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前,我反反复复告诉自己,见了父皇切不可哭哭啼啼,得让他安心宁神慢慢调养为佳,可一踏入父皇的寝宫,望见龙榻之上坐卧的父皇深陷的双眼,所有抑制的情绪轰然崩塌,我热泪盈眶的跪下身:“儿臣……参见父皇……”
    父皇朝我招了招手:“襄仪……过来给朕瞧瞧。”
    我抬袖擦干眼泪挪到父皇床边,他伸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是瘦了……”
    我被看得心头再一热,哽噎道:“父皇如今醒了,襄仪很快就会胖回去的……”
    父皇被逗得一笑,岁月无情的在他脸上刻上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可他笑起来的模样仍有几分风采,“这么久以来,苦了你了……”
    屋内侍奉得人都知情识趣得默默退下。
    父女两人促膝长谈了许久许久。
    大多数是我在说,父皇在听,朝事国事家事还有琐碎的儿女情长,说到后来,我甚至觉得像是回到了儿时,依旧是我滔滔不尽的说,父皇耐心的听。
    父皇说他醒来有几日了,我问他何不召我来见他,他道在他醒来的时候成公公奉太子之命前来探望,恰好几位太医也在场,都觉得成公公面色有异,一查之下才知他是中了毒。
    成公公是父皇一手调教出来的内监,连他都在不知觉中中了奇毒,不由让父皇疑心东宫有鬼。故而父皇勒令在场所有人决不能将他醒转之事传给任何人,而他就趁此机会派人顺藤摸瓜。
    我恍然,“原来父皇比襄仪还要更早一步查到真相,那之后也是太子弟弟配合的将计就计?”
    父皇微微颔首,“朕确实未料想他们真正的意图是引你上钩,若非如此,朕也决不让你涉险其中……”
    我道:“万事皆有两面,我若不入虎穴,风离与聂光也不会掉以轻心,暴露京中所有势力与兵力……能一举扫平这最大的隐患,即使日后打起战来,也会省下不少兵力。”我自然没提及自个儿差些被那什么,否则,还不知父皇得气成什么样。
    父皇淡淡一笑,“能平安最是难得,朝中诸事交予太子,你也勿要操太多的心。朕听闻你与驸马此前闹决裂,连朕赐的府邸都炸了?”
    “那,那权是我与太子中了风离的计……”我把眼神瞟向别处,不过经此一提倒想起了另一个问题,“父皇,您让驸马只身周旋于敌方阵营倒也罢,可弟弟毫不知情,若非您醒的及时,只怕太子最后会把驸马当作是反贼给处置了。”
    父皇沉吟道:“太子情性温和,处事优柔寡断,如他知悉真相,必会处处留情,反叫人看出端倪。至于驸马……朕早在此前赐给了他一道旨意,若太子真要动手,此旨能保他平安。”
    我诧然,“那他怎地不告诉我?害我白白担心了一场。”
    父皇皱了皱眉,淡淡道:“或许驸马有他自己的想法……事情都过去了,不必追根究底了……”
    这话听着甚是耳熟,我那夫君几时与父皇会如此的口径一致,配合默契的?
    我耷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看父皇的样子是真的乏了,我也就不敢久留,恋恋不舍的交待了几句,请了安这才缓缓退下。
    一出寝宫见太医署规规矩矩站了一排,遂上前询问父皇病况,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神色,道:“皇上能醒来已是天之鸿福,臣等自当竭尽全力。”
    话音方落,屋内的侍奉内监传召太医,我来不及多问一句,他们便匆匆踱了进去。
    怔忡之际,东宫太监奉太子之命传我过去一趟,左右无事,我便随之前往,未料一跨入书房发现宋郎生也在,他与景宴正神情肃穆的盯着桌上的木盒。
    我不明所以,“怎么了?”
    景宴见我来了,用指节轻轻点着桌面,“皇姐,大事不妙,当日你从万坟岗的地窖带回的前朝兵符,竟然有假。”
    我微微一惊,“怎么可能?”
    宋郎生捻起一块兵符,“前朝兵符乃为鱼形,君主与将领手中各持一半,合则为一可率万军。乍一看去这几个兵符并无不妥之处,可我幼时曾见过父亲把玩这兵符,符的底缝所刻之字与此并不相同,应当是有人伪造的。”
    我端起来细细看了一番,知他所言非虚,“可我当时确是从瑞王的秘地中取出,岂会有假?”
    宋郎生道:“这兵符刻纹尚新,不似被尘封数年,十之八九是后来被人给换了。”
    我看向景宴,景宴摇头道:“从皇姐你带回宫时,这兵符我看了百次千次,就是眼前的这几个,再者,此物事关重大,我当即藏在一处极为隐秘之处,不可能会给别人任何可乘之机……”
    我大惑不解,宋郎生忽然问我:“公主从地道出来后,这兵符可有转过他人之手?”
    他人之手?
    当时我被风离追杀,到了崖边跳崖自保,然后……
    “是聂然!”我终于回过神来,“那时我被树枝扎得浑身是伤,几欲晕厥过去,后来聂然出现救了我,可那会儿我根本无暇顾忌什么兵符,待我清醒了,聂然就把兵符还给我……”
    景宴猛一拍案,“果然是奸诈之徒,他分明已换走了真的兵符,却还惺惺作态把所有人都给骗了!”
    宋郎生慢慢道:“聂光让聂然留在京中让我们掉以轻心,利用风离在京城兴风作浪让我们无暇顾及于他,而他们只怕早已用那几个兵符暗中联络忠于旧朝的藩王,集结更多的兵力蓄势待发……”
    景宴沉着脸道:“最让人难以料及得是那聂然竟是前朝皇帝的子嗣,聂光隐藏他身份那么多年,利用驸马与皇姐取得瑞王的兵力,随后定会为聂然正名,打着复国的旗号公然起兵……呵,他果然是前朝的好臣子!”
    宋郎生道:“眼下当务之急是增大追捕聂然的兵力,聂然身中软骨散,应当跑不了太远,若能及时将其擒获,聂光欲行此事,便是出师无名,纵有那前朝兵符,也未必能号令群党。”
    景宴连连点头,起身与宋郎生商议起调兵遣将之决策,我偏头看了锦盒之中的兵符,想起聂然为了救我把解药给我服下,而他明明应当连夜逃走却为了守住我在禹王府待至天明,若他当真被捕,父皇与太子必然会杀鸡儆猴,以除后患,可那时,我真能狠得下心肠么?
    “阿棠……”宋郎生拍了拍我的肩,“你在想什么,一直走神……”
    我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我们已然从东宫走了出来,今夜无雪,却依旧是天寒地冻,我道:“……只是在想父皇和我说的话……”
    宋郎生替我拢了拢袍子,拉着我的手道:“太子还是希望能由我亲自领兵去追捕聂然,毕竟我在聂光身边已久,对聂家一干护卫的惯行路线较为熟悉。”
    我点了点头,笑了笑,“你这就要走?你不是说要寸步不离的守在我身边?”
    “所以我才想问你要不要与我同行?”宋郎生望着我,见我有些为难,“是我疏忽了,你应当不愿见到他……阿棠,反正公主府还未修葺好,你就留在宫中,好好陪着皇上,我争取十日内赶回来陪你……”
    他的眉眼间蕴着笑,叫人移不开眼,我忍不住搂住他把脸埋在他胸前,“你还记得……”
    他轻轻抚着我的头,“我们成婚的日子我岂会忘?”
    我鼻头一酸,抱得更紧了,只听他道:“那年我被你硬虏到府中,成婚当日我告诫自己勿忘今日之耻……”
    我:“……”
    见我怒目而视,他俯身在我耳边,轻道:“好在今日在玉龙山庄时我已一雪前耻……”
    我手中一用力,捏着他的腰。
    他嘴角一抽,“过几日回来,我会再雪前耻,公主记得等我。”
    “……你可以走了,不送……”
    接下来的几日,我如他所言乖乖的留在宫中,陪陪父皇,见见母后,找找嘉仪,散散步,倒过得安逸平静,辗转而过。
    父皇身子有所好转,亦能上朝议政,但他更多时候是让景宴处理朝政,把诸多大权交予景宴手中,满朝文武但凡不是瞎得都看得出他已有了让贤之意。
    经祭天大典之后,景宴行事也愈发有了王者作风,再加上内阁赵首辅与李次辅一力支持,他未来的帝位已是固若金汤。
    虽然令我略感不安的是他的身体因繁重的政务更弱了些,除上朝以外的时间暖炉不离身,日日以汤药奉之,夜深露重咳嗽不止,太医皆说太子体弱,应多加休息切勿过于操劳。
    我想,父皇始终面有凝色,若太子不堪重负而倒,那才真是前景堪忧。
    这就是父皇开始考虑太子娶妃的原因,得让皇室尽快添加子嗣。
    原本景宴就有个心仪的女子,后因家世平平只是个六品同知的女儿,纳为良嫔,这两年来亦无所出,太子妃之位悬而未决。
    赵首辅千金赵嫣然自然是一个理想的人选,父皇听闻赵庚年此前应允了这桩婚事,本是颇为喜悦,谁知赵庚年匆匆进宫哭诉道:他的女儿被叛贼聂然所绑架了,求皇上与太子派兵前去营救。
    赵嫣然被聂然给拐了?
    我觉得颇有些荒唐,不过见赵首辅那般焦虑痛心,又觉不似作伪。
    父皇安慰赵庚年,说太子早已派兵去追,若真见到令千金必然会把她平安带回来。
    我在一旁揉着眉毛想,只怕见到了令千金,也未必能将她带回。
    果不其然,下了朝之后,赵庚年前来我长乐殿,道有要事与我相谈。
    我屏退众人,还未开口相询,赵庚年便跪下身,颤颤巍巍道:“老臣恳请公主救小女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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