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声谷心中仍有对五哥遗留骨血的忧虑,宋青书却知道张无忌是决然不会后悔的。武当派的两名子侄,宋青书重生一世方才侥幸看透了周芷若,不想又因莫声谷而再度泥足深陷。可张无忌却从来都是冷静克制,能够将自己的感情全数抽离,以一个纯然旁观者的角度做出最优选择。在处置感情之事上,宋青书早已自认拍马也赶不上张无忌。宋青书静默了一会,方才试探地道:“蛛儿的事……”
    宋青书话未说完,莫声谷已然摇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蛛儿毕竟是无忌的表妹、殷野王的亲女,无忌是应该有个交代的。”殷天正死后殷野王便是天鹰教的教主,更是明教之内张无忌最大的助力。莫声谷也明白赵敏这个时候将蛛儿的骨灰送回天鹰教,其剑指的不仅仅是周芷若,更是张无忌。然而莫声谷即便明知赵敏此举将影响张无忌在明教的地位,以他的心性也不会插手阻拦。在莫声谷的心中,既是正义便该行正道,正义不能建立在血腥之上,更不能以阴谋诡计去达成。
    宋青书虽说与张无忌不甚亲厚,可思及他来日的处境却也仍不免心生同情,不由苦笑着道:“三叔说我孤寒,却不知孤寒的另有其人。人活一世,当真半步也不能走错。”
    莫声谷听宋青书语调哀婉,忍不住扭头望了他一眼。这一眼既深且厉,又隐隐蕴藏着无穷复杂难测的心绪,只看得宋青书心头乱跳。宋青书不敢与之对视便将目光移开,可触到他鬓边的白发又觉十分刺眼,只得把头垂下怔怔地望着地面。等了许久,却只听得莫声谷轻声一叹:“赶路要紧,走罢!”
    由于正值雨季,道路泥泞难行,两人的行程并不快,可这一路上却是渐渐无话可说。这一日大雨又至,猛烈的暴雨犹如鞭子一般抽得人身上生疼,纵使莫声谷与宋青书二人身上俱穿着蓑衣,可在这等瓢泼大雨的面前也一无用场。是以当他们终于寻到一处废弃的道观避雨时,两人的身上俱已湿透。
    此地已临近丹江,是在武当的势力范围。莫声谷见这道观屋舍完好,可观中却空无一人不禁暗自生疑。不等他出言问话,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宋青书已然低声解释:“去年元兵兵锋一度逼近汉水,我已令附近百姓迁往汉水以南……”话未说完,他脚下一个趔趄,伸手扶了把门框才堪堪站稳。
    莫声谷见宋青书面色苍白,急忙走上前来摁住的他的手腕。原来宋青书受玄冥二老那一掌极为阴寒,奇经八脉俱受损伤,如今虽说有了《九阴真经》,可经脉的伤势要痊愈却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他重伤初愈本不该淋雨,可他为了不欲莫声谷忧心,这几日冒雨前行也一直隐忍不言。只是每每夜半经脉丝丝生疼,内息凝滞难行,教他感觉如坠冰窟。这几日来雨水不断,白天要赶路,夜晚又难以入眠,宋青书苦撑了数日终于是有些撑不住了。莫声谷虽说被宋青书隐瞒了几日,可他的一身内力已是十分深厚,此时伸指一探,又哪里还会不明白?只见他抬头凝视了宋青书半晌,最终却只轻轻一叹,沉声道:“自个去寻间斋堂,先换了衣裳,调息片刻。”
    宋青书低低地应了声是,向道观后院行去。才按《九阴真经》疗伤篇的内功心法调息了半个时辰,莫声谷便搬了一只盛满了热水的木桶进来,压着宋青书泡成了一只烧红的虾子才允他出来。宋青书本就有些受寒,此时泡出了一身热汗,身上轻松了不少。眼下虽说天色尚早,可他却已十分困倦。莫声谷上前给他掖了掖被角,正要起身离去,原本已是昏昏沉沉的宋青书竟忽然睁大了双眼,一脸惊惶地捉着他的手叫道:“七叔!”
    莫声谷心中一痛,忍了片刻方才低声回道:“七叔就在隔壁。”
    宋青书终究精力不济,得莫声谷一句保证便安心地睡了过去。他乃是习武之人,素来浅眠,可这几日赶路竟是累狠了,这一觉睡地黑甜,直至傍晚才醒了过来。外面的倾盆大雨已成了淅沥小雨,宋青书摁着眉心叫着“七叔”走了出来。
    哪知这道观之中漆黑一片,除了他自己便再无半点人声。宋青书心头一惊,赶忙在道观里四下寻了一圈,都不曾见到莫声谷的人影,唯有他的包裹仍好端端地摆在房内,而他本人与坐骑却俱已不知所踪。宋青书不知所措地在莫声谷的房里立了一阵,听着断断续续的雨滴顺着屋檐滴滴滴落在地上,只觉手脚发沉,便缓缓地在桌边坐了下来。
    不知在黑暗之中愣了多久,耳边隐约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宋青书急忙追出门来,只见莫声谷大步流星地跨入大门,拧着眉将身下犹在滴水的蓑衣给解了下来扔到一旁。“七叔!”宋青书精神一振,即刻冲了上来。“我还以为……”话说半截,他又怔怔地闭上了嘴。
    莫声谷一边自怀中取出两只干燥完好的药包,一边无意识地问道:“以为什么?”原来莫声谷是见宋青书稍有发热便冒雨前往附近的小镇抓药,等了许久也不见宋青书回答,他才略带诧异地抬起头来。这时方才注意到宋青书是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莫声谷好似明白了什么,轻声说道:“原来你也会害怕。”
    宋青书眼眶一热,忍了许久方才出声答道:“我自然会害怕。屠狮大会前,爹爹要我转达,要你中秋佳节回师门团聚。爹爹的意思我明白,他是要你每年都能回去。七叔,即便你我之间注定只有一人能够留在武当,该走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你。”
    莫声谷一时没有答话,隔了一会才问道:“你是要去峨嵋?”
    宋青书微微摇头,轻声道:“我不会去峨嵋。天地之大,总有容身之所。”
    莫声谷见他神情飘渺而倦怠,不知为何心中一阵恼怒又是一阵心痛。他沉默良久,忽然言道:“七叔问你话,你老实答我。上一世,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青书微微一怔,刚强撑说了半句:“在杭州时我早已实话……”
    莫声谷便已冷静地打断他道:“青书,我是你七叔,是你长辈。你若再敢有半句不实,我便狠狠地罚你!”
    宋青书心底登时一沉,他知道他是再不能隐瞒莫声谷了。只见他立在原地怔了一会,忽而自嘲地一笑,缓缓问道:“七叔想知道什么?”
    莫声谷沉吟了一阵,问道:“当真那么喜欢周姑娘吗?”他咬咬牙,又跟着补上一句。“喜欢到不惜杀了七叔?”
    “一见钟情,自此,别无他念。”宋青书疲惫地答他,将上一世向莫声谷和盘托出,再不敢有半句谎言。
    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师侄,纵使宋青书不曾坦白前,莫声谷也已隐约猜到他口中所言“亲手杀了七叔”的罪行必然另有隐衷。如今听他道出实情,莫声谷不禁仰天长叹:“天意弄人!”宋青书是宋远桥独子,便是当真罪大恶极,莫声谷也只会将他带回武当请宋远桥亲自处置,绝不会下手杀他。而以宋青书当时的武功,更加不是他的对手。若非陈友谅横插一手,事情绝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也不会枉死。“陈友谅心机叵测,我既是死在他手,你为何不杀了他,带他的人头回武当请罪说出实情?”
    宋青书沉默良久,方才满面愧色的小声答道:“周姑娘在他的手上,他说……他说,我若不肯听话与他合作,他就要将芷若废去武功卖到妓院去。”
    宋青书说前半句时莫声谷犹想冷笑“色字头上一把刀”,可听了后半句却是怒气填膺,一拳砸在一旁的桌面上,大声喝骂:“这无耻小人!”
    宋青书轻轻一笑,并不答话。之后他越走越错,在旁人眼中还不是一样是个无耻小人?
    莫声谷却忽然狠狠拧起眉峰,急道:“陈友谅既想利用你,只要你还有利用的价值,他便决然不会将我的事泄露出去。你爹爹又是如何得知我已身亡的消息,更言之凿凿是你亲手杀了我,竟将你逐出师门?”
    “我不知道,”宋青书微微摇头。那时的他与圆真、陈友谅师徒二人周旋便已耗尽了全部精力,究竟是谁在雪上加霜,他已经顾不上了。“陈友谅说不是他。可是与不是,都已经不重要了。”他被逐出师门,定下他弑叔罪名的是他的生父,他是注定一辈子都洗不清了。
    “周芷若被无忌救走,你被逐出师门。你彻底失去利用的价值,已经摆脱陈友谅,为何不回武当请罪?”莫声谷又问。
    “爹爹会信吗?太师父和几位师叔会信吗?”宋青书含泪道,“他们甚至从来没有问过我,没有问过我,是不是我亲手杀了你?我自幼在武当长大,事事循规蹈矩从无过犯,为何就这般坚定不移地认定了我是个欺师灭祖的罪人?”
    “竟然还敢恨你爹爹待你绝情?你爹爹待你之心你也敢怀疑?以武当门规,欺师灭祖难道只是逐出师门?这是要清理门户的,你竟忘了么?”莫声谷见宋青书竟敢心存怨望,不由勃然大怒。他虽不知宋远桥为何不曾向宋青书求证便定下他的罪名,但他却知武当上下对宋青书寄予厚望,若非证据确凿或是被逼无奈,这等大事,他们绝不会轻率行事。
    莫声谷所料无错,上一世时,武当诸侠与张无忌、赵敏二人在山头听到陈友谅与宋青书问答,已然可以确定莫声谷的死与宋青书脱不了干系。而宋青书为了周芷若又答应去武当下毒,这等所为武当诸侠是再无宽恕他的理由了。当时张无忌与赵敏亲近,不介意她蒙古郡主的身份,武当诸侠却如何敢忘记元廷与武当派原是不死不休?宋青书为了美色害死七叔又妄图毒害师门,这等丑事若是被元廷宣扬出去,不但宋青书必死无疑,武当派也将名声扫地,从此一蹶不振。武当派抢先将宋青书的罪行通传天下,纵然待他无情,可却也是为了保全他的性命。
    宋青书自然也知那时师门对自己惩处已是重罪轻罚,然而他自幼心高气傲,爱惜脸面甚于爱惜性命。他为了不去武当下毒便自行服下剧毒,病榻之上得知这消息,只觉心灰意冷,还不如死了的好。摆脱陈友谅之后,他一直浑浑噩噩,直至张无忌悔婚的消息传出。
    莫声谷亦知宋青书的秉性,被逐出师门,必然是对他极大的打击。他不忍再骂,只缓了口气,又问道:“为何又投了峨嵋派?”
    “我没有!”宋青书终是忍不住喊了出来,“我没有!我从来没有这么做!无论芷若怎么逼我,我没有答应过她,我没有学过峨嵋派的武功!”
    “那么九阴白骨爪呢?”莫声谷反问道。
    宋青书猛然一愣,竟无话可说。对着七叔,如何能说得出口?他曾为了一个女子,一个那样的女子,连性命也可以放弃。
    莫声谷只痛心地望着他缓缓摇头。“青书,你怎能这么糊涂?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学了九阴白骨爪,屠狮大会上你与峨嵋派一同出现,你说你不是峨嵋派弟子,谁会信?……你早该回武当请罪,可你一次次地逃避。你爹爹和几位师叔以为是你杀了我,可他们只是将你逐出师门,没有取你性命。你却还要在屠狮大会上出现,甚至帮峨嵋派杀人。峨嵋派在屠狮大会上用的火药,别人不知是出自谁的手笔,你二叔和六叔会不知道吗?……青书,你就这么喜欢周芷若?喜欢到是非不分善恶不明?她究竟给你喝了什么迷魂汤?”
    方才莫声谷听宋青书说出自己的死因尚且能够忍耐,如今却是再也忍无可忍,当下抡圆胳膊,狠狠地抽了宋青书一记耳光。
    莫声谷这一下全无留手,宋青书又是身体虚弱,一个耳光下来,竟是将他打得跪跌在地。宋青书半边面颊红肿,他却好似不知痛,只轻声答道:“是我咎由自取,死不足惜!”
    “所以与你二叔比武没有用剑?你剑法最高却不用剑,这是求死之意,是吗?”莫声谷了然道。
    宋青书没有答话,只怔怔地望着地面。
    “二十四年!武当派整整二十四年的心血!我们把你当亲生儿子一般捧在手心里养大,青,你怎能这么没出息?你怎能这样不知自爱?你对得起谁?回答我!”莫声谷跨上一步,拎起宋青书的衣领,却见他已无声落下泪来。见到他那副生无可恋万念俱灰的模样,莫声谷这一巴掌竟是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你是坐在你太师父膝上长大的,想不到最后却要他亲自动手……青书,你不孝啊!”
    宋青书泪如雨下,抱着莫声谷的双腿哭道:“七叔,大错已然铸下,我是再难挽回了。除了一死以谢,还能如何补偿?”
    莫声谷眼眶亦已发烫,忍了许久方才缓过神来,低声问道:“你死了干净,却要你爹爹如何是好?”
    宋青书神色奇异地轻声一笑,慢慢答道:“所以我死后依然不得安宁,眼睁睁地看着爹爹因为我,痛心而亡。七叔,老天为何这般罚我?”莫声谷弯下腰要去扶他,宋青书却只跪在地上不断摇头,这隐痛已经让了痛了两辈子,他是再也忍不住了。“我待芷若一片真心,为何她对张无忌一次次地原谅,对我却一次次地欺骗利用?她的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都分不清了。以前在武当,爹爹纵使明知是我的错,也会给我解释的机会,为何这一次竟然没有?我以为只要能得芷若真心,与她诞下子嗣,纵使看在儿孙的面上,爹爹也会对我网开一面,可最后却……七叔,七叔你为何要死?七叔!我不是有心的……七叔,我说不清楚了……我,我真的好累啊……”
    莫声谷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一步步,阴错阳差,有些是宋青书错了,有些是旁人错了,可最终却走向了最惨烈的结局。上一世,莫声谷甚至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即便他死地很冤枉很不值,那也只是一瞬而已。可活着的那个,却是生不如死。无论他做错多少,那个人始终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师侄啊!何至于此?莫声谷蹲下身来,紧紧地抱着宋青书,耐心地抚摸着他的后背,让他将这积累了两世的委屈与悔恨一哭为快。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七叔,啥想法?
    七叔:咳咳,这熊孩子没我在身边看着就是不行啊!看看这都办的什么事?
    青书:七叔……5555555555555555555
    ☆、第168章 请罪(上)
    不知过了多久,宋青书终于抽抽噎噎地停住,注意到莫声谷胸前的衣襟已然湿了大片,他不禁面红耳赤,急忙扭过头去不敢看莫声谷一眼。
    莫声谷却并不笑话他,只伸手拍拍他的背脊,温声道:“去梳洗一下。”自己则取了桌上的药包开始煎药。待汤药煎好,莫声谷顺手将药碗递给已将自己收拾干净的宋青书,正色言道:“今晚好好歇息,待雨停了,我们再出发。等把你送回武当,七叔也该回杭州了。以前的事,就当是大梦一场,青书,你都忘了罢!”
    宋青书闻言却是一愣,他不敢出言多问莫声谷所谓的“以前”究竟是指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听到莫声谷催促他喝药,便慌忙低下头去,只觉手中的这碗汤药竟是苦地难以下咽。
    晚膳之后,两人各自回房歇息。宋青书心中有事辗转反侧,竟是如何也睡不着,当下便拥被坐了起来。不一会,他隐约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点灯的动静,原来莫声谷也没有睡着。宋青书急忙跳下床,奔向莫声谷的房间,不及敲门便直闯了进去。
    见到宋青书只穿着中衣便不管不顾地闯入自己的房间,莫声谷亦是一惊,不由抬头望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宋青书见莫声谷目光沉静地望着自己,不知为何便是一阵心虚,万分艰难地道:“我……我……我们……”他嗫嚅半天竟也挤不出几个字来,不禁一阵气馁,最终颓然道。“太师父与爹爹他们都十分思念七叔,七叔纵然已是丐帮帮主,也该时常回师门探望才是。七叔若是不愿见我,我可以远远避开,或者离开武当。但凡七叔有命,侄儿并无怨言。”
    莫声谷没有答话,只沉默地望着望着眼前的烛光,许久才道:“青书,上一世我并非死在你手。纵然曾有过犯,这些年的补偿也尽够了,你大可不必这般了无止境地愧疚退让。”
    宋青书默默地摇头,低声答道:“不是因为愧疚。或许一开始是,可事到如今,早就已经不是。我要杀玄冥二老,不是因为怕王保保识破我的声东击西之计,是因为……因为……”
    “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七叔,所以又想一死了之,是吗?”莫声谷冷然道。
    “……不是,不是这样。”宋青书双眼又是一热,可却又死死忍住了。“那晚,我偷偷在七叔脸上画画,被玄冥二老见着了。我……我……我以为他们突然发笑是因为……”
    “够了!”莫声谷登时明白了过来,猛然站起身,扯着宋青书胳膊就往外推。“太晚了,回去歇息!”
    宋青书却不肯走,只立在原地望着莫声谷轻声言道:“我好不容易才明白,七叔却不敢听。既然不敢,当初又为何要告诉三叔?”莫声谷一阵沉默,耳边只听得宋青书又道。“我来告诉七叔,喜欢一个人,心里是欢喜的。哪怕明知是错,也甘之如饴,想让人知道。可谁都能错,偏我不能。不能让人知,不能让人见,连说也不能说。”上一世,周芷若便不肯听他一言,不想这一世竟依然如此。宋青书轻轻一叹,也不要莫声谷赶他走,自个便往门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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