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抚升堂亲审民间案件,这在大明朝历史上是极为罕见的。
    就说这次闹出的命案,最应该负责审理的应该是钱塘县衙、杭州府衙。偏偏这两位杭州城父母官忌惮提督织造太监孙庆的背景,选择明哲保身做缩头乌龟。
    照理说再往上还有布政使衙门、都指挥使衙门。可朱纨不打算再等了。他任浙江巡抚虽然不过一月左右,但亲眼见到孙庆许多跋扈的行径。
    为了顾全大局,一般的事情也就忍了。可这次孙庆指使门下走狗草菅人命,若是他仍装聋作哑不闻不问,怎对得起圣上对他的信任,怎对得起他头上的这顶乌纱,怎对得起浙江承宣布政司五百万余百姓?
    官场积弊不是一日能够革除的,但总要有人去做。若是人人都畏缩不前,那便真的是见不到希望了。
    何况这次矛盾皆是指向宦官。大明的官员可能嘴上不说,但骨子里对宦官都是鄙夷不齿的。
    朱纨不求浙江官员能够和他一起联名弹劾孙庆,只要他们不掣肘拖自己后腿就行了。
    却说朱纨换了官服坐定,传苦主上堂。
    片刻之后,三名鸣冤苦主被带上了堂,对朱纨纳头便拜。
    他们不过是寻常的织工、机户、机匠,平日里见过最大的“官”就是织造衙门的督工,此番见到堂堂巡抚皆是吓得瑟瑟发抖。
    “堂下之人且抬起头来。”
    朱纨一声令下,这三名苦主方是将头抬起。只见他们面上或多或少都有被鞭子抽打过的血痕,十分可怖。
    “尔等状告的可是提督织造太监孙庆?”
    “回禀大老爷,我们告的就是那个老阉货。”
    一个年纪稍长的织工壮着胆子说道:“今日一早,我们兄弟四人和其他织工、机户一起来到织造衙门外请愿,请求将含冤下狱的陈员外释放。陈员外为人仁厚,从不拖欠大伙儿的月钱。逢年过节,他还会命人给大伙儿发一些鱼干、肉脯。这样好心肠的人怎么可能贪污?今年之所以大伙儿交不上绸子不是因为陈员外把朝廷拨下的银钱吞了,而是因为浙江闹倭患,蚕农没有心思养蚕。这不养蚕哪儿来的丝?没有丝怎么可能织造出来绸子?如此浅显的道理那老阉货偏偏不明白,我们不过是在衙门外请愿,把这个道理讲给他听。谁知这厮根本不听,还命手下恶仆出手伤人。我三弟便是被活活打死的。求大老爷给草民做主啊。”
    其余二人也纷纷哭声叩首:“求求大老爷给我们做主啊。”
    朱纨听到这里已经是怒不可遏。
    这孙庆先是诬陷陈员外贪污,再是指使恶仆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行凶杀人。如此肆无忌惮、跋扈威风,倒是颇有几分前朝八虎的影子。
    只可惜现在已经不是宦官当道,清流遭排挤的正德朝了。
    当今天子登基伊始便看出了宦官乱政的弊病,对各地镇守太监进行大量裁撤。虽然像杭州提督织造太监这样的职位得到了保留,权力却被大大削减。
    如今孙庆这厮认不清形势,不仅不会夹着尾巴做人,还构陷忠良草菅人命,当真是自寻死路。
    “死者遗体何在?”
    “回大老爷的话,我三弟的遗体就在堂外用草席裹着......”
    朱纨当即传令,命仵作前去查验。
    等候的工夫他又询问了一些细节,一旁的文书挥笔疾书将其一一记了下来。
    待仵作查验完毕将结果汇报于他,朱纨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尔等放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本抚定会为你们做主。”
    得到朱纨的保证,三名织工纷纷朝朱纨拜谢。
    “多谢青天大老爷,多谢青天大老爷。”
    若犯事的是寻常浙江官员,他可以直接上疏弹劾。若涉事官员是五品之下,他甚至可以直接命人拿下。
    但偏偏孙庆这样的宦官有些麻烦。
    在大明,宦官体系和文官体系是完全独立的存在。两者之间虽然在日常可能会有些许业务的交叉,但本质上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也就是说虽然朱纨可以弹劾孙庆,却没有裁决权,最多只能限制孙庆的自由。在天子看到奏疏降下圣旨之前,他没有权利处置孙庆。
    哪怕孙庆的风评极差,哪怕孙庆已经激起了民怨。
    不得不说这是一件有些可悲的事情。而且他上奏的奏疏在圣上看到之前,肯定会由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
    这孙庆若是在内廷有人,司礼监会不会表态也是个问题。
    不过他不想再有这许多顾虑了。
    新官上任,所有人都盯着他朱纨在看。所谓上行下效,若他朱纨表现的圆滑世故,那么一应官员肯定会争相效仿,浙江官场就会变得乌烟瘴气。只有他刚直不阿,守住底线,底下的官员才可能做些实事。
    眼下东南形势严峻,倭寇、佛郎机海盗轮番肆虐。若是浙江官场内部不能一条心,怎么可能扫平群寇?
    故而朱纨必须狠下心来剔除孙庆这样的毒瘤,既是做给浙江的百姓看,也是做给文武官员看。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
    ......
    陈府。
    徐言刚回来不久,他的外公陈翰便被知府衙门的人送了回来。
    徐言心道这一定是朱纨发了话,不然这位圆滑的马知府是不可能这么痛快的放人的。
    不论如何,外公能回来就是好事。
    陈宗之听闻父亲回来了,激动的痛哭失声。
    见父亲身子消瘦了不少,他更是极为自责。
    “都是儿子没用,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在狱中受苦。若不是秋哥儿去找了抚台大人,怕是父亲还身陷囹圄之中呢。”
    陈老爷子白了陈宗之一眼道:“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
    陈宗之连忙揉了揉眼睛。
    陈翰继而转向徐言上下打量了一番,欣慰的点了点头:“秋哥都长这么高了...能和巡抚大人搭上话,有出息了啊。”
    徐言连忙道:“外公过奖了。”
    徐怀远在一旁笑道:“老泰山吉人自有天相,此事之后定是否极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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