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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夜里,陋室四面八方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刀鞘撞击在铠甲上。两组不同着装的人马,兵分两路,从左右包抄,像水流涌入河道,涌进这狭窄陋巷。这一切本来进行的十分隐秘,却没有逃过张果的敏锐。
    大队的人马将丑奴家团团围住。
    师夜光领着司天监的判官和长公主府的人,还带了长安府的吏役前来围捕。他离开丑奴家后,先去请了长公主示下,拿着长公主手谕调遣人手,原本他能更快赶来将丑奴缉拿,但他又刻意回了一趟司天监,他知道何招娣必定会将吕洞宾带来,而他,要的就是吕洞宾也在。
    一切目前看来都在他计划之中。
    带上司天监的判官,他需要有人给自己作证。
    陋室里,吕洞宾与何招娣朝外看了看,院子周围的虫子叫声忽然都消失了,此刻这种静谧与先前不同,透着一种压抑,夏夜的生机都消失了,街坊家里孩子的哭声被猛地打断,似乎被大人捂住了嘴。
    丑奴从怀里掏出一只琉璃瓶子,将地上被打翻的异形香炉重新布置起来。“你们走吧,这屋子里有个暗阁,是当年师父为了躲避鲁门人修建的。”
    何招娣问:“那你呢?”
    丑奴拿着琉璃瓶子道:“刚才你们打翻了我的返魂香,还好,我还剩下一些。你们走吧,那些人拿我没有办法,他们也伤不了我,我只要师父能够回来。”
    张果冷笑一声:“那不是返魂香,你被骗了。”
    丑奴愣愣地握着瓶子道:“不可能,我刚才已经快要好了,师父已经快要回来了,却被你们给破坏了。”
    “那不是返魂香,这个世上并不存在能够令人复生的神香。”张果道,“那瓶子里装的,是以沉香,朱砂,檀香,曼荼罗花粉,牡麻叶子等物配置而成的迷魂香,能够使人产生幻觉。”
    张果跟吕洞宾定下了计划,张果拿着机关盒,通过里面残存的气味,让铜锤来分辨究竟是何物,铜锤对于气味的敏锐天下无双,分辨之后发现都是些药材或者香料,张果再去城中各药铺去寻找对应的东西,其中曼荼罗花粉跟牡麻叶子,寻常药铺里不敢出售,只有黑市才有,张果又去黑市寻觅,最终把所有的东西都找齐,混在一起,发现那机关盒竟然是用来装一种罕见的迷香的。
    迷香一向属于禁中方,但市面上迷香不算罕见,通常只是使人昏迷失去知觉,而这种迷香,有一种特殊的功效,能够让人看到心中最想看到的景象,给人一种如愿以偿的错觉。
    这样的迷香,一定来自术士。但靠这样的迷香达到如愿以偿的结果,其实是在饮鸩止渴。曼荼罗花粉与牡麻叶子,除了致幻效果,还能令人成瘾,成瘾之后不可自拔。而这迷香之中,两者所用的量惊人的大。
    机关盒来自崔翰肃,据长公主府人说,是崔驸马最看重的宝贝,时时刻刻都要带在身上的,显然崔翰肃早已身中其毒,难以自拔了。
    吕洞宾沉吟道:“这瓶子就是你袭击崔驸马的原因了。”
    丑奴点头。“十年来,我虽然苦练技术,尝试各种方法,都无法让师父复生。直到不久前,偶然得知了一个法子,这个法子或许能让师父回来。”它声音低下去,“丑奴只是想要师父回来,丑奴不想伤害任何人,可是,他就是不肯给丑奴。”
    “所以你采集人之三魂,再以返魂香做引子,让你的师父复生。这法子是谁告诉你的?”
    丑奴又不说话了。
    吕洞宾叹道:“木头就是木头,一点脑子都没有。虽然你的构造与人无异,但人却比你要复杂的多。”
    何招娣不解道:“可丑奴是个木偶,它怎么会也中了迷香?”
    吕洞宾道:“丑奴已经有了类似人一样的思维和意识,这都是因为它身体里的那颗灵球。”
    何招娣似懂非懂。
    张果赞同,对丑奴道:“你天性良善,除了崔驸马以外,每一个人只采集一点点,虽然不至于使人错乱,害人性命,但你是木偶,你不明白,凡人的这副皮囊,耳目心识,手足运动,啼呼为声,皆与之息息相关,缺一不可。即便你只是取了一点,时间久了,被你提取过三魂之人就会生病,最终神智越来越不清楚。”
    吕洞宾走到床榻前,看着栩栩如生的木头人偶,感叹:“人,比你想的还要脆弱。”
    丑奴倔强的看着两个人,态度依然十分坚定。“只要有一线希望可以让师父回来,丑奴都会竭尽全力,在所不惜。丑奴身体里有师父的元神,只要这元神灵球在,师父就会回来!”
    吕洞宾陡然厉声喝问:“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用夺人三魂的方法让你师父复生了,你师父回来,就会开心你这样做吗?”
    丑奴被问住了。
    吕洞宾接着往下道:“你的灵球,来自你师父自己,你师父为何要这样做?因为他知道,用别人的元神,就等于害人,所以你师父一再告诫你,不能损人利己。但 还有一点,想必你师父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丑奴诧异:“还有一点?”
    吕洞宾抬起丑奴师父的手,拿给丑奴看。因为光线暗,大家之前看得都不仔细,只觉那偶人看上去与生人无异,可吕洞宾心思细腻,当他抬起丑奴师父的手时,大家才发现,那偶人手上的肌肤像一层放干了水分的果皮,皱巴巴地,缺失弹性。再看人偶的脸,那完全是一张死人一样的脸,何招娣凑过去一看,吓得差点叫出声音。
    如果丑奴的法子能够让它师父复活,只怕复活后的师父,也不再是它记忆里的师父了。
    那会是一个怪物。
    “为什么……”丑奴摸了摸师父的手,对比自己雪白莹润的肌肤,难以相信,“为什么会是这样?”
    “因为,这世上再无第二张来自蚕女的皮肤给你用了。”
    丑奴身上这欺霜赛雪,白皙细腻的皮肤,正是来自蚕女。蚕女的皮肤,不惧水火刀斧,轻薄而柔韧,世上还有什么能比用这样的肌肤制造出来的人偶更加逼真的呢?
    丑奴的师父,在那本册子上写出鲜血淋漓般的红色大字,只怕也是因为,他太清楚丑奴的这身皮来自何处。他说丑奴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木头制作出来的人偶,能够具有像人一样简单的思维意识,更是因为,他制作丑奴,最后用了蚕女的皮肤。
    “我想起来了。”丑奴双手抱着自己的木头脑袋,“我想起来了……”
    刚被制作出来的那段日子,它就是一块会动的木头,事情的变化,就是在那次与林中女妖们大战之后。
    丑奴被树上的女妖们死死缠裹,眼睁睁看着师父被同门弟子架走,而它则被女妖们捕获。所幸它的身体是千年紫榆木所造,不惧刀斧水火,不会被女妖们粘稠的毒液化解,女妖们用奇长的发丝,缠住它的脖颈与四肢,将它拽在半空,尖啸着要将它撕扯,四分五裂之际,它的师父拿着那一把沾上了金黄树液的武器,单枪匹马的回来了。
    丑奴的师父何其聪明,已然发现那树的金黄汁液,便是克制这树上女妖们的东西。女妖们与巨树共生共存,她们捕获猎物,用毒液化解吸食,也因此对巨树产生养分。树是她们赖以存身之处,两者之间相互依存,女妖们离不开这树,说明这树对她们而言,不仅仅是命脉,更是她们忌惮的所在。
    师父后来说,天生万物,谋望皆通,福德自助,又一物克一物。
    丑奴永远不会忘记,师父拿着黄金打造般的武器,天神一样,战无不胜,将丑奴从那一群女妖们手中救下,拉着它的手一路狂奔,树上的女妖们在他们身后凄厉的尖叫。
    那一次,鲁门收获颇丰,还捕获了一只小女妖。他们将小女妖装进特制的箱笼,带回了机关城。
    可是回到机关城后,丑奴再也没有见过那只小女妖,对她的记忆,只是在回去的路上,隔着箱笼镂空的洞口,看到她不安的蜷缩在里面,细长的眉眼,似新月,美丽妖冶的面庞还存着一些稚嫩。
    这小女妖的身量与丑奴差不多,四肢修长纤细,满头浓密的黑发将她裹着。一路回去也并不太平,那些树上女妖,背后能够生出翅膀,不是鸟一样的羽翼,而是一层晶莹地薄皮,能够振振而飞,却飞不高,也飞不远。她们在林中一路跟随,一路尖啸,箱笼中的小女妖透过镂空的洞口随声呼应,叫声凄惨。
    金黄色的树液是她们的克星,她们忌惮着,只是一路不离不弃。但那些女妖们很难离开那片原始森林,当鲁门人走出林子,踏上茫茫雪原,失去森林庇护的女妖们,难以度过雪原与结冰的大湖,但那凄厉的叫声久久不绝。
    回到机关城后,师父说,那只小女妖死了。丑奴当时还不明白什么是死,只是歪着脑袋看师父。师父解释说,死了就像是灯火被吹灭,没有了,就是你再也见不到了。可是丑奴想,师父的房间里有吹不灭的灯,虽然蜡烛是可以吹灭的,但也还能再点起来,如果死了就是吹灭了蜡烛,那么要是再把蜡烛点起来,不就是又活了么。所以它对于死,并不在意,就像十年前,它被鲁门的人抓走,脸也被酸液毁了,师父为了救它,死在长安城鲁门旧址下的九龙舆里,临死之际,师父以秘术将自己全部的元神都注入到了丑奴体内,师父说,这样就等于自己一直陪伴着丑奴,让丑奴不要害怕,师父会一直都在看着丑奴。说完这话,师父就死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丑奴静静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师父,它当时就决定,一定要想办法让师父再活过来,永远不会死,永远不再离开丑奴,师父和丑奴永远在一起。
    “原来那只小女妖死了,把她的皮肤给了丑奴。”丑奴讷讷地道。
    鲁门捕获的蚕女死了,至于他们为何要将那蚕女剥皮给丑奴用,这些都是鲁门的内幕,此时此刻,很难通过丑奴去洞悉内里的原因。
    但这其实也不难猜想,丑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人偶,鲁门也一定是发现了它的特异之处,再给它用上蚕女的皮,它看上去就更加像个真人了。鲁门只要通过研究丑奴,进一步升级木甲术,假以时日,他们就能制造出更多与丑奴类似的真人模样人偶,但为此,他们需要去捕获更多的蚕女。
    张果轻轻的叹了一声气,关于鲁门和蚕女之间的纠葛,已经持续了一千多年,但没有必要跟丑奴多说什么,他虽然拥有了其师父全部的元神,因而学会了语言,拥有了简单的思想,但终究还是个木头假物,支撑它的,从始至终都只是那颗灵球罢了。
    “你拿着劫妖录没有任何用处,还是告诉我那本册子的下落吧。”张果不愿刺激到丑奴,缓声说道。
    丑奴半晌不动,也不说话,垂头拉着师父的手,低低地道:“他明明告诉我,只要这样做了,师父就一定能活过来的,为什么你们人都喜欢撒谎?为什么人人都撒谎?”
    何招娣心生愧疚,看丑奴的样子,鼻子一阵发酸,它就像个无助的孩子,受了骗,想不明白为什么世界和外面的人要这样对待自己。
    “都是骗子……”丑奴猛地抬起头,瞪着眼睛,恶狠狠扫视,“都是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小心,这木头人偶发怒了!”吕洞宾一把拽过何招娣,疾步朝一旁退。
    “骗子!骗子!骗子!”
    丑奴掀掉桌上所有的物品,像个人一样横眉冷目,龇牙咧嘴。
    “没有一个好东西!” 它愤怒的一拳将桌子击碎。
    院子外面,师夜光带着长公主的家将,站在陋室对面的房顶,他穿着官服,负手而立,嘴角边那道斜斜地笑纹扬起。
    居高临下睥睨的感觉,实在是美妙,那间不大的陋室,被众多人马围了起来,众人手中皆带了火把,这时却都未曾燃起,因为师夜光吩咐了,避免打草惊蛇。他还嘱咐众人带了弓箭,箭头上裹着松油布。
    他们蓄势待发。
    一队长安府的吏役翻墙进到院内,猫腰从两侧朝陋室而去。
    院子里的地上,躺着一堆小木头人偶,其中一名吏役捡起小人偶,拿给后面跟随的一位长公主府的人看。那人确认过后,朝对面屋子顶上点了点头。
    “袭击驸马的凶犯,就在那间屋子里!”师夜光抬手为示。“拿下!”
    无数支长箭的箭头被点燃,火光四起,像燃起的连天烽火。
    数以百计的火箭,朝着陋室射去,扎在门上,落上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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