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已经到了戌时都没有晚饭送来。

    刘妈妈中午就被叫去荣庆堂跪着,自然没有人给她饭吃,这会儿已经饿得不知道饿了。好在贾琮带回来不少的点心零嘴,多少能够垫一垫。她又疼又饿又累,早早地就睡了过去。

    贾琮虽然已经炼气二层,可里辟谷还早得很,到点儿肚子就饿了。没人送饭来,他也不生气,溜达着小短腿儿,闻着味儿就去了大厨房。

    这个时辰,厨房的大灶已经停了,只留下几处小灶为备宵夜用。大厨们也基本上都回去歇了,只留下一个带着几个帮厨当值,防着主子们忽然要吃食。此时,他们正聚在一起赌牌。

    “给我准备些吃的。”

    软嫩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几个人皆诧异地望过去,然后齐齐打了个寒颤。荣国府的下人之间,是没有秘密的,今日尽管下了封口令,荣庆堂发生的事情还是让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大房那个不起眼儿的琮三爷,其实是个凶残血腥的大恶人。这样让人震惊的事情,在荣国府的下人中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而此时,传闻的主角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怎不让这几人胆战心惊。

    “是、是,三……三爷,这就给您做去。”大厨愣了会儿之后,腾地就站起来,着急忙慌地要去灶台操家伙做饭,却被人不着痕迹地扯了下衣角。

    拽他的是站在身后的一个帮厨,看他跟自己猛使眼色,大厨才想起来,老太太不准厨房给琮三爷吃的。

    大厨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会儿,一咬牙摔开那只手,对贾琮赔着笑脸,“三爷,您想吃什么,小人给您做去。”

    是得罪掌握府内生杀大权的老太太,还是得罪随时会戳人血洞、拍断柱子的琮三爷,这是个大问题,关乎生存状态的大问题。但大厨只是衡量了一瞬,便做出了决定。

    他是这府上聘来的,并没有卖身给荣国府,得罪了老太太不要紧,大不了明儿就请辞,不跟这儿干了;可若是得罪了眼前这位小爷……他不想身上带着几个血洞滚蛋。

    “做些易克化的。”贾琮对他的态度比较满意,冲他点点头之后,便径自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

    他琢磨着,改日得去药房看一看,有没有炼制辟谷丹的药材。凡人就是这点不好,每天到点儿就得吃饭,不然就会饥肠辘辘,十分不好受。

    几个帮厨都是荣国府的下人,原本想去报信儿的,却被他往门口一坐,愣是不敢往那儿凑了。

    ……

    这一天,荣国府闹得鸡犬不宁,皇宫里也被折腾得不轻。

    贾琮今日在街上偶遇的老者,乃是年初才禅位于当今的太上皇。

    太上皇如今六十有八,去年万寿节当日,在庆典上一头栽倒,接着就是缠绵病榻多月。他年幼登基,一生皆在帝位上殚精竭虑,身体早已油尽灯枯。

    当御医给出剩余寿命不足一年的诊断时,经过几番深思熟虑之后,终于决定禅位给儿子老四宇文祜。

    虽然身体不太好,可太上皇是个闲不住的,只要条件允许,他就喜欢出宫到处走走。往日总是没有时间,可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他希望能好好看看自己治理下的国家,但因为身体原因,也只能在京城将就将就了。

    今日也是这样,却没想到碰上了个有趣的娃娃,逗他开怀一乐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刻骨难忘的痛苦。

    等马车回到紫禁城的时候,老者已经痛得快没有意识了,青白的手指无力地抓着身边老仆的胳膊。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能信任的只有身边这个人,就连他的亲儿子们都不行。

    马车并没有在宫门口停顿,一路飞驰向乾清宫而去。不知是真孝顺,还是为了做出姿态,当今继位之后仍请太上皇居于乾清宫,自己则住在旁边的养心殿。

    初冬十月的天气里,老者浑身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灰色浑浊的汗水打湿了厚重的衣袍,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异味。伴随着汗水的,是潮水一般抽髓刮骨的疼痛。

    老仆急得都快哭了,他脸色已经惨白,看上去比怀中老者还要难看,有水光在眼眶里闪烁。一边紧紧抱住老主人颤抖的瘦弱身躯安抚,一边连连怒吼着车夫加快速度,一边又叫嚷着御医怎么还不来。

    “主子,您忍一忍,吴御医来了。”一看见被侍卫塞进马车的御医,便被他拎到老者跟前,急切地道:“快给太上皇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快!”

    吴御医的年纪比太上皇都大,因医术实在出众,至今还没有告老。他是一路被侍卫扛着过来的,又被连塞带扔地弄进马车里,一口气都差点喘不上来。

    可看老仆惊慌的样子,他也不敢怠慢,咽了口唾沫尽量平稳心绪,开始为太上皇把脉。半晌后,吴御医轻咦了一声,用帕子沾了一些太上皇的汗水,凑到鼻下轻嗅。

    看他这磨磨唧唧的也不说话,老仆急得不行,大声问道:“主子怎么样?严不严重?有没有什么法子医治?你……你倒是说话啊!”

    “目前看来倒是无妨,脉象上倒比往日还要好上一些,若是能经得住,太上皇说不定能够痊愈。只是……戴权,你怎么能给太上皇乱吃东西?这药虽然十分对症,但药性也太猛了,太上皇的身子已经被掏空,吃这样的虎狼之药,也不知是福是祸呢。”

    老御医跟老仆的关系不错,趁着马车还没停下,拉着他小声说道。这事吧,若是太上皇好了,那就万事大吉,可若是不好……这老货可逃不了一死。

    “那你倒是想想办法啊,主子难受成这样,要你有什么用。”老仆根本不关心自己是个什么下场,他关注的只有主子的身体。

    御医正打算回话,马车已经停下来,只听外面有个低沉微哑的声音道:“父皇怎么样了?”随着这问话,马车的门被打开了,一个身穿帝王常服的身影走上前来。

    御医连忙下来磕头行礼,老仆则在马车上行礼。来人正是登基不到一年的当今圣上宇文祜。他本在处理朝政,听人回报太上皇发病,便急忙赶到乾清宫门口迎接。

    当今并不停留,对两人摆摆手示意免礼,直接自己爬上马车,握住他爹的手,仔细打量父亲的脸色。见老者身上汗流不止,身体因疼痛蜷曲颤抖着,不由得皱了眉。

    “可以移动么?”见吴御医回可以,便招手让太监抬着软榻过来,亲手将老者抱下马车,小心翼翼地放在软榻上。

    太上皇的寝宫里,已经等着一屋子的御医、太医了,挨个上前来为老者诊脉。每一个把完脉之后都沉默不语,然后就在那儿面面相觑,最后便是将殷切的目光头上吴老御医。

    “到底什么情况?”当今坐在太上皇床边,时不时地为他抹去面上渗出的汗水。见御医们半晌没有结论,不由沉声喝问。

    吴御医暗暗乜斜乜斜身边没义气的同僚们,斟酌一番说辞之后,道:“回禀皇上,太上皇的脉象来看,身体正在好转。方才臣验看了太上皇流出的汗水,颜色灰暗浑浊,闻之有淡淡腥气,像是身体在排毒。只是,太上皇的身体有些弱,如此下去怕是……”挺不过去。

    他话中的未竟之意,当今听明白了,心情有些沉重。他顾不上去追问为何会如此,沉吟了一下,道:“既如此,你等快去拟了方子来。”

    当今继位方半年有余,朝中虽然看似平稳,兄弟们也都老老实实的,但那是有太上皇爹在上面镇着。他如今虽也渐渐掌握权柄,可尚还需要时间,太上皇爹还不能驾崩。

    他都可以想象得到,若是父皇因这个意外去了,那些兄弟们会怎么跳出来蹦跶。本就还没坐稳的皇位,指定会波澜骤起。

    太医院几位医术高深的御医再碰头,小声商议着如何配伍用药。除了这之外,整个寝殿里是一片静寂,周围伺候的太监宫女们行动见都不见一丝声响,大气都不出似的。

    “啊……快、快,朕要……更衣……”此时,倒在龙床上的太上皇猛地坐起来,吓了众人一跳。不过他不管旁人什么反应,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捂着肚子就要下床。

    方才还虚弱得一塌糊涂的老爹,忽然变得活蹦乱跳着去上厕所,当今即便已经是四十往上的认了,也被惊得一愣。

    还是伺候的老仆反应快,连忙抢上前一步,把太上皇半抱起来,飞快去往净房跑去。身后反应过来的一群人赶紧跟上,呼呼啦啦滴追上去一大片,大有围观太上皇出恭的架势。

    ☆、第008回  触动

    对太上皇的身体,不光是当今十分关注,旁的王爷们也是一样。老皇帝还没从净房里出来的时候,寝殿外面已经等着一排求见的王爷们了。

    今上对自己的那群兄弟们十分不耐烦,一个个都是不让人省心的,着急上火的时候,恨不能把他们全部塞回老头子的肚子里。

    是以他便在寝殿里安坐,浑然没有去跟兄弟们叙话的意思,也不管那一群有没有意见。谁让他现在是皇上呢,有意见也得憋着。

    老皇帝一连跑了四五趟净房,后来干脆在里面带着不出来了——他已经拉得腿软。直到半个时辰之后,肚子才没了那一泻千里的冲动,这时的他不光是脚软,整个身体都软得面条一样了。

    被老仆不假人手地打理好之后,又被他抱出来安放在龙床上,老皇帝惬意地喟叹了一声。

    如释重负啊!

    这就是他此时的状态,身体像是卸下了千斤的枷锁,一下子让他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若不是手脚还是没有力气,他都想跑到御花园蹦跶一圈。

    “父皇到底如何了?”今上沉着脸问道。就在方才,他差点都以为老头子要不行了,可此时看老头子面色红润的样子,莫不是回光返照?

    一等老皇帝安置好,自然有御医上前诊脉,然后便是又一次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把吴御医推出来回话,“回禀皇上,太上皇的脉象沉稳有力,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之前久病,身体尚需要调养。”

    这个答案,并不是今上想要的,是以让他的心情颇有些复杂。身为当今皇帝,跟健康的太上皇之间,其实是一种天然的对立关系。他虽然不希望老头子现在就一命呜呼,可也不想看到一尊身康体健的太上皇镇在头顶。

    不过这样的想法却是不敢当着老爹的面表露,今上面做大喜之态,拉着太上皇很是表达了一番欣喜之情。另外,又好生劝慰太上皇,虽然已经痊愈了,但还是不能操劳,没听御医说还需要好生调养嘛。

    老皇帝心中有事,却是没心思跟这小子虚与委蛇,“朕既然已经没有大碍了,皇帝就回去吧。朕听说西北有一府三县遭了雪灾,就免了他们今明两年的钱粮税款吧,也算是为朕祈福。”

    今上的笑容略微一顿,又在被人看出前恢复原样,“是,儿臣这就去办。父皇身在病中,还能关怀偏远地方的民生,实乃百姓之幸。儿臣定当妥善安排,让父皇的仁爱传遍天下。”

    他这是被敲打了啊!

    西北遭了雪灾这事,他也不过是来乾清宫之前才知道,老头子得到消息竟比他还早,这让今上心中不免有些挫败。他一点都不喜欢姜是老的辣,他只爱青出于蓝,但现在看上去,他离青出于蓝还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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