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涵软在沙发里,攥住他的备忘录,脑海里一片混乱。他想,作为一个好兄弟,他应该冲过去告诉江扬真相,告诉他,苏朝宇那么爱他;但是,作为一个副官,他知道泄露真相意味着什么,他应该闭嘴,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期待圆满的结局。程亦涵闭上眼睛。
    在他还没出生前,布津帝国的贵族势力经历了一次大洗牌。大型宴会上,大贵族之一的少年家主向当时在位的一位法王的女儿示爱,将白金戒指放在对方的红茶杯子里。阴差阳错,女孩儿非但没有因为红唇触碰到定情物而欣喜,反而在宴会后不久就离奇地死了。本来一件刑事案,却因为牵扯多方势力纠葛而变成了互相倾轧的绝佳方式,斗争之惨烈让人不忍复述。少年家主一方落败,没人敢让他们死,只是从此再也不能抬头,于是有一天,少年的父亲亲自煮了一锅海鲜和家人共进,当天晚上,警察从别墅里收走了21具尸体,从60岁,到4岁,他们脸上带着幸福的笑,为远离了比死还痛苦的人间地狱。
    程亦涵他们从小就知道这个故事,无论大人讲述的版本如何,结论总是一致的。在如苏朝宇、林砚臣这些百姓的孩子都读着寓言和童话长大的时候,程亦涵他们已经知道了什么是步步为营和如履薄冰。此刻,程亦涵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忽然觉得无助。
    为什么……江扬刚才连问了两次,现在,程亦涵也在问自己,为什么非要你死我活,为什么?
    隔壁办公室里,像是呼应一般,传来了江扬砸东西的声音。程亦涵努力说服自己平静情绪,勇敢地站起来:为了那些眼前的和手里的幸福时光,好好活下去,竭尽全力。
    50  蓝与黑
    与此同时,远在首都的江元帅接到了密报,说江扬陷入新一轮危机,需要请示解决方法。江瀚韬确实没想到苏朝宇的动作这么快,不动声色地接过简报看了一眼,手腕却轻轻一抖。
    明晰而凶狠的伤痕排列在苏朝宇的臀腿上,军医的验伤报告表明这是设计好的打击过程,苏朝宇的字迹略显凌乱,但是能看出他清晰的逻辑和义愤的语气,他状告江扬身为长官滥施刑罚,条理分明事由确凿,他说自己再也忍不了了,要将这个道貌岸然的“好长官”的真面目公布于天下。
    江瀚韬元帅尴尬地揉了揉太阳穴。苏朝宇!他短叹,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对自己如此决绝?你这样爱着我的大儿子,肯在冰封的局面里走最难的第一步,可是……他把报告重新阅读了一遍,心中感慨无限:你对江家有多少信任,你真的以为,这是直通幸福的飞船吗?
    他听见卢立本在外面整队,看见自己的实习小秘书正在玻璃隔挡后面鸡啄米似地点头听总助理训斥,他手机有大儿子的号码在屏幕上随时可以呼出,甚至,他知道现在苏朝宇应该就在隔壁办公楼的证人监护休息室里盘算下一步行动,可是江元帅只是望着桌上江铭学着种的迷你盆栽——这点上,女儿和自己年轻的时候那么像——他平静了片刻就摁下了呼叫铃:“双份咖啡,谢谢。”
    而在第四军最高指挥官彭燕戎那里,苏朝宇的这份诉状就显得非常棘手了。齐音站在阳光明媚的房间里,却能感受到对面坐着的自己的上司那种风雨欲来的冰冷。
    “这是苏朝宇和你商量好的计策吗?”
    “不是,长官。”齐音苦笑,“下官从未有过类似的设想。下官本打算……”
    “够了!”彭燕戎的脸上固执地挂着礼节性的微笑,但是钢笔尖却点在苏朝宇的签名上,墨水汩汩而出,在纸纤维里渐渐渗透弥漫。齐音看看他的上司,又看看窗外,再看他的上司——两人的目光终于碰在一处。
    那是多年以来的默契和信任,即使彭燕戎始终倨傲,齐音依然恪守一个下属的本分,他目不转睛地读取对方的含义,然后思考了一下才说:“江扬势必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现在想要苏朝宇为时不晚,只是纳斯那边……”他缓缓地勾了一下嘴角,却丝毫笑不出来,“苏朝宇和江扬撕破了脸,后果很微妙。”
    彭燕戎看着那些照片,不断翻读苏朝宇的诉状复印件足足有十分钟,之后,他从抽屉里拈出一张湿纸巾仔仔细细地擦手指,新鲜打印出来的纸面上的油墨渗进指纹那些凹陷里,他觉得很脏。齐音站得笔直,比那些军校刚毕业的孩子还要挺拔,他对军人有种天生的敬畏和崇拜,直到自己成了军人才知道,挺拔里的眼泪和骄人背后的血腥是常人无法理解的。他已经位居中将,此刻只想给彭燕戎找到一个足够勇猛智慧的接班人,然后远离市中心,在风景区附近买一套小公寓,和小区里那些真正的老哥们老姐妹们,听听曲子,聊聊天。
    彭燕戎擦干净了手指便拉开抽屉,里面是两个文件夹,左边的是蓝色,右边的是黑色,他把手指放在黑色那个上面。
    齐音开口:“长官,下官想去和苏朝宇少校谈谈,同时也请您尽快督派第二批调查员,我们需要这个帮助。”
    彭燕戎哼笑:“有什么好谈?”
    齐音被堵得尴尬,但他已经习惯了:“明天,江扬会参加听证,之前下官想知道苏朝宇的深浅。”
    “偏偏是他!你离开这里之前,为什么偏偏要把我最讨厌的人最得力的助手留下?”
    齐音一震,不自觉地动了动唇却没有任何词汇跳出来。
    彭燕戎的两只手都放在抽屉里,左手边是蓝色的文件夹,温暖;右边是黑色那个,冰冷。他的手各自贴着它们,心里却颇不平静。
    “这是全才和将才,长官。”齐音在那个瞬间觉得很累,他很想坐下。
    彭燕戎看见一只秋天的飞虫无力地落在苏朝宇那份文件上。他讨厌这类不打招呼就进门的客人,但是,他的手刚刚擦干净,还握着文件夹,他不想动。于是,齐音在说了一些话却没得到回答之后终于讪讪地退了半步:“下官告退。”
    “等等。”彭燕戎盯着他的眼睛瞧,齐音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沉静莫测。彭燕戎右手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终于,拿出左边那个蓝色的文件夹:“纳斯那边的事情,你不用再管了。”
    “长官?”齐音难以置信。
    “已经是决定了。”彭燕戎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情来,说是面无表情并不恰当,那是冷峻后面淡淡的苦涩和莫大的绝望,甚至,他加了半句:“若你弄来了苏朝宇,就让他去管。”
    齐音迈着有力的步子走出办公室,反手锁门的那一秒,他脚腕软了一下。蓝色的文件夹里只有好多正式意义上的公文和明面上遮遮掩掩的幌子,他夹着这个蓝色的文件夹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去,一路上目不斜视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传说蓝色是自然界色系里变化最多的色彩,果然。
    苏朝宇昨晚被秦月朗慌张送上了飞机以后,就在座位上坐立不安,一来是伤疼得厉害,二则因为他担心这种程度的“背叛”会让江扬,这个年轻的基地指挥官、自己的爱人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家法是隐秘的,是江扬和苏朝宇交流的最初方式,尽管令人憎恶也略显霸道,但是不到迫不得已,苏朝宇从来不把这件事情向外乱说——告诉齐音那次是拯救了私闯迪卡斯这件事本身,而这次,苏朝宇自己都不确定,此行为本身对局势到底有多大的助益。
    尽管,江元帅很明白地说了:“有的方面,我比你了解江扬。”
    尽管,秦月朗更严厉地说了:“这是不能输的游戏,让我不厚道地问一句,如果分手可以让江扬健康快乐的活着,你怎么办?”
    苏朝宇也知道自己的回答,在空旷机场的夜风里,清晰出口却又被吹散飘开:“那就分手。”
    空乘好几次注意到了军装的苏朝宇在座位上一头冷汗,不时递过来毛巾,而苏朝宇只是一次次要求添咖啡,纸杯在小桌板上摞了高高一叠。他降落的时候,首都机场已经是晨光荡漾,各色赶早会场的商人拖着黑色的公务箱来来去去,高跟鞋的小秘书穿着职业装跟在身后,也有手捧指南的旅游者蜷在大厅里休息,快餐店的油炸食物飘散出千篇一律的香气。只有苏朝宇看来单薄,一身低调的军装,一只公文夹,没有行李,甚至没有花花绿绿的各种消费卡。他摸出一直随身多年的黑色皮夹,在冗长的队尾站定,却很快排到了柜面,服务生背后有一对白色的天使翅膀,职业性地微笑、橘色的眼影都那么新鲜:“先生您好,请问需要什么?”
    苏朝宇很饿,可是他说:“咖啡外带,不加糖奶。”
    他捧着大杯的咖啡坐在出租车后座上,不顾烫,大口喝。
    有一个声音说:“你是我唯一的翅膀。”
    苏朝宇使劲摇头。司机从后视镜里怀疑地看着,若是一个吃多了违禁药品的坐在车上,吐得一塌糊涂还是小事,万一死了的话……
    这次换了一个坚定熟悉的声音,江扬说:“生死相随。”
    苏朝宇的眼泪滚滚而下。
    当天上午,若不是因为站在首都军事委员会下属的风纪检查组专用办公室里,苏朝宇一定觉得自己要被强暴了。虽然写诉状的时候,苏朝宇已经被勒令脱掉裤子,拍摄那些伤痕作为证据,但是此刻,面对一个冰冷空旷的房间和一个手术台样的东西,苏朝宇仍然觉得非常难受,自己是来告状的,不是来做小丑的。
    按照规定,今天上午会有一个专门负责此类案件的官员和本周任职风纪检查组执行理事的至少6名军官一起先对苏朝宇做调查,然而,这种调查的第一步就是核对事件真实有效,此后才会给被告——或者按照风纪检查组的专用名词“当事另一方”发听证通知。
    两名军医指挥苏朝宇脱掉裤子伏在类似手术台的平台上,然后用束缚带在一定程度上固定了他的手脚,尽管身上盖着一床军绿色的毯子遮掩,但是苏朝宇对自己的臀腿暴露在陌生人面前仍然相当抵触,就连两个军医在取样化验时候的窃窃私语就足够让他难堪到脸红了。
    如果事件严重到需要多名医师判定结果的话,那么,参与听证的诸多军官成员是要一一检查判定报告的,像苏朝宇这样仅仅是被打到淤血的情况,大家本来是读读报告就算了,没人愿意去行使这种该死的监督权力,免得被受苦的小兵抓住裤脚哭诉。但是今天的情况不同,当军医宣布完结果,主持会议的军官说“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去调查实际情况”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同时站起来要走进房间去——毕竟,这是江扬的杰作,没人不想看。
    德高望重的江元帅的长子被人状告殴打虐待下属;江扬中将和爱将反目成仇;昔日海神殿英雄,却有令人难以言说的辛酸过往……每一条都可以成为军事、八卦、综合、时事、人物等各种报纸杂志电视节目的头条消息。当他们看见安静地伏在台子上的苏朝宇的时候,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四条分明的伤痕都隆起了老高,淤血呈现紫色,有一条伤被浅浅割破了表皮取了抽样做检查,伤痕的间距合理,都打在不要紧的部位,因此可以证明是有预谋的,而且被害人当时一定很老实,否则痕迹怎么会如此平整竖直。
    有几个军官已经红着脸退了出去,慌张在自己的那份意见书上签下同意,剩下的一些人则半带好奇半带看热闹地留下,军医用平板的声调现场解释着相关的细节,每次不小心戳到苏朝宇的伤处,都让他疼得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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