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中门而入,一路掠过窝风桥、灵官殿、玉皇殿,愈往里愈无人影。倏然间,一阵争辩传入李煦宁一行耳中,循声望去,正是自老律堂而来。

    “去那瞧瞧。”

    老律堂,白云观中心之殿,本为七真殿,清时历代方丈均于此传戒,方丈传戒之时称其为律师,故改称老律堂。

    人心方寸,天心方丈。

    方丈之名自古已有,《庄子·天下篇》成玄英疏:“方,道也。”《大戴礼记·本命》:“丈,长也。”故而称道门十方丛林最高领导者为方丈,亦可称住持。自佛教入汉,藉此俗称,狭指住持之居处,后申之为住持。

    一行人越入老律堂院,便见老律堂殿门半合,其内人影颇多,似有争执。行至石阶东边锦阑井旁逮一小道士,问道:“这位道友,老律堂内出了何事?为何如此喧嚣?”

    那小道士忙作揖道:“法文见过诸位道爷,道兄。”

    全真龙门派字辈有百字辈,道德通玄静,真常守太清,一阳来复本,合教永圆明,至理宗诚信,崇高嗣法兴,世景荣惟懋,希微衍自宁......等等,想来这小道士便是第二十九代弟子法字辈。李煦宁心道。

    那法文小道士继而道:“因两会之故,今日辰时自佛教禅宗来了一行佛教徒,孙总理(客堂之首领,常住之重职。接待宾客,办理内外公事,非道德学问之士不胜此任)临时接待,正欲关门之时来了一行儒家之人,略起争端,后便如此了,孙总理屡劝无效,便遣我去请监院。”

    “原来如此。”问过后那小道士便告辞离去。

    那三道士抬脚便朝石阶行去,却被常徴唤住:“诸位,暂且听上片刻,如此突兀徒惹事端。”随即白云观老律堂下便多了一行窃听之人。

    老律堂内,正中悬一金匾,上题“琅简真庭”四字,其下立有一身着道袍之人,面浮一丝为难,来回扫视面前那正处争执中的两列人。

    “你们佛门讲普度渡众生,却连自己都超脱不了,何谈誓将地狱捞空?要之何用?不如蓄发从道,说不定还能落个好果,转个好命。”

    “诸位可是儒家之人,如此论道孔丘可知否?”

    “如今身处道观,不谈道谈何物?”

    “孙道长,可否?”

    小道士法文口中的孙总理孙道长直觉为难,今日早课一闭,便来了一行佛教禅宗之人,怎知儒家紧随其后,两方甫一见面便起争执。

    孙道长执礼道:“无妨,但还请诸位莫切过争执便可,徒伤和气。”

    那孙道长话音一落,儒家一方便道:“如此,我一直有一疑问萦绕于心,至此已有三十余载,可否请觉圆大师释疑?”

    那名作觉圆的和尚正欲出声,便听得儒家一方继而道:“此问不急,先请问觉圆大师尊姓?”

    “释。”觉圆吐出一字。

    “莫非令尊亦释姓?可我记得百家姓内似乎并无释姓罢。”

    “释乃佛祖所赐,阿弥陀佛。”觉圆道。

    “呵,”那儒家之人轻笑一声,道:“大师莫不是忘了俗姓,罢,不提此,谈那正事。”

    觉圆道:“居士请。”

    那儒家之人立时道:“大师谬赞,我可未曾受过三归五戒,当不起那优、优婆塞,没记错罢?”

    觉圆道:“愚僧鲁莽。”

    所谓佛教居士,即虔诚信仰佛教,受持过三归五戒,优婆塞(男)与优婆夷(女)之统称。

    那儒家之人道:“还请大师恕我这山东人读不准佛教之术语,譬如那阿耨什么多罗富樓什么沙罗婆提......”

    那觉圆道:“阿耨多罗富樓沙昙藐婆罗提,阿弥陀佛。”

    “不错不错,正是这阿耨多罗、富樓沙昙藐婆、罗提,”那儒家之人道:“还请大师释疑,为何同为华夏之人,我念佛教术语如此怪异艰涩,而每每听闻佛教高人却是念得顺畅无比,佛不是谈众生皆有佛性?如此说来,我岂非众生之内?当属外道?”

    觉圆道:“此为古印度语......”似欲再语,却听那儒家之人道:“确实,此并非华夏之语言,乃是外传之教,那印度人商羯罗可是于佛教有大恩。”

    李煦宁几人闪身至侧边,寻一处藏得身形,“扑哧......”随即便自身后传来一阵嘻笑。

    几人抬眼望去,先上那旅游队已至老律堂大院之内。那笑声正是自导游与其中一二所出。

    其余人不明就里,纷纷问道:“导游,你们在笑什么,那商羯罗是什么人?”

    导游笑道:“我们中国人有个普遍的错觉,印度人都信佛教。事实是,印度人相信的是婆罗门教。佛教在印度从来没有成为过主流,甚至连第二大教都算不上。根据一九九一年的印度人口普查数据,人口的82%左右信奉印度教,12%左右信奉伊斯兰教。此外,还有基督教徒,占人口的2.32%;锡克教徒,占1.99%;佛教徒,占0.77%;耆那教徒,占0.41%。佛教的信徒人数还远远落后于基督教,更谈不上和主流的印度教比。”旅游队众人瞧得导游如此,忙凝神静听。

    导游对众人反应颇为欣喜,道:“在印度历史上,佛教甚至绝迹。印度教连续出现鸠摩利罗、商羯罗两位大思想家,论战中击败佛教,导致佛教大量寺院和信徒改宗。时间就在玄奘大师在纳兰陀寺留学归国后五十年内。

    鸠摩利罗登门挑战,让佛教最高学府纳兰陀寺从公开讲学变为闭门授课,显宗成为密宗。从玄奘大师在印度留学的辩论经历来看,就能明白佛教经常遭遇外道学者的强有力挑战度日艰难苦苦支撑中。失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商羯罗时代佛教更加不堪一击,终于全灭,沦为靠咒语赶鬼的土著信仰。恰如玄奘驳斥道士信仰:叩齿咽液之序,其言(辞)鄙陋。将恐西闻异国,有愧乡邦。

    佛教在印度的绝迹千载主要原因就是不敌印度教。就算没有伊斯兰教的入侵,照样佛教也奄奄一息。根本来说,佛教在印度人眼中就是地狱教,如此排斥也算正常。

    佛教存在一直需要依靠城市,生存在最富庶的地区。原因很简单,和尚自己不劳作没有经济来源。生存方式注定是寄生,主体一旦发生变动,佛教会受到剧烈影响。而婆罗门教提倡四种姓各守其职,重生活类似儒家。故此深入到农村,基础极为扎实不可动摇,就算经历战乱也能幸存下来。

    而佛教传入中国,吸收华夏文化,转化成中华特色佛教,所以才至现在......”

    恰在此时,老律堂殿门启,自其内跨出一年青道士,导游见此,立时领着旅游团离去。

    年青道士瞧见众人远去,随意打量院子一番,并未察觉至李煦宁几人,随即转身进入老律堂。

    玄真心念一动,将识神收回,毫无其余动作。

    待那年青道士入老律堂,那觉圆方道:“我佛讲求和平普度,自与那政权不符。佛法西来,即来到‘有大乘气象’的中国,吸收华夏精髓得以更上层楼,发展至极。此乃是帝皇怀有慈善之心,知晓天下子民安居乐业之重要,我佛方得以普度众生。故而如唐时便有几百人证得佛果。”

    那儒家之人立时道:“且不谈佛究竟如何于我华夏普及,此中之事在场之人心知肚明。佛教之大中观见源于印度,后入华夏,也确实是得我华夏文化之精髓,易理、百家之理贯于其中。唐时距今已远,姑且便如大师所言,数百人证得佛果,既然仅唐一朝便有数百人证得佛果,为何所供之佛寥寥无几,而仍是印度之佛?莫非我华夏真就如此不堪,远当不得?还请大师释疑。”

    觉圆道:“我佛讲求众生平等,不分男女,虫鱼鸟兽,皆为佛光普照之下,何来国界之分。故佛说世间万物皆有灵,众生皆平等。”

    那儒家之人道:“既如大师所说,那佛教虽不杀生,可植物亦有灵,如此而言,岂不是佛教信众皆破戒,均应循释迦之行,不吃不喝静坐七七四十九天成佛。可诸多信众纷循此行,可谓死伤无数。”

    觉圆道:“佛经载我佛于诞生之日便已是菩萨,誓愿要在此世间成佛,更是经多年之苦修,方能成佛。至于那植物,《大般涅槃经》云‘谷米草木无命无我,非众生数’。”

    那儒家之人又道:“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听那老律堂内两方辩驳,李煦宁几人直觉颇有意思。一全真遇仙派道士执礼道:“玄真道爷,诸位道兄,如今既已明了,莫不如先行进观内,这老律堂内暂且无事。据我师尊所说,今日似乎有采访之人。”

    玄真点头应允,道袍一甩,李煦宁三人越过老律堂,朝观内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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