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音音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身着一件白色挑纱及地的礼服,任由服装师和助手们无休无止的用别针修来改去。

    头上的挑花面纱拖在地板上老长,她难受的揉揉脖子,别过脑袋去看一侧铺着英式碎花布小桌旁悠闲的喝茶看报纸的好友。

    “结婚真是太麻烦了,”她抱怨道:“西式的就算了,中式的还有好几套!”

    凤徵慢条斯理翻过报纸一版,头版赫然登出的是俞文弘失踪的新闻,附载他的照片,她一愣,觉得面熟,又看看,直到盛音音久未得到回应,喂了一声,她才指指堆在角落大大小小的盒子:“是谁逛完一家商店又转第二家,连车上都塞不下?”

    “这算什么,”准新娘托着下巴:“能跟我妈比,光是订的那些床单被套,估计我一辈子都用不上别家了。”

    凤徵道:“枕头被套以金丝绣边,每一副钉上玫瑰花形状的金绊扣,每朵花的中心镶一粒钻石——别人做梦都用不上,你还嫌。”

    “我小时起见惯的,”准新娘撇撇嘴:“说送你两套你又不要。”

    “那可是你的新婚用品。”

    “说起来,我倒是期待那套从比利时订制的水晶餐具,还是当年我大哥结婚时订过一次,小时候特别喜欢里面的甜食勺子和小调味碟子,可惜后来被我摔坏了。”

    “小姐,别动。”服装师珍妮道:“得为您改头纱了。”

    盛音音只好转头,从镜子里看着女服装师巧手飞快,该垂的垂该折的折,多余的褶皱迅速在她手中形成一朵立体玫瑰花模样,俏皮的落于鬓间,最后用蓝宝石的华贵小巧发卡一扣。

    “很漂亮别致,宛如簪花仕女,”凤徵从报纸间抬头:“和你的订婚戒指也很相配。”

    “是吗?”

    盛音音看看左手无名指,那是一只镶哈什米尔蓝宝石,在一般人眼中算相当昂贵了,不过对于她嘛……

    她漫不经心地道:“我家回赠男方的是一整套钻石袖扣和配套的背心纽扣,另加一副卡蒂埃珍珠领扣,怎样算也没有赚他的吧。”

    凤徵道:“听说对方是曹总理的儿子?”

    “前、任。”盛音音道:“不过我爸觉得他有前途罢了,不然曹氏总理多少年前的事了,就有些家底,也不过政治上一些余望。”

    “他对你好就好。”

    “对我好?”盛音音对着镜子一笑:“花跟小礼物倒是送了不少,可——不过是到了不得不结婚的年龄,他看中我家家财,我们看中他家潜力,各取所需而已。”

    凤徵叹气:“就没有喜欢?”

    盛音音又笑,待要说什么,玻璃转门一旋,一名助手在外面道:“珍妮,密斯卫来了。”

    密斯卫?

    两人一对眼,该不会是——

    珍妮匆匆停下,道:“没有预约怎么会——密斯盛,抱歉,我——”

    “是卫七小姐?”盛音音道。

    说来说去,能到这洋人开的高级私人订制店来做衣服的人屈指可数,卫秀城又不在国内,所以剩下也就七小姐了。

    “是的。”

    “去吧去吧。”盛音音挥手。

    珍妮再次道歉,嘱咐助手继续,带人刚走到门边,双方迎面碰上,来人披着雪貂大衣,淡施薄粉,眉眼净丽。

    “珍妮,不好意思,我经过这儿,临时说一声,去年做的那套家穿的黑丝绒长裙既舒服又保暖,今年帮多我做两套,”仆人簇拥下的七小姐朝这边看一眼:“你有客人在尽管忙你的——咦?”

    凤徵朝她微笑:“七小姐,你好。”

    “是呀,看来七小姐常来这儿,怎地我们一次没碰过。”盛音音跟着笑道。

    卫嘉人先看到凤徵,再看到新娘子,想起了什么:“啊,对,听说了,盛小姐和曹氏公子缔结良缘,恭喜恭喜。”

    虽然两人并无深交,不过近年来随着盛家老大在外交部的步步高升,社交场合上二位倒也不时遇见,盛音音道:“能得七小姐祝福,谢谢谢谢。”

    嘉人点点头,注意力遂集中在凤徵身上:“你什么时候到金陵的?竟一直没听说。”

    “有两个月了,”凤徵道:“不定什么时候又走,说不清。”

    “总也得等到过年后吧,”嘉人道:“我们许久未见了,我请你喝茶罢。”

    凤徵道:“多谢七小姐美意,不过我待会儿有点事,不若下次。”

    “有事?”

    “是的是的,她陪我挑婚礼用品,尚有好几家未走呢!”盛音音飞快地说。

    卫嘉人道:“婚礼采买不是一时半刻的事,这个钟点正适合饮下午茶。”

    她这样一讲,盛音音不好再说什么了,凤徵瞧瞧手表,下午四点,她含笑:“确实是有事,再晚恐怕报社要关门了。”

    “报社?”

    卫盛两人同时出声,卫嘉人看盛音音一眼,盛音音一副我也很惊讶的表情。

    “是的,本是该陪音音的,不过似乎有位故人碰到些麻烦,我得去确认一下。音音,对不起了。”

    她从衣架上取下大衣,盛音音初时还以为她不过找借口,现在看样子像真的,连忙七手八脚将头纱扯下:“等等,我叫我的车夫送你去。”

    珍妮在旁边忙呼慢点慢点别扯坏了。

    卫嘉人道:“那末我送吧。”

    凤徵摇手:“不敢当的,怎么好意思。”

    “盛小姐还要试婚纱,反而我无其他事,走罢。”

    车厢内一阵沉默。

    凤徵想总得说些什么,瞧到窗外被小孩子们围住的卖梨膏糖的小贩,笑:“我总说金陵一年不来,一年变一个样,不成想那些老玩意儿还在。”

    “老玩意儿?”卫嘉人往窗外瞧,但景物已一闪而过了。

    凤徵道:“就是百草梨膏糖,一个铜子儿可以买到一块的,我们老家也有,记得小时候我跟鹤徵去城隍庙游玩,找爹爹撒赖,他必定要给我们三两个铜子的花销,城隍庙旁边都是各种小摊儿,芝麻饼糯米糕,红枣大梨,酒酿圆子,梨膏糖算贵的了,要换平常的糖,可以买到十粒八粒,放在嘴里一个下午都是甜的。”

    嘉人手绢儿托着下巴听着:“真有意思。”

    她既愿意捧场,凤徵便讲下去,全是十岁之前的琐事,说了会儿道:“七小姐会不会觉得无趣?”

    “不不不,我倒是愿意多听点儿,多了解他——咳咳,多了解你们的过往,感觉真好玩。”

    “就是到处野罢了,七小姐必然跟我们不一样吧。”

    “是呀,记忆里我们小时候不住金陵,好像邺天、天津、上海都住过,不过全是那种许多道门的大宅子,记不清了。爸爸经常不在家,妈妈很严格,并不许经常出去,出去要有人陪同,平日就是在花园里面玩,骑骑脚踏车。”

    “四少六少他们不带你玩吗?”

    “他们玩的时间更少,家里小时就请了英文法文的老师,乐器是一定要学的,还有各种课程……反正妈妈规定是今天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完,不管你喜欢不喜欢,虽然家里用的人很多,车夫啊侍卫啊,弄不清楚到底多少,但要说可以玩的,半个也没有。”

    凤徵吐舌,“果然不一样哇。”

    “一直到出去国外,才算松了束缚。说起来你们当时不是去了美国么,过得怎么样,是不是也很好玩?”

    凤徵苦笑:“那时什么也不懂,要说有意思的,就是偶然一次同学请客,去廉价的小餐馆里吃牛油面包和炸猪排,知道里面的牛油和面包是不要钱的,于是吃了好多,后来每存了点儿钱,我们就去那儿点一份猪排,面包牛油塞到饱。”

    嘉人手绢捂住嘴,尔后轻轻道:“对不起。”

    “没事,我们的家境,在圣约翰大伙儿不就都知道么。”

    她呵呵一笑,嘉人仔细观察她,见她是真的不以为意,这才放下心,也笑:“英雄不论出处。”

    凤徵大乐:“当为此浮一大白!”

    哔哔,车子停在了报社前,嘉人随凤徵一起下车,说既是到了,不如一起瞧瞧,凤徵也不多言。

    馆内颇大,有编辑室、排字室等等,凤徵进了编辑室,里面两排大桌子,多数摞着小山高的信件和通信社稿子,编辑部里的人正在工作,有拿洋剪子剪稿的,有撑着头在桌上赶稿、旁边立站着徒弟等的,倒没人注意有人进来。

    “请问,俞文弘俞先生在吗?”

    当然不在。但正因如此,此言一出,编辑室里几乎所有人都看过来,然后,惊讶赞叹。

    她们两个站在那里,真是有种蓬荜生辉的感觉。

    俞主任交游广阔,三教九流,但这样容貌气质的淑媛找上门来,还真属首次。

    于是,小徒弟的嘴巴张开合不拢了,持剪子的剪子掉了,终于那个拿笔的中年男子赶紧推开椅子迎上来:“二位是——?”

    凤徵道:“俞先生于我有恩,如今在报纸上见到他失踪的消息,甚为牵挂,故来此询问内中详情,不知可否告诉一二。”

    她彬彬有礼,中年男子道:“不敢不敢,小姐请坐。”

    听差奉茶,中年男子道:“不瞒小姐说,俞主任的事,我们明知是由交部牵连而起,当初我们也劝他,说交部势大,适可而止就罢了,但俞主任的脾性,唉……总之一周前他本去上海出趟小差,这边乘火车出发,那边分社却一直迟迟未接到人,我们打电话去他家,电话不通,后来我们总编辑、经理发动人寻个遍,人仿佛凭空消失了,才发现事情不妙。”

    凤徵掏出刚才在服装店中折好的报纸,指指照片:“这篇报道谁写的?”

    中年男子道:“正是我。”

    “上面说俞先生是被绑架,直指交通部——可有确凿证据吗?”

    “小姐不信?”

    “虽然按常情料来不错,但没有证据,交部可能反咬一口。”

    中年男子挺挺胸脯:“我不怕。”

    卫嘉人问:“报警察了没?”

    “报了,但警局的人就是一帮饭桶,什么也查不出来。这件事情手法老练,姓冯的是买人干的,”他压低声音,吐出两个字:“青帮。”

    青帮,又是青帮。

    真是孽缘。

    “真的?”她道。

    “我们自有我们的消息来源。报上暂时没登,但——”

    “但如果真的交部不放人,我们就孤注一掷。”

    却是另一个声音。

    凤徵转头,屋子另一端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秃了大半头的矮个子,约摸四五十岁,要不是看大家称呼,她决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竟然是报社老板。

    “我姓戴,戴量功。”他给凤徵和嘉人递上名片。

    “你好,戴先生,我姓师。”凤徵起身,双手接了,却不知该不该介绍嘉人,怕她不乐意。

    但嘉人很大方:“你好,我姓卫。”

    “师小姐,卫小姐,”听到姓卫的时候小个子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很快遮掩:“坐。”

    双方重新落座,戴量功道:“刚才听师小姐说老俞对你有恩,不知是何起缘。”

    “啊,说起来也是一段旧事,”正中凤徵下怀:“许久不见,报纸上俞先生小照模糊,贵社是否有清晰一些的?”

    “当然有,”之前的中年男子马上从抽屉里翻出报上原照来,“请看。”

    照片上的人端坐,目光注视镜头,正是当年那位大叔。

    她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俞先生到底在哪里。”

    “可不是呢,”戴量功道:“说起来我们也是没法子,找人托门路求冯总长,他一概不认,青帮更是神秘,只盼着老俞是报界知名人物,各路朋友闻讯后能有所救援,同时我们发动一系列报道,营造声势,哪怕有一点线索也好。”

    凤徵道:“大家都知道,青帮不好惹啊。”

    他就不怕人家砸他们的场子,封他们的馆?

    戴量功明白她言下之意,小个子的身体却锵然道:“老俞如今生死难料,不知遭受什么苦。在对方眼里,人命也许贱如蝼蚁,可是在我们眼里,人命关天。老俞与我多年情谊,大不了这报社不要。”

    “老板!”一众编辑学徒纷纷倒吸冷气。

    “激浊扬清,”凤徵坚定了心中要帮一把的念头,朝戴量功伸手:“天道昭昭,小女子愿尽绵薄之力。”

    嘉人忽然也伸手过来:“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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