什么吩咐?”

    唐君霈打量着城堡,“啊,没什么,五爷这别苑真不错。”

    大家进门,霍听莺落后几步,低声对褚老八道:“唐三突然提出到这里,未必简单。你叮嘱梁奎,仔细动静,务必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给我盯严实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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