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
    “你真的没想过再次去迪卡斯吗?”江扬转头看著苏朝宇,眸子里已经没有初见时的疲惫和寂寞,而是像办公室里那个无所不能的长官,冷静,睿智,严格,不容丝毫的错漏和疏忽,他的嘴角挂著笑容,“我不会允许的,苏朝宇少校。”
    苏朝宇能感觉到那种充满爱和悲伤的气息在风中消散,他被那种冰冷的官腔刺痛了,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对不起,长官,罗灿是我弟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会,放,弃,您一直都知道,不是吗?”!
    江扬的手指紧握成拳,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呼吸然後转过身来看著苏朝宇:“我到这里,本来是想跟你谈谈,并且跟你道歉的,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想我们永远不能达成一致,朝宇,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对我的信任,真的耗尽了吗?”
    苏朝宇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这麽多年,这麽多次生死,他们一直都能在最艰难的时刻无条件的相信对方,彼此扶助,走到了现在这里。站在他的角度,他并不认为亲自参加救援活动是对江扬的不信任,他不信任的东西始终是莫测的命运和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悲剧,他只是不想打开门的时候,他所珍视的人再次消失,连一句“再见”都来不及说。相反的,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比任何人都相信江扬,相信无所不能的长官情人会在任何事情发生的时候,无条件的回护自己,至多不过是难堪难忍的“私人教育”而已──他说过,认定了,就是一生一世。
    “江扬……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苏朝宇艰难地开口,他想解释,也想道歉,至少要先为自己画地图的焦心对江扬做出一个真实的解释:他并不想再次挑衅江扬的权威,也不想贸然冲进迪卡斯把战俘翻个遍,他只是太焦急太害怕人生里毫无止境的失去和比突袭可怕一万倍的天人永隔。不自觉的後怕和毫无安全感的心理状态让他没法平静,他只能想象并在纸面落实那些行动,在这种近乎疯狂的愧疚和担忧里,渐渐找到心理平衡。
    那张地图是且只是他的镇静剂。真的。
    但江扬只是逼视著他,然後指著他说:“你听著,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无条件的。你的行为违背了所有能够违背的准则,我不会原谅你的。听著,从现在开始,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再跑到一个交战中的国家去,你也记著,如果你敢,就别再回来。”
    一个字比一个字更冷漠,苏朝宇从未见过他如此决绝的神情从未听过他如此冷漠的语调,说完,他的手指狠狠一挥,便大步往外走。
    “长官!”苏朝宇愣在那里很久,江扬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出声,同样决绝傲然。地灯仿佛感应到了室内的低气压,嘶嘶啦啦的忽闪了几下,忽然灭了。
    江扬缓缓地回过身来,在黑暗里看著月光下的苏朝宇。
    “自杀未遂的人往往不会有勇气做第二次。”苏朝宇叫住他,“我不会再去迪卡斯,真的,我们可以谈谈吗?”
    明星在阳台上翻了个身,撞倒了所有的空啤酒罐,劈哩啪啦一阵乱响,它被吓了一跳,站起来抖了抖背上的毛,踱进来卧在苏朝宇脚边,呜呜地寻求安慰。苏朝宇蹲下身子轻拍它的额头。
    这场景让江扬觉得温暖和柔软,他叹了口气,走回来坐下,揉了揉面颊才缓缓开口:“如果我是你,我也会选择不相信一个这样的长官,朝宇,我的错,我一直刻意忽略曾经背叛你多次的事实。”
    苏朝宇拉开冰箱,里面只有几袋速食狗粮,他只得悻悻地关上,倒了杯温开水递给江扬,自己开了罐冰啤酒,默默听著。
    “我不止一次的放弃你,从销金行动开始,我……”江扬犹豫了一下,记忆里那个海蓝色头发的小兵那麽绝望那麽深情地看著他,他却连对视都刻意回避。江扬顿了一下接著说:“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知道在牺牲少数人保全多数人的事情上,我总是太冷漠。你甚至不确定,如果在迪卡斯的人是你或者亦涵、砚臣他们,我会不会仍然像现在一样,更何况那里只是罗灿,是不是,朝宇?”
    苏朝宇咬了一下嘴唇,拉开啤酒的拉环:“你亲口告诉我,如果李乐欣没有死,只是反政府武装的一个人质,会受到虐待,并随时有生命危险,你仍然不会作出任何违反原则的事情,顶多,为她祈祷。可是如果祈祷有用,暮宇为什麽花了那麽久才回到家里,久到我的父母都已经等不及,含恨而逝?”
    冰镇啤酒的罐体上冒著白气,江扬伸手抢了过来,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淡淡笑了:“是,你走的这些日子,我无数次反思,得出的结论让我自己都觉得惭愧。我派了凌寒去接应你,却下书面命令喝令他绝不可以越过边境,连亦涵都看不过去,劝我不要这麽理智……”他侧头看著苏朝宇,缓缓地说:“你应该知道,那天晚上,我的飞机始终在国境的这一侧;你或许猜得到,我在望远镜里看了你很久很久,看著你们游得那麽吃力那麽痛苦,但我命令飞行员,悬停,等待。你一定不知道,我分明知道那一晚你们从圣洛桑尼城突围回来,凌晨一定会到海上,可是仍然还要无人侦察机扫描到了你们的踪迹才肯下令飞机救援……”
    “我接受,江扬。”苏朝宇抢过啤酒,把温水推过去,打断他说,“我一直都接受你作为长官的一半,那也是我爱著的你,不需要因此而歉疚、解释。”
    “所以理智上我理解你的不信任,但是……”江扬仿佛自嘲似的笑了,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著凄迷的光,“但是感情上,我很难过。”
    苏朝宇被震了一下,他知道江扬的坚定和刚强,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麽好,隔了良久才说:“对不起,江扬。一边是弟弟,一边是你,我没有办法……相信我,这并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他宝石般璀璨的眼里隐然有晶莹的水色,他咬著嘴唇强忍著悲痛:“而是因为,罗灿时时可能丢掉性命。在生命和难过之间,我选择前者,就算是再给我一百次的选择,我还是选择前者的,对不起,江扬。”
    江扬并不生气,他直视苏朝宇的眼睛,目光里都是深情:“坦白地说,朝宇,你能为弟弟去出生入死,我只有敬佩和感动,我以你为荣,并且知道,这样的情人,会多麽珍视我。我们都是男人,彼此依靠但绝不会相互附属,我爱的你,从来不是我、或者爱情的附属品,你一直是这样的独立果敢决绝,敢想,敢做,敢拼上性命,去赌一个梦想,我为你著迷,却又忍不住著急,我的朝宇,我能拿你怎麽办?”
    苏朝宇没想到江扬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脸上发烧,一时说不出话来。江扬却话锋一转:“可是我不仅仅是你的情人,更是你的长官,要对六万士兵负责,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为江家服务了三代,我怎麽能因为自己的任性和冲动,让他们为难。所以,朝宇……”
    “我不应该再让你为难,我已经让你为难了,是吗,我的长官?”苏朝宇忽然明白了江扬的用意,他忍不住反击,“让我来问一个问题,如果丢在那里的,不是包括罗灿在内的十二名普通的士兵,而是你,那麽是不是我就成了英雄?”
    “苏朝宇,你太天真了。”江扬一拳砸在桌子上,蜷在苏朝宇脚下昏昏欲睡的明星因而警惕地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瞪著江扬。
    “是,我承认,我固执的认为生命都是平等的,但是事实上,三六九等生而注定,罗灿和其他的士兵不值得长官去冒犯军部的权威,更不值得让你难受,对吗?江扬,你说过,让我给你一周的时间,可不可以坦白地回答我,这麽久了,如果我没有走,你会做什麽?”苏朝宇说的心平气和,却丝毫不肯退步。
    江扬凄然一笑:“我做了所有能做的,不过都没有什麽用。”
    “回来的这几天,除了镇静剂作用的时候,我从来没有睡过,眼前总是迪卡斯的硝烟战火。”苏朝宇的手指没入明星的颈毛,机械地揉著,“我知道我走了一步再臭也没有的棋,可是除此以外,我看不到任何希望和其他方式。那是一条死中求活的路,我也不想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有许多放不下的幸福,我舍不得,可是我始终不知道还有什麽其他的方法,我很绝望,江扬。”
    江扬不说话,无尽的黑夜,阵阵凉意,无所不能的长官也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他理解苏朝宇,苏朝宇也理解他,他们洞悉彼此的弱点和最深刻的无可奈何,但他们站在情感和理智的两极,彼此凝视,无法调和。
    揪心的痛。
    江扬想伸开手臂抱紧他的爱人,可是却被隐隐而来的胃痛折磨著,明星察觉了他要冲过来的举动,於是挺起身子来唬他,无力而坚定的保护自己的主人。江扬只能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我想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我先回去了,朝宇。”
    苏朝宇的身子一震,这句话使那些深情的表白都变成了分手的前奏,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指不自觉地按住了胸口的戒指。
    江扬向外迈了一步。
    “江扬。”苏朝宇低声地叫他,声音那麽绝望,带著无可挽回的悲凉。江扬忍不住回头。
    苏朝宇追了过来,平平托起的手掌上,放著罗灿贴身的坠子,另一只手紧紧攥著白金指环,说:“长官,您後悔了,是麽?”他死死咬著嘴唇,身子不能控制地颤抖,闭上眼睛,一滴泪顺著脸颊滚下来。
    苏朝宇绝望地抬起头,努力想抑制泪水的涌出,可是却徒劳无功,他死死握住那枚象征著他们爱情和全部美好过去的戒指,他怕极了。
    江扬想拥抱他的爱人,让苏朝宇安心,可是一阵痉挛般的胃痛让他不得不转身大步地离开,他拿走了罗灿的玉佩,再不敢看苏朝宇的眼睛。
    已经过了子夜,风急露重,残存的枯叶被风卷得哗啦哗啦的乱飞,苏朝宇站在阳台上看著他的情人从大楼里跑出去,并没有车等在外面。江扬的背影显得孤单、脆弱。
    他甚至不敢追过去。
    温暖的液体不断地滑到腮边,苏朝宇闭上眼睛,明星又踢到了一个半空的啤酒罐,携著雪白泡沫的黄色液体汩汩流出,苏朝宇俯下身子把它拣起来,只看到自己手指微抖,眼泪一滴一滴的,砸在地上。
    他下意识地左手抚胸,隔著衣服,他也能感受到戒指的存在,爱情让他幸福,也给他力量,可是这个时候,它不再那里了,也许,永远都回不来。
    江扬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子夜的街道上,他走著脚步就慢了下来,刀剜斧砍般的剧痛从腹腔里传了出来,他努力忍著却压抑不住,只跌跌撞撞地走到一根电线杆下,扶住大口大口地喘著气。
    从未有过的疼痛,晚上吃过的飞机餐被吐了出来,却还是难受之极。他挣扎著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止疼药干咽了几粒,却只引发了更强烈的疼痛,他坚韧如山的身体已经完全支撑不住,六万官兵的指挥官蹲跪在路灯下橙色的光晕里面,更可怕的是,他看到自己吐出的胃酸中,竟和著咖啡色的液体──今天整天,除了白水,他没喝过任何饮料。
    凌晨一点半,睡得正香的程亦涵被一个必须要接的电话吵醒,江扬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痛楚:“叫个车到卫戍部队这里接我,还有……我大概需要直接……去医院。”
    33  如何开始
    凌晨3点,浅眠的江扬又一次从疼痛里醒来。
    程亦涵坐在特护病房的会客茶几那里开一盏小灯写著什麽,听见声响赶紧过来担心地瞧著。江扬叹了口气:“我能不能喝水?”一小时前,他刚刚接受了一次胃镜检查,虽然叫来了经验最丰富的大夫,用了口径最小的软管和最好的咽部麻醉剂,但他的副反应还是很大,呕到最後,整个军服衬衫的後背都被冷汗浸透了。江扬只是轻度胃出血,但是疼痛却远非“轻”可以形容,医生不但检查了瓶子里那咖啡色的、消化过的血液,还看了瓶子的标签:“吃这个止疼?这个的副作用就是增大胃出血几率。”程亦涵觉得很难受,沈默地接过了新开的所有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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