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不止是我的私事,如果真的属实,江家陆家都很为难,我已经一一想过。”苏朝宇说得很坚决,“我见过陆晨,见过庄奕,这么多年她从未与我有任何联系的意图。你知道,她替我为妈妈送终,替我牺牲付出的一切我已无法偿还,所以无论她做怎样的决定,我只能尊重,包括永远不承认我和这个孩子之间的关系,不许我去打扰她的生活。如果一切平静如同过去的这些年,对于她和她的家庭,我和我的家庭,也许未尝不是一种完满的状态。”
    江扬为那句“我和我的家庭”感到甜蜜又辛酸,这么多年这么多出生入死,他们却还没有过过任何一天真正的家庭生活,苏朝宇接着说:“如果今后这个孩子发生任何状况,他或者庄奕不能容于陆家,那么我……我会……”
    江扬太了解苏朝宇的性情,他曾经那么执著地找了苏暮宇十三年,曾经为了罗灿的失去联系只身闯入战火纷飞的迪卡斯战场,他是他心里最渴望的那一面,他爱他的真性情,可是此刻,谈笑间可以号令千军的指挥官表面镇静内心慌乱,他引以为傲的理智令他清楚地意识到了他的恐惧,可是他没办法冷静。
    从小到大,第一次看到自己手抖得那么厉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那么快。江扬鸵鸟地把整个身子都缩进被子里去,连头都蒙住,所有的谈判技巧都没有用,所有的闲聊技巧都忘光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着手机等苏朝宇开口,那一秒像是一千年。
    苏朝宇显然从来没这么难以开口过,哪怕是被江扬按在膝盖上揍屁股的尴尬时刻还是向同性长官表白满心爱意的勇气时间,他都能够流利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可是这时候他却把自己的脸都涨红了,坐起来又躺下,躺下又跳起来,完全忘记了这是青梅竹马的卧室,满心只有他的琥珀色头发的情人。
    窗外夜色渐淡,街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朝阳却还未升起,正是黎明前最冷又最晦暗的时刻,寒气透骨。
    最后苏朝宇终于狠狠地跺脚:“好吧,说就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我都听你的!”
    云开雾散,一点点橙色的光芒从最厚重的云层后面透射出来,身上还是冷的,可是眼里却有那么一点希望的暖意。
    江扬忍不住猛地掀开被子,大口呼吸着外面充足新鲜的空气,他笑,却说不出话。
    苏朝宇咬着牙说:“可是你不能拦着我把军饷都给他们,顶多奖金交公!”
    江扬发誓如果苏朝宇在他身边,他一定会摸他的头揉他海蓝色的短头发的,他大笑着说:“好好好,你都给他们也没问题,我养得起你养得起家。”
    苏朝宇砰地一脚把空啤酒罐踩扁,愤愤地哼说:“要你养?老子是帝国的现役军人,高级军官!”
    江扬敛去笑意,轻吻他的婚戒,一字一句地说:“这件事太多疑惑,如果有机会,我会帮你查清楚,如果将来任何时候需要,朝宇,我们一起面对。”
    苏朝宇坐在昔日恋人的卧室里仰望天空,冬日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脸上,他觉得温暖平静,这么多年生死与共,他们之间早已没有虚礼和客套,所以他闭上眼睛,感觉到滚烫的泪划下面颊,他说:“谢谢你,江扬,我爱你,只有你,我的老混蛋。”
    同样仰望朝阳的江扬微微一笑,他轻轻地说:“恭喜你,朝宇,你是受欢迎的,我永远爱你,亲爱的小混蛋。”
    一对耳光
    三天后,布津帝国各大主要媒体均低调地报道了彭燕戎去世的消息,死因为“心脏病突发”,有家专门喜欢报道贵族生活的杂志得到授权,全程报道相当低调的葬礼,全程由彭燕戎生前最信任的副手齐音中将打理,彭家的遗孀在父兄的搀扶下泣不成声,儿子们个个面色灰白。出乎意料的,彭家最受宠爱、刚刚立下战功、已经被确定为彭家下一任接班人的彭耀并没有出席,只是如兄长们一般敬一个花圈而已。
    苏朝宇也没出现,他在事发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就乘飞机赶回了边境基地,直接掀了彭耀的被子:“滚起来,别打量我不知道你也一夜无眠!”
    彭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可疑的肿着,红丝密布好像在冒火,他化悲痛为愤怒,凶狠地盯着苏朝宇,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把他撕成碎片。
    苏朝宇大无畏地回瞪过去,对彭耀咯吱咯吱咬紧的牙关和紧紧捏着的拳头视而不见,终于年纪小的那个先撑不住,翻身试图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大声地喝道:“滚!滚回江扬床上去!”
    苏朝宇几小时前跟江扬通过电话以后,直接拨给过彭耀,这个家伙当时就撂下一句:“彭家的事与你无关,我不回去。”就挂断电话,于是海蓝色头发的中校立刻锁门奔去机场,跳上最近的一班飞机赶回基地安抚这个别扭又悲伤的小孩。
    可惜人家不领情。
    苏朝宇舔舔嘴唇,利用身高优势猛地抢走彭耀的被子,弓下身子两根手指钳住彭耀的下巴,神情酷似调戏民女的恶少,语调却十足是稳重的兄长:“闹够了没有,滚起来换衣服,我陪你回首都处理后续的事情。”
    “回去看尸体么?他活着的时候我都没空见他,现在回去看那个空壳子干吗?”彭耀努力想挣脱苏朝宇的牵制,无奈陆战精英赛的前冠军已经一条腿上床,狠狠压在他的膝盖上,他努力挣了几下,都只是换来更狠更强力的压制而已。
    “这话说得未免寡薄,可是你本来不是这样的人,又何苦说出来让自己更难受。”苏朝宇认真地看着彭耀明显哭过了的眼睛,“错了最后一面,我怕你以后会遗憾,相信我,这是经验之谈。”
    彭耀终于逮到一个机会从苏朝宇身子底下挪出一条腿,接着是另一条,他愤愤地骂:“滚,苏朝宇中校,立刻,马上离开我的房间,不然的话……”
    “不然怎么样?”苏朝宇乐了,笑容愈发恶劣,“叫警卫这么没面子的事情你不会做,事后报复那么猥琐的事情你不屑做,我很安全,谢谢长官关心。现在请长官沐浴更衣,跟我移驾首都。”
    彭耀气得哆嗦,死命腾出来一只手一拳就砸过去:“滚,不用江家猫哭耗子,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们操心,从上到下,一个也跑不了!”
    “啪”,一声脆响。
    苏朝宇左手挡掉彭耀的拳头,右手结结实实给了彭耀一个耳光,彭耀身为彭燕戎的幼子,朱雀王最疼爱的外孙,从小养尊处优,后来在军中虽然艰苦,却从没有被任何人一巴掌呼在脸上,他一时愣在那里,耳朵里嗡嗡乱响。
    苏朝宇毫不犹豫,立刻在另一边又给了他一巴掌,如愿以偿地看着彭耀那张俊脸两边对称地肿起来,指着彭耀的鼻子骂:“你要找谁拼命我都不拦着你,我只问你一句,你的命是谁给的,你的一切是谁保下来,你要糟践你爸爸用命给你保下来的全部,我没二话,请便,彭帅。”
    这两个字重有千斤,彭耀整个人尸体一样绝望地倒下去,四肢摊开,手指紧紧揉着床单,他固执得不肯在人前掉下一滴眼泪,可是身体却抑止不住地颤抖,嘴唇也咬出血来。
    苏朝宇看着他,就像是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午夜梦回,想起暮宇失踪前那柔软的求恳,想到那再也不能悔过的当初的时候。于是苏朝宇走过去,彭耀握住他的手,然后苏朝宇拥抱了他。彭耀咬着他的肩膀,他听见他模模糊糊地说:“不要离开我……”苏朝宇知道他是在求那个很少出现在他生命里的爸爸,他轻抚这个孩子的后背说:“好,你放心,我一直在。”
    彭耀就在他怀里毫不设防地睡去,此间苏朝宇一步也不能离开,彭耀握枪的手非常有力地钳着他的手指,只要苏朝宇稍有离开的意图,他就会惊醒,灰蓝色的眸子里有种前所未有的依赖的光芒,让人觉得拒绝他是一种真正的犯罪。
    但是彭耀还是没有回首都参加他父亲的葬礼,唯在狼牙的天台上摆了几个随手从食堂里拿来的果子,遥遥拜了拜就算。或许是在战场见惯了死生,彭耀在这一点上比任何人都豁达开朗,对于任何形式的礼节都没有好感。他在最疯狂的时候和最冷静的时候说的话是一样的:“人死了不过是个空壳子,我没必要飞回去看它划成灰,那骨骸那灰都不是我爸爸。”他遥望基地湛蓝的天空,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胸口:“他永远在这里,我死的时候,他才真的离开。”说完,还真心实意地微微勾起了嘴角。
    苏朝宇想好的安慰的话都没有用,想赞扬他的豁达又说不出口,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于是狠狠拍了彭耀的后背一巴掌:“年纪轻轻,给我好好活着……”
    彭耀灰蓝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阴影,笑容里亦掺入了冷酷的气息。他打断了苏朝宇的话,笑容可掬地说:“当然,不然的话,我怎么报仇?”
    冬天早晨呵气有白雾,寒鸦掠过干枯的树杈,不吉的气息随着这话扑面而来,苏朝宇想说:“不要冲动。”彭耀却已经当先敛了那几个果子走人,一路随手抛给执勤的守卫们当早点,苏朝宇追过去,彭耀忽然转身,两个人的鼻尖几乎对上,第四军的新任长官说:“你放心,我虽然年少轻狂,却已经没了轻举妄动的资本。”
    野合
    布津帝国大学有一项非常和谐的传统活动,就是每年寒暑假之前,各个系院之间会搞联谊,野炊或者远足,名义上说有助于同学之间的联系和认识,开拓人际关系,实际上,所有帝大的学生都把这个活动称为“野合”。校方曾经很有幽默感地出过一个不正式的通告,用传统的糨糊刷在墙上,贴一张黑字的白纸,说禁止用不雅词汇代称这种有益而高尚的联谊活动。很快就有人在告示底下写:“校方8CJ!野合=野外联合活动。”甚至有人成群结队在下面“顶LS的”、“墙裂排以上所有”,所以,时至今日,帝大超市里的阿姨都会笑眯眯地看着买了一兜兜零食的学生说:“明天野合去啊?”
    新年的前一周,苏暮宇决定参加今年这场轰轰烈烈的冬季野合。为了不在各个院系之间引起争端,每年的一对一联谊组都是抽签决定,按照系院人数比例简单分组,公平抽签。今年新闻学院抽到的对口是经济学院,所有人都觉得很不公平,新闻学院的女生多,但无论男女,各个都有能上电视的相貌和头脑,经济学院的男生就相对沉默死板一些,只有在涉及专业的时候才侃侃而谈——没有谁会愿意吃着薯片谈通货膨胀和世界黄金体系吧。大家都知道的,这是大学的尾巴尖上认识准老婆的绝佳机会,最后机会。
    今年的野合地点距雁京市中心有140公里,因为难以当天往返,所以大家决定待3天,事前分发的通知单里和详细列好了除门票住宿外的其他自费项目,诸如骑马、漂流、筏子之类,林林总总,如果都参加下来,也要上千块。苏暮宇不在乎钱,却在乎经济学院的姑娘。他并不是着急娶一个回家,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人。
    月宁远。
    一个罕见的姓,一个令媒体和民众为之疯狂过的女生,月宁远在帝大的声望日高,苏暮宇在学校里偶尔见过她两次,身后不是追着一群学妹要签名,就是一群男生一面远观一面窃窃私语。月宁远从来没有单独出现过,总是和她寝室同学或者最要好的那个闺蜜同进同出,完美符合一个年轻女孩的特征,吃饭打水逛街自习,总之,都要在一起。她不算高调,平时和所有人一样穿时尚的新款运动鞋牛仔裤,要么就是连衣长裙,高跟凉鞋,风韵不足,妩媚有余,也难怪新闻学院的单身男性都在摩拳擦掌,甚至有嫉妒的小女生开始打赌,到底谁能搞到月宁远。
    凭借对这种局面的敏感,苏暮宇明白地知道,月宁远是不会被任何人搞定的,或者说,能搞定月宁远的人,远远不是这些天真的大学生。甚至,连苏暮宇都束手无策。他确信月宁远意识到了他的存在,有两次,苏暮宇像任何一个崇拜者、追随者那样试图接近月宁远,月宁远用一个安抚性的眼神吓退了所有人,但对于苏暮宇,她的目光里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苏暮宇多次试图分解它,却一直没找到答案。
    她是在说,有刺,勿近,还是在说,欢迎光临?
    整个第一天,苏暮宇都没有看见月宁远,倒是下铺的兄弟激动地跑来吼:“老子被亲了!被亲了!”一声怪叫,几乎招来方圆百里的真狼和所有色狼。据说是月宁远跟大家玩真心话大冒险,终于输掉了,不得已在既定男生人选的面颊上送了浅浅一吻。下铺的兄弟嗷嗷叫着捶胸顿足,仿佛月宁远以身相许了一般,苏暮宇嘲笑他:“没见过女人啊?”
    下铺的兄弟不屑:“她身上那个劲儿!就是首相亲我一下我都不换!”
    苏暮宇大笑着在脑海里补全了江立他妈吻自己额头的场面——感觉平平嘛——忽然,他觉得一种冷嗖嗖的感觉由后背一直往上爬。月宁远身上的劲儿……似曾相识。
    正难受间,他听见月宁远的声音由远及近,回头看,果然,一拨十来个女生仗着年轻不怕冷,都把裤脚挽到膝盖以上,跟渔家借了网,扬言要捞冬鱼去。月宁远一双小腿细白,又直又长,苏暮宇扫了一眼,举起手里的一次性杯子,示意最平实友好的无声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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