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逊闻言却反问道:“如雷贯耳?难道不该是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么?”
    宋青书微微一笑,坦然回道:“前辈是我五叔的结拜义兄,长辈的对错,不是我这晚辈能置喙的。”
    谢逊显然想不到宋青书竟会这般答他,隔了半晌方才呵呵一笑,叹道:“有趣!你这三代首座、未来掌门果然有趣!我原以为我那义弟已是武当派的异类,不想你也不遑多让。”
    宋青书还想答话,莫声谷已然高声叫道:“青书,你怎么样了?”
    “七叔,我已无碍,你且快快调息!”宋青书急忙答他,右手五指却是微微摁了摁谢逊的手腕。
    谢逊心领神会,即刻扬声言道:“莫七侠,老夫牢狱寂寞,留你侄儿多聊两句,你可愿意?”
    有谢逊一言,莫声谷又闯不进这金刚伏魔圈,只得回道:“还请谢前辈多多看顾。”说罢,他便也盘膝在地,闭目调息。无论如何,他总要有一战之力方有机会救出侄儿。
    宋青书微微而笑,悄声向谢逊吐出两个字:“多谢。”
    谢逊却只轻轻摇头,忽然言道:“宋少侠,你是武当派弟子,我那义弟与弟妹究竟是怎么死的,还请你坦白相告。”张翠山夫妇的死,灵蛇岛上谢逊曾问过金花婆婆,但金花婆婆当时不在武当,自然说不清楚。与张无忌相见之后,谢逊也曾问过张无忌,可他却屡屡顾左右而言他,显然不欲令谢逊知晓真相。
    谢逊出手助他疗伤,现下有此一问,宋青书自然是知无不言,当即轻声一叹,缓缓言道:“我还记得那是太师父百岁寿宴,五大派同来道贺,向五叔逼问前辈的下落。五叔为了兄弟义气,宁死不言。我爹爹他们为了五叔,自然也要与他并肩抗争到底。只因少林空闻、空智、空性三位神僧武功了得,我武当派议定以‘真武七截阵’应对。只因我三叔身受重伤,多年来卧床不起,我爹爹与几位师叔便决议请五婶婶代替三叔布阵。他们去我三叔的斋堂向我三叔求教,不想……不想……”
    “不想什么?”谢逊心知这是说到了关键的地方,当即厉声呵斥。“死者已矣,你吞吞吐吐又有何益?”
    宋青书受谢逊这一句,登时心中凛然,急忙低头称是,续道:“不想教我三叔认出了五婶的嗓音,原来多年前我三叔遭人暗算四肢残废全因五婶施毒在先。”
    宋青书说到此处,谢逊不由连声痛叫:“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武当七侠情同手足,我三叔无辜受五婶所累,眼见着要瘫痪一生,五叔心中之痛无人可替。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兄长;外面还有五大派逼上门来,稍有差池武当派门派难存。五叔左右为难,为化解武当危机,竟在五大派的面前拔剑自刎,五婶亦随五叔自尽而亡。”说到此处,宋青书不由幽幽一叹。“谢前辈,我五叔与五婶的死虽说因你而起,可也绝非仅仅是因为你。如今武当派早已查明当年伤我三叔的乃是汝阳王府中人,目的是要嫁祸少林挑起武林争端。我三叔得了黑玉断续膏已然痊愈如初,至于五叔与五婶的血仇,终有一日无忌兵临城下踏平大都,将蒙古鞑子赶出中原,方才算得报仇雪恨!”
    谢逊低头沉吟了一阵,许久方道:“我与义弟相识不久,便已知他为人虽说机巧,性子却是极为刚烈不过,临到非善恶之际又太过固执。我只盼自个说错一回,想不到……那时在王盘山天鹰教请了多少江湖豪杰前来观礼,唯有他一人挺身而出与我比武。他自知武功不如我,竟是与我比写字,终究赢了我一场。我答应放他离去,他却求我饶了那些豪杰的性命。大海茫茫,他不是我的对手,便是屈膝求饶也无人得见,不损他武当派威名,可他却宁死也要与我一战。他为了无忌的安危才认我做了义兄,我难道不知吗?可我们相处十年,人非草木,他待我之心是真是假,谢逊眼虽瞎了心却没瞎!”
    张翠山离开武当派时宋青书只是一个两三岁的稚童,对这位五叔的印象着实不深,见谢逊伤心难忍也只是陪着一叹。却是莫声谷听谢逊所言双目不禁微微泛红,只恨声言道:“我五哥五嫂的死怨不得狮王,只恨元廷不仁,视汉人为刍狗!”
    莫声谷此言一出,宋青书顿时惊诧不已,当年五叔五婶过世,七叔原是深恨天鹰教,殷天正几度派人来看望张无忌全是被他打下山去。不想多年过去,他的心境已这般平和,于旁人的难言隐衷也更为通透体谅。
    谢逊闻言却是放声大笑,只道:“武当派不愧为武当派!张真人竟能教出这般弟子,谢逊着实钦佩,恨不能一见!”
    宋青书听闻谢逊这般钦佩张三丰,也是与有荣焉,当即笑道:“待明日无忌师弟破了这金刚伏魔圈,救出前辈,武当派扫榻相迎。还有我五叔五婶,他们多年不曾见你,必然也是十分牵挂。”
    宋青书念在相助之恩对自己极为客气,谢逊尚且能够明白,可他方才一言却显然是武当派的立场。谢逊心中好奇,不由问道:“宋少侠,你是全然不知老夫往日过错,还是全不放在心上?”
    宋青书低声一笑,答道:“前辈犯下的累累血案,原是受圆真所激是圆真幕后操纵。真正的杀人凶手是圆真,前辈只是圆真手中的一把刀。然而若非前辈性情桀骜行事偏激,又岂会为人所趁?是以,前辈有错,圆真有罪;有错该罚,有罪该死!”
    谢逊沉默许久,终是一叹,感慨万千地言道:“不想时至今日,方才有人说了句实话。”
    哪知谢逊话音方落,那黄脸老僧即刻冷冷言道:“谢逊,你杀人如麻恶贯满盈,难道这般轻易便全推给了旁人?”
    谢逊闻言不由又是一阵狂笑,朗声言道:“雁翎飞天刀邱自在、阴阳判官秦大鹏、山东铁掌夏杰、点苍双杰……”谢逊聪明智慧,记性尤佳,这一气报出十多个名姓竟全是宋青书在屠狮大会上见过武林中人的亲眷家人。“这些人全是为老夫所害,待我杀了成昆,了却家人血仇,他们的后人若来找我报仇,我便是引颈就戮亦无怨无悔。至于旁人……嘿嘿哈哈……”
    黄脸老僧听谢逊这笑声似癫非癫似狂非狂,心中惊怒,厉声喝道:“谢逊,你死到临头犹不悔改么?死在你手上的又何止这些人?”
    谢逊笑过一阵,忽然厉声答道:“剩下的那些,海沙派元广波、巨鲸帮麦琼、神拳门过三拳……”宋青书只听他一气又报上二十多个名姓,各个都是当年武林中有数的高手,如麦琼、过三拳等还曾是一帮、一派之主。“他们各个穷凶恶极、阴险狡诈、虚伪无耻,死有余辜,杀便杀了!”
    宋青书听谢逊言语张狂可却正气凛然,顿时心知他所言字字为真绝无半句虚言,不由叹道:“禽兽只是禽兽,可这世上有些人却并不是人。”
    谢逊听宋青书一叹,竟是大起知己之感,只道:“你这小子当真有趣地紧,老夫这些年来情愿与野兽为伍,不愿与人为伍,乃因为人所负。可你年纪轻轻何来这般感叹?”
    宋青书却不肯答他,只苦笑着心道:若能早生十年,在王盘山上给谢前辈一掌打死,该是何等快意?
    宋青书不愿说话,那白脸老僧却在此时忽然开口问道:“谢逊,你还记得我空见师侄么?”
    作者有话要说:
    谢逊:老夫正是谢逊!
    青书:久仰久仰!久仰了两辈子,终于见上面了!
    ☆、第156章 金毛狮王(下)
    谢逊听闻那白脸老僧提及空见,竟是一静,隔了半晌方才叹道:“空见禅师宅心仁善佛法高深,我当年失手杀了他的确十分痛悔。三位若要为空见禅师报仇,在下也绝不抵挡。”
    谢逊言辞坦诚,显是十分懊悔。然而那白脸老僧却是不为所动,反问道:“谢逊,空见的武功远在你之上,你杀他究竟是失手还是处心积虑?”
    谢逊生性桀骜喜怒无常,那白脸老僧这般怀疑他,登时大怒,即刻厉声回道:“便是我有心害他又如何?”
    谢逊此言一出,那三僧固然是勃然大怒,宋青书亦是一阵头痛,赶忙劝道:“谢前辈,空见禅师原是三位神僧的得意爱徒,禅师死在你手,三位神僧必然心痛非常。圆真趁机从中挑拨,他们自然视你为仇,怀疑你所言真假。这个时候,你更要心头冷静,不要再中了圆真的奸计。”
    宋青书说罢,四人心中同时一凛,竟都微微点头。谢逊沉默一阵,方才言道:“当年空见禅师深夜来见我,说要化解我与成昆之间的恩怨,甘受我一十三拳七伤拳。我本不是空见禅师的对手,打了一十二拳仍难伤他毫毛。我只道这一生一世都报不了这深仇大恨,万念俱灰,最后一掌便拍向了自己的天灵盖。”
    谢逊说到此处,三僧连同莫声谷已是齐声惊呼。唯有宋青书双目一亮,忍不住赞道:“前辈妙计!”顿了顿,又叹道。“只是终究过于狠辣。”
    谢逊听宋青书所言不由又是一笑,暗自心道:当年赞我“妙计”的是弟妹,叹我狠辣的还是义弟。想到此节,又不禁黯然而叹,续道:“空见禅师心地仁厚,见我寻死出手来挡,这最后一拳便打在了他的身上,将他活活打死了。空见禅师受我一十三拳七伤拳原是说定只要我赢了他,成昆必然前来见我,可直至空见禅师身死,成昆也终究没有露面。”
    宋青书了然道:“圆真阴险狡诈,必然是骗了空见禅师。待返回少林,又花言巧语骗了三位神僧。若非前辈今日与三位神僧相见,空见禅师的冤情是永生永世都无法昭雪了。”三位老僧闻言皆是沉默不语,他们虽恨谢逊杀了空见,可却也知论人品,谢逊远比圆真磊落百倍。三僧正欲点头,耳边却听得宋青书又道。“只是这空见禅师为人未免也迂腐了些。”
    三僧登时大怒,同声喝道:“小子,胡说什么?”
    宋青书却不怕他们,只道:“父母妻儿之仇,仇深似海不共戴天。空见禅师以为仅凭自个寥寥数语便能化解,不是迂腐又是什么?平心而论、易地而处,三位神僧的亲人若是为人所害,你们又能不能放下报仇之心?若是能,为何不放了谢前辈?”
    宋青书这番所言,三僧听在耳中各个况味莫名。只见那黄脸老僧抚着自己眇了的一目黯然不语,那黑脸老僧却气咻咻地道:“空见师侄原是无辜,这谢逊又何尝有半点悔悟?”
    “谢前辈的家人未曾与人比武较量尚且惨死,他们便不无辜?圆真自入得少林满口阿弥陀佛,满心功名利禄,这般佛口蛇心又几时曾有半分悔悟?圆真早投了元廷,这数十年来的所作所为俱是为元廷效力,你们不过是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棋子罢了。事到如今,真正该悔悟的原是三位!”宋青书一番话语犹如当头棒喝,三僧竟都哑口无言。
    谢逊却只是低头沉吟不语,好似未闻。谢逊一生坎坷,见惯人心险恶,空见行事迂腐他岂会不知?只是他那时为了报仇如痴如狂,往昔倾心相待的兄弟都视他如疯子狂徒,对他避之不及。唯有空见仍当他是人,坦诚相待,谢逊念他恩惠又万般后悔失手伤了他性命,是以多年来不肯说他一句不是。
    却在此时,莫声谷忽然出声问道:“谢前辈,在下有一事不明。赵敏以圆真的下落为饵将你引而擒之,这等雕虫小技,你竟看不透么?”
    莫声谷有此一问,谢逊便已心生感激,知道他是有心为自己寻机会辩白,即刻回道:“姓赵的诡计,我自然明白。无忌孩儿待我孝顺,要我留在明教颐养天年。只是我大仇未报,又犯下滔天血案,连累无忌双亲无辜惨死,藏身明教哪里是颐养天年,根本就是缩头乌龟!谢某来到少林,便是要为家人报仇,也好让这些年来受我所累的无辜寻我报仇!”
    “原来如此!”莫声谷微微一叹,他虽不认同谢逊所作所为,却也不得不心服对方是条敢做敢当的好汉。
    谢逊却愧然道:“谢某已然连累了义弟,令张真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武当派又何故再介入其中?”
    莫声谷沉默半晌,方才低声回道:“无论如何,前辈总是我五哥的义兄,我等如何能坐视不理?”
    谢逊闻言亦是沉默以对,片刻之后终是轻声叹道:“武当七侠情愈骨肉,果然名不虚传。莫七侠,你这师侄昏迷许久,气息渐弱,怕是撑不住啦!”
    谢逊这一句,便好似晴天霹雳,莫声谷再也忍耐不住,向关押谢逊的深坑狂奔而去。这一次,那三条黑索却再未出手阻拦于他,反而同时探向那深坑,先于莫声谷一步将宋青书自深坑之内捞了上来。莫声谷见状登时一惊,正欲叫骂,却见三僧合力以无上精纯内力为宋青书打通血脉,瞬间便将他背心所受重伤如数化解。不过是片刻之后,宋青书原本惨白的面色逐渐恢复红润,只见他喉间微微一动,低低地呻吟一声,好似要清醒过来。
    眼见那三条黑索卷着宋青书慢慢落在自己身前,莫声谷急忙上前一步,将宋青书接在怀中,顺势跪倒在地,谢道:“多谢三位神僧出手相救!”
    仍是那黄脸老僧出言回道:“我等枉自在此枯坐三十年枯禅,心生妄念杂念而不自知,以致落入奸谋为人所趁,当真有愧!有愧!”
    那黄脸老僧说完这句,谢逊忽而笑道:“渡厄,你能说这一句,谢某方才服了你!”
    谢逊此言仍旧不逊,渡厄却再无半点恼怒,双手合十叹道:“朝闻道,夕可死也!如今悔悟,却也不晚。只是我等职责所在,为少林百年荣辱计,仍不可放了你。”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般有一说一,远好过宋少侠方才所言,满口阿弥陀佛,满心功名利禄!”谢逊又道,显然于自己的生死安危是半点也不放在心上了。隔了一会,他又扬声问道:“莫七侠,你这侄儿可好些了么?”
    “我已给他服下九花玉露丸,只要稍加调养,想必不会有大碍。”莫声谷赶忙回道。“多谢前辈问询。”
    “你这侄儿为人通透,我十分欢喜。只是为何行事……”谢逊话说一半,便猛然想起宋青书“有欠莫声谷”之言,急忙止住话音,不再多问。
    莫声谷却是充耳不闻,只怔怔地望着在他怀里沉睡的宋青书,那眼神是这般的真挚与专注,仿佛是要钻进他心里去,仿佛是要将自己的性命也融进他身体里去,代他忍受苦痛。“无论他做过什么,我都能原谅他,是他不能原谅他自己……”
    这叔侄二人之间的诡异情形,谢逊等四人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们心知不可插手过问,便都沉默不语。
    不知不觉天色逐渐放亮,宋青书双目微动逐渐醒来,迷糊间见着莫声谷正守在他的身前,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周身融入这万丈金光之中,恍若真神一般。“七叔,”宋青书低低地唤了一声,慢慢举起手臂眷恋地抚了抚他的面颊。“真好……”又渐渐阖上了双眼,沉沉睡去,嘴角却尤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好似在做一个只愿沉醉不愿醒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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