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垂地泻无声,长街十里灯。

    东域第四大城池——汴京。华灯初上夜未央。

    寻常日子,汴京城内并无宵禁,只有特殊时候才会有宵禁,一年最多也就十几天。

    所以汴京城内的烟花之地甚是繁华,夜夜歌舞笙箫,纸醉金迷。

    在一处名为“柳花巷”的巷子内,夜晚前来花钱图乐的富贵公子哥来来往往,不绝如缕。其中有一名落魄公子哥,拿着一把不是很新的纱绣花鸟图折扇,身穿白衣,脸色带着醉意走进了名为“婉君阁”的寻欢之地。

    落魄公子哥登上三楼,眼睛一亮,快步向前,走向正坐在雕花走廊上正在独自一人拉着二胡的粉衣女子。

    “云缱,我来了。”落魄公子哥语气温柔,然后打开折扇,轻摇着走了过去。

    “是你?景末邱,你们景家不是已经被抄家了?你怎么还来这里?!”名为云缱的女子停止拉二胡,抬头蹙起秀眉,亮起了好听的嗓音,只是语气有点冷漠。

    “云缱……你……怎么了?”景末邱听到女子直呼他姓名后,动作立刻僵硬,脸色沉了下去。

    “怎么?你自己还以为你是堂堂景家的少家主吗?景家现在尚能饱腹否?”云缱冷声嘲讽道。

    景末邱心中作痛,他们景家之前辉煌的时候,他在这里花费有白银数万辆,黄金千两,如今景家才没落了不过几天而已,这位被他视为红颜知己的女子竟然翻脸不认人了。

    “云缱,你还记我们曾经的誓言吗……你还记得你曾经答应我的……”

    “住嘴!别要耽误我做生意!我现在已经是‘婉君阁’的的当红艺妓,我一个时辰便是白银数百两的身价!现在的你还出得起吗?”女子大声呵斥道。

    “这世上……除了你……我别无所求啊……”景末邱热泪盈眶,声音颤抖。

    “你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落魄公子罢了!”云缱语气冷漠至极,景末邱不知道眼前人到底还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温柔贤淑、仪态万千、人面桃花”的心上人了。

    “当我痛苦的站在你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不能说我两手空空……我还深深地爱着你啊!”景末邱望着云缱石头一般无情地眼神后,有气无力地说道。

    “呵呵!”云缱闻言冷笑一声,然后收起二胡,看都没有看景末邱一眼就回到了房间内。

    景末邱望着云缱那决然而去的背影,抬起手似乎要挽回什么,但终究是无力的放下了手,自嘲一笑,然后转身,背影萧索却又坚定地向婉君阁外走去。

    “末邱……我若不如此,你如何能将心思一心一意地放在景家上……都怪我,若非是我耽误你继承景家家主之位……那么堂堂东极帝国二十七大豪门家族之一的景家肯定不至于被抄家啊……都怪我……”屋内,那名风尘女子泣不成声,再也无法掩饰下去,泪水打湿了二胡和一旁的断弦琵琶。

    婉君阁外,华灯未歇,灯火如初,只是落魄公子哥的心,彻底死了。

    “愿你余生。有良人相伴。”景末邱最后深深望了一眼身后的楼阁,仿佛要永生铭记,然后深吸一口气说道,再次吐出来的时候,随手丢掉了那把名贵的折扇,大步离去。

    景末邱离开的时候比来的时候更加落魄不堪,在路边全天都不打烊的美食小摊旁停下脚步,摸了摸口袋,发现自己没有银子,然后准备离去。突然身后有一道声音喊住了他。

    “这位朋友,停一下。我初来汴京,对这一带不是很熟悉,有许多问题,能否为我解惑一番?”

    景末邱停下身形,转头望去,看到一个青衫年轻人看着他微微笑着,笑容如同春风。而且那个青衫男子还带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眼神清澈如同山泉般沁人心脾。他便走了过去。

    “来,朋友。我不白问问题,请你喝鸽肉馄饨。”正是楚愁的青衫年轻人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请落魄公子哥景末邱坐下。

    “有什么问题就问吧。”景末邱大口吞咽着鸽肉馄饨,发音不清地说道。

    “请问世间情为何物?”

    楚愁的第一个问题就让景末邱愣住了,心中虽然奇怪,但在咽下口中的那口馄饨后,仍旧是如实回答道,“直教人生死相许。”

    “嗯,那又请问。世间可有无双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楚愁点头后继续问道。

    “世间之事,没有十全十美的,亦没有真正一直都称心如意的,所以做人只能专注一事一物,若是分心,心有旁骛,不是办不成事,只是办的不是那么好了。”景末邱又喝了一大口的馄饨,回答道。

    “为何世人都爱言世间夫妻皆是‘朝云聚散真无那,百岁相看能几个?’”楚愁看着景末邱的那碗馄饨已经见底了,便又买了一份,然后继续问道。

    “因为人心易变,所谓的海誓山盟不过是如云烟一般过眼即散……”说到这里,景末邱心中作痛,但是却没有表露出来。

    “这一点不太准确。”楚愁微微摇头,然后道,“世间男女,真心相爱的最后因为各种原因很少能够走在一起。不是真心相爱,或者是爱的不是那么深的男女,反倒是因为各种原因最后走在了一起。真正互相相爱而走在一起的,很少很少,所以百岁相看的就很少。大多数人,都是只能默默在背后,遥望着记忆中早已模糊的那道背影,度过苍白地一生。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说的正是如此。”

    “你是何人?”景末邱毕竟是大族豪门出来的公子哥,听闻楚愁谈吐不凡,但之前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楚愁,便疑惑询问。

    “一个还在路上的人。”楚愁沉默了一下,开口回答道。

    “世人皆是在路上啊。”景末邱闻言后感叹。

    “希望他年有一日,遇到她后,还能开口轻轻道一句‘别来无恙’。”景末邱心结此时似乎已经解开了。

    “如此甚好。”楚愁点头,起身付钱,然后带着赵芷水离开此地,消失在冥冥夜色中。

    而景末邱则起身向着相反方向走去,他要回到现在那个租住的破烂家中,开始认真修复自己的家族。

    很多年以后,一路披荆斩棘带着景家重回巅峰甚至迈向更高层次的景家老家主景末邱,已然官至东极帝国的门下省尚书令兼武英殿大学士,可谓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有一天,老人提前下朝,这是皇帝给他的许多权利之一。老人独自一人背着手弓着腰缓步在御道上悠闲走着,突然,他想起了当年自己正落魄不堪时,一个不知姓名甚至容貌都已忘掉的那个同龄人给自己说的那些话,又想起了当年那个至今再也没有见过一面的心上女子那冷漠眼神。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当年他还太年轻,看不懂那女子冷漠眼神之后藏着的温柔与洒脱之情。直到后来他历经官场沉浮,见过各种人面人心后,阅历丰富到极致后,想的事情就多了,也就没有去想那个女子。直到刚才,他才蓦然回首,发现那人仍在灯火阑珊处。

    “什么忘了……都是骗人的。”老人自嘲一笑,用了大半辈子去遗忘的,最后只是一个念头,心中便再次风起云涌。

    老人连夜从京城赶回了汴京,然后一路向着当年的那个“婉君阁”走去,连衣服都没有换。虽然没有带着扈从和奴仆,阵仗不大。但是,他穿的那身整个帝国都没有几件的印有仙鹤的紫色一品官服,就足以让整座汴京都为之战栗。

    老人虽然年迈,但是老当益壮,哪怕背已经驼了,步伐却依旧有一股子气势。很快老人便走到了当年的“柳花巷”,只是如今这里寂寥无比,只有几家生意很不好的酒楼茶馆,昔日的繁华已逝去。

    昔年的“婉君阁”的阁楼如今已变成了“王氏茶馆”。茶馆内正在打瞌睡的掌柜和一位年轻伙计见到一袭紫衣老者进入茶馆,以为是哪个家族闲散的豪绅前来饮茶,急忙走了过去,想要把握好这单生意,好好伺候一番。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细水长流,钱都是慢慢赚的。一个有钱子弟喝的几次名贵茶水往往还不如一个殷实家境的人在这里每过几天就来喝一次,然后喝上一年所赚的银子多。

    当年轻伙计和掌柜的走进才发现,那老者紫色衣服上面绣的仙鹤图!

    掌柜的眼光老练,认出了那是一品官员才能穿的衣服,一时愣住。但那个年轻伙计倒是反应迅速,拽了一下掌柜的袖子,掌柜的才反应过来。两个齐齐下跪行礼。

    “之前在这里的那座‘婉君阁’什么时候解散的?”老年的景末邱让两人起身,然后询问。

    “回大人!草民的茶馆是从一家酒楼接手的,不过据说那酒楼倒是从一个什么阁接手的,好像就是大人口中的‘婉君阁’。”茶馆掌柜低着头,惶恐地回答,字字斟酌,生怕用错一个字就人头落地。

    物非人非也!

    “你可无恙否?”景末邱走到一张桌子旁边,要了一壶茶水,拿了一个杯子,独自一人慢饮细酌,一口一口略带苦涩的茶水入喉,仿佛是在品味苦涩的时光与回忆。

    掌柜的和年轻伙计则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喘着气,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我为儒家门生,从来都不信佛家的转世轮回一说,但今天,我真的希望你和我之间,有来世。来世卿当为男,我为女子相从。”老人起身,用那尊贵至极的华美紫色衣袖掩了掩面,然后走出茶馆。如今老人终于真正彻底地解开了当年的那个心结。

    茶馆掌柜和年轻伙计急忙跟着,把这位不知身份但一定是高不可攀的老者送出茶馆木门。

    只见那老者快要走出这条如今几乎无人来的巷子的时候,突然转头对着掌柜的笑了笑,肆无忌惮地大声说道,“我现在身无分文,身上一无所有。但是,我这景末邱的名字,够买那一壶茶水吧?”

    “够!够的!大人便是再喝上千百壶都够的!”老掌柜拼尽全力地回答,这十六个字,仿佛用尽了老掌柜半辈子的力气。他此时身体激动地颤抖。

    帝国尚书令兼首席大学士景末邱景首辅!天下九州如今最为出名的帝国大臣之一!今天竟然来他的茶馆喝茶了!以后自己这茶馆还不得扬名整个东域?!尤其是景首辅坐过的那个位子,以后只能让人观赏不能去坐!以表示自己对景首辅的尊敬!

    景末邱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洒然离去,离开了这个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从此不再等风看雨望孤雁,从此洒然傲立于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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