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湛拽着嬴珣的胳臂将他推出洞口,抱住他的腿,将他猛地往上一举。
    “公主殿下!”
    少年遍体鳞伤的身体在一瞬间像是爆发出了无穷的力气,霍湛放开喉咙吼道。
    “我的主君,就交给你了!”
    啊,啊,啊。
    嬴珣说不出话来,视野急速上升,他看见嬴抱月从山崖上探出身来,向他伸出手。
    然而就在这时,嬴珣再次听见了朱厌的石头打在霍湛后背上的声音。
    “阿湛!”
    嬴珣猛地扭头,往身下看去,但霍湛没有抬头,他的双眼都依旧被血糊住,只是用最后的力气大声喊道。
    “大公子,往上啊!伸手!”
    嬴珣本能地伸出手,嬴抱月从上面抓住了他的手。
    望着从洞中隐隐露出的那名血人,她微微张开口,双眼有些发红。
    “你放心吧,我抓住了。”
    霍湛目不能视,闻言咧开嘴,露出一丝笑容。
    “谢谢你。”
    他轻声道,脱力的双手微微松开。
    “阿湛!”
    察觉到双腿上的力道失去,嬴珣猛地低下头。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凝固。
    “大公子,霍家子孙,尽忠了。”
    少年带着笑意的声音响在嬴珣耳边,霍湛松开手,踉跄地后退一步,从洞口滚落,一头栽入瀑布之中。
    “阿湛!”
    嬴珣撕心裂肺地喊道,眼睁睁看着霍湛浑身是血的身体沿着瀑布落下,被冲入暗河之中,翻滚了几下,消失不见。
    “啊、啊,”嬴珣睁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但还不等从巨大的悲伤中回复过来,他双腿上忽然再次传来巨大的拉力。
    嬴珣僵硬地低下头,发现坐在洞中的朱厌不知何时再次走到了洞口,伸出长长的双臂,正抱着他的腿往下拽!
    “你……你……”
    看着这个让霍湛坠崖的怪物,嬴珣的双眼泛起血红。
    他松开一只抓着嬴抱月的手,猛地去摸腰边的剑,但不等他拔剑,腰边剑带忽然一松。
    噗通一声,他的剑带连着剑鞘滚入水中。
    嬴珣瞳孔微微收缩,看着朱厌举着一根削得尖尖的木刺,猴脸朝上,向他露出一个笑容。
    这个怪物……居然挑断了他的剑带!
    嬴珣出离愤怒,不顾朱厌手上的利物,挣扎着向祂脸上踩去。
    朱厌眼珠一转,脑袋一偏躲开了这一脚,顺势拽着嬴珣的脚把他往下一拉。
    嬴珣的身子猛地往下一沉。
    “抱月!”
    嬴抱月被嬴珣拽得半身往下落了落,归辰惊恐地从后面抱住她的腰。
    这一声,唤回了嬴珣的理智。
    原本快被悲伤和愤怒激的浑身发热的身体,在一瞬间凉了下来。
    嬴珣缓缓抬起头,看向上面坚持拉着他的嬴抱月。
    “堂哥,我没事,你快点上来。”
    嬴珣看她的眼神,不知为何让嬴抱月心头一震。
    这是她从来没有看过的眼神。
    不,看过一次。
    嬴抱月忽然响起,在她确定和嬴苏订婚之时,她在宫中偶遇嬴珣,那名八岁的少年,就是这么看她的。
    “堂哥?”
    嬴珣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向那匹拽着他不放的狡猾野兽。
    朱厌仰着头,酷似人的眼睛就这么直直看着他,眼神凉薄却又仿佛看透世事。
    嬴珣不再躲避他的目光。
    一人一猿,四目相对。
    “为何?”
    嬴珣定定问道。
    为和一定要杀他?
    朱厌望着他,嘴唇一张一合,也同样开口,“为何?”
    嬴珣错愕,眼中腾起怒火,吼道,“全都是因为你……”
    全都是因为这个怪物,他才会失去霍湛,才会落到如此境地!
    朱厌望着他,一字不差地重复道,“全都是,因为你。”
    嬴珣愣住。
    朱厌的眼睛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他狼狈不堪的身形。
    嬴珣呆呆地看着朱厌眼中的自己。
    “霍家子孙,尽忠了!”
    霍湛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夹杂着无数人的声音和惨叫。
    “大公子,你先走,微臣殿后!”
    “小人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一定要保住皇长子的骨血!”
    “您绝不能有事,大秦王族就只剩下您了!”
    无数人的声音响在耳边,嬴珣呆呆地看着朱厌的眼睛。
    他看着一个幼小的孩童被拱到所有人前,被一群老人抱上高高的主位,在他身后无数人前仆后继的倒下。
    嬴珣嘴唇干裂,一张一合,“我……”
    朱厌怜悯地注视着他,双掌牢牢抓住他的双腿,往下一拉。
    “公主殿下!”
    归辰惊恐的叫喊声从上方传来,嬴珣从朱厌的眼睛里看见嬴抱月抓着他的手半身都被从崖上拉下,嬴珣猛地抬头,看向嬴抱月。
    “堂……”
    嬴抱月看着眼前少年的眼神,忽然僵住,“珣……儿?”
    嬴珣拉着她的手,仰头向她一笑。
    “谢谢你。”
    谢谢在十六年前,她和他的亲生母亲一起拼命努力,将他安全地带到了这个世界上。
    他和他的父亲遇到她,无数人认为是大秦的灾祸,他也不是没有恨过她。
    但到了这个时刻他才明白,能遇见她,是他的幸运。
    她不是灾祸,而是珍宝。
    他原来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非常喜欢她。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抱月,”嬴珣笑了笑,然后松开了握住嬴抱月的那只手。
    “你做什么!”
    手心一滑,嬴抱月一惊往下一捞,死死抓住他的手。
    “抱月,已经够了。”
    她已经足够努力了。
    这么下去,他们谁都不能活。
    嬴珣伸出另一只手,一点点掰开嬴抱月握着他的手指。
    嬴抱月眼中生出恐惧,“珣儿,你不能这样,你……”
    “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嬴珣笑着看着她,神情宁静,“你当初对我那么好,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
    嬴抱月怔住。
    嬴珣苦笑,他知道他这个问题很没有道理,毕竟他的一切地位都是因他的血统而生。
    他问这个问题简直就像是在问鸡生蛋还是蛋生鸡。毕竟如果没有他父亲,他这个人也不会存在。
    嬴抱月当年会豁出性命为王妃接生,那也是因为被皇子拜托。
    但不知为何,这个矛盾的问题在他心中徘徊了许久,几乎贯穿了他整个童年。
    都到了这个时候,嬴珣就想任性地问一次。
    “我……”嬴抱月怔怔开口,“我……”
    虽是一直想问的事,可看她这么为难,嬴珣还心软了。
    “算了,”他笑了笑,低下头,“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不,你不知道,”然而嬴抱月忽然收紧了手指,“我也不知道答案,但如果那一天,来找我的人不是你父亲,我依旧会去。”
    嬴珣愣住。
    她说,她会救他,并不是因为他是皇子的孩子。
    “你是一条命啊,”嬴抱月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笑容,“我怎么能不去呢?”
    她会那么待他,因为他是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啊。
    “是吗?”嬴珣怔怔望着她,忽然明白了李稷姬嘉树等人为什么能那么放松地呆在她身边。
    因为在她的眼里,他们不是谁谁的儿子,哪哪世家的嫡子。
    他们只是他们自己,只是一条无比宝贵的性命。
    “原来如此。”
    嬴珣笑了。
    “谢谢你。”
    他是带着爱与期盼来到这个世上的,他也是独一无二的人,是被人无比珍爱的人。
    这就够了。
    “嬴珣?”
    嬴珣仰头向嬴抱月笑了一下,掰开她最后一根手指,落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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