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翮的辞灵之礼定在了中元,于宁氏旧府邸进行,虽然不愿接触那阴暗冷清的旧宅,宁家人却还是每日前去守灵——虽然守的,并不是宁翮的尸首。
    说来可笑,如今来吊唁宁翮的,多是之前在殿上骂宁翮骂得最凶的那些官员——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觉得宁翮是个好人,反正宇文复发了话,上行下效,来吊唁至少看起来都是诚意十足的——就像宁翮得到正名之前,所有人见到宁澜都是讥讽针对,如今倒是许多人暗地里示好,可惜宁澜不想见她们,她觉得心中不耐,就算别人说她猖狂也罢,如今这情形也不是她想要的,若是让她选择……她宁愿被世人唾骂,至少那样的话,她的父亲还好好活在这世上的某些地方。
    可这毕竟是个奢望——阿谀奉承之类的话语,在此时此刻听来,越发的显得讽刺。
    知道她心绪不好,邵氏和佘曼妮没让宾客扰了宁澜宁澜安安静静坐在灵前,听外边那些官员,一边说着吊唁悲伤的话,一边又赞宁渊和宁泽是人才——若是没有宁翮以一身之死换来宁家的赦免,此刻他们都还是奴籍的话,这些人怕是也不会说这些话的吧?攀高踩低,原不是宫中才有的惯例,放之天下也无例外,若他们还是奴籍,这些人未必会踩,但是绝对只当做视而不见,又怎么会看得到宁渊等人的才能?
    真是笑话。
    宁翮一死,宁澜觉得自己愈发的愤世嫉俗起来——明明以前是奴籍是宫女需要服侍人的时候,她都没这么怨气冲天。
    宁翮死了,宁家得到赦免了,他日出了丁忧,宁家之人尤其是宁渊宁泽一文一武的两人绝对会得宇文复青眼,其他族人也相继会得到复用,宁家或许能重新恢复昔日的荣光——可是宁翮再也看不到了。
    怪不得她当初与宁翮说宁泽将要参加今年的童生试,他会说他看不到宁泽日后蟾宫折桂,她一直以为真的如他所说的那般是因为身处西戎远在千里之外无法顾及,怎么当初就没想到他是知道自己一定活不到看见宁泽高中之日呢?
    不过,他这一去,宁泽错过了童生试错过了乡试,明年会试殿试自然也无缘,就算宇文复给了宁泽监生的名额,也要等宁泽丁忧三年,她倒是失信于宁翮了。
    想起宁翮当日的神情,宁澜便觉得难受,她当初怎么就没看出宁翮的想法呢。
    她若是知道了……肯定会阻止他,她不会让他就这么去赴死的——想到这里,宁澜心中苦笑,这大概也是宁翮不愿意告诉她真相的原因。
    她越想越伤心,忍不住便落了泪,邵氏在一旁便也忍不住,还好佘曼妮更冷静一些,一边照顾前来的女眷,一边安慰她俩,正分|身乏术之时,听到外边突然安静了下来。
    原来是宇文复前来吊唁,其他官员不管之前有没有来过,今日难免都挤在一处,虽然并不是人人都能得见龙颜,但是这份心意,却是不能省的。
    可就算宇文复到来,外边不该是这般静寂,即使是肃穆,也不该是如此的安静。
    宁澜正迟疑,听见宁渊的声音在外边响起:“陛下,臣在先父灵前求陛下一个恩准——”
    宁澜不知他要说什么,却听见外边三声重重的硬物击地之声,似乎是宁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他多日来都未有好好歇息,宁澜听得那三声磕头之声,听得心惊肉跳,却不知宁渊是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如此重的礼,到底是想跟宇文复求什么。
    “宁少保不必多礼,文贞公是功臣,朕应许过会照拂宁家后人定不会食言——”宇文复的声音平缓:“宁少保有何请求但说无妨,朕能做到的,定会应允。”
    宁渊此次与宇文处出征,并不是全无所得,当上一个校尉——品阶虽然不高,但是即使丁忧之中,却依旧是保留官职,而之后宇文复更是擢升他为太子少保之位,只待他日出了丁忧便能重新起复,旁人对他恭敬,便也是看出了他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宇文复以谥号、官职称呼宁翮、宁渊,也是表示皇室对宁家的嘉赏及宽慰。
    宁渊并没有起身,而是将手中宁翮留下的奏章恭敬地托在手上:“先父当初为了取信西戎,才提出把舍妹嫁与晋王,原本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而今先父已去,臣恳请陛下下旨,令舍妹与晋王和离,他日各自嫁娶,再无关联。”
    宇文复并没有立刻接话,只是深深看着他,沉吟许久之后方才道:“这婚事原本便是文贞公之意,宁少保此举,是否是觉得文贞公的做法不当?”
    他这是并不想应允,所以有意拿孝道来做说辞,想要宁渊自己收回这想法,宁渊如何看不透,因而神色越发的恭敬:“臣并无半点不忠不孝之心,正是因为忠孝,所以才请陛下应允臣的请求。”
    “哦,如此,你且说下去,若是宁少保能说服朕——”宇文复意有所指,却没有特意点明,保留了几分退路。
    “虽然这婚事是先父一力促成的,可是料想先父自己并不赞同这婚事,”宁渊感叹:“众人皆知当初晋王娶得心不甘,又怎知舍妹何尝不是嫁得情不愿!两人虽然自小便有婚约,但当年宁家出事……这婚约已经是做不得数了,先父在奏章中也言明了之所以提起晋王,不过是不想舍妹嫁给西戎人的权宜之计——若是有别的选择,先父定不会选择晋王——臣不是不孝,只是知道先父其实并不满意晋王做女婿,而此时西戎外困已解,先父……又已经故去,再不必担心舍妹会被迫嫁入西戎,当初一力要促成的婚事已经没有了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臣斗胆请求陛下让逝去的先父安心,先父最关切的,莫过于臣的家人,他定是不希望舍妹过得不开心的,所以请求陛下下旨令舍妹与晋王和离,准许臣他日为舍妹另行婚配——”
    “从晋王身上考量,晋王当初娶得不甘,解除了两人的婚姻也算是让晋王不必再介怀,臣担心因晋王的不甘心迎娶,而使得他日晋王会因此而亏待舍妹,臣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舍不得她受苦,先父若是在天有灵,怕是也会嗟叹难以安心”宁渊再度伏首道:“臣恳请陛下下旨,是因当初此旨意是陛下所下,此时也该由陛下做主和离,方才能安众人之心——臣有此等请求,非是不忠不孝,相反正是因为想要忠孝两全,方有此举。”
    宇文复沉吟半晌:“只是他们二人既然已经成婚,礼成了便难以更改,更何况妇人改嫁,实属不易,宁少保仍要坚持这般吗?要知道,女子改嫁,对于令妹的声名,怕是大有损毁……何况令妹毕竟曾嫁与皇室宗亲,和离之后,怕是无人敢娶……再者,令妹的年岁——朕若是答应了,她也要为文贞公守孝,三年无嫁娶,令妹能等得了吗?”
    “女子改嫁,的确是不易,只是既然是臣的手足,臣哪怕拼了性命,也要护她周全,为她寻一个如意郎君,而不是让她与一个无法善待她的夫婿做一对怨侣——”宁渊扬声道:“至于声名……臣便是不愿让舍妹声名受损,才一定要让她回来!这京中那些流言把她说得那般不堪,一切都是因为晋王所引起的——妇人改嫁,的确是不易,但是若是舍妹与晋王从未圆房,又怎怕嫁不出去!”
    宁澜感觉心一跳,上次她就知道宁渊听到了那些流言,只是不知宁渊为何现在提起这事,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不由得看了身边的佘曼妮一眼——外边突然乱糟糟的,开始有人窃窃私语,宇文复身边的内侍重重咳了一声,那些嘈杂方才停歇,宇文复看着宁渊问出宁澜也想知道的问题:“宁少保如何知道令妹与晋王尚未圆房?”
    “世人皆知当日舍妹与晋王新婚第二日的情形,传言将舍妹说得何其不堪!可是内子却告知臣舍妹尚是完璧之身,舍妹能忍,作为兄长,臣却是万万忍不得——”宁渊的声音稍稍压低了一会,再度扬起:“舍妹自小守礼温驯,她的名节岂容旁人诋毁!说句不当的话,明明是晋王不举,世人却偏道是舍妹不贞——臣是兄长,哪里由得舍妹受这等委屈,谁人不知名节之于女子而言何其之重要,臣不愿舍妹一辈子跟着晋王守活寡,更不愿她一直忍受不贞之名——臣愿意为舍妹重新招婿只求一个可以善待她之人,她既然与晋王尚未圆房,那这亲便是还未成礼,自然要解了他们两个的夫妻关系,臣求陛下成全臣与先父的关护之心,也求陛下让先父在天之灵得以宽慰。”
    有人在窃窃私语,亦有人对于宁渊“诋毁”宇文图的话表示反驳:“宁少保如此污蔑皇室宗亲怕是不妥。”又有人说什么“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之类的话。
    “是不是污蔑我心中有数,”宁渊不肯让步:“贺大人若是不信,大可把自家女眷嫁过去,反正宁渊不愿意自己家妹妹受苦。”
    宇文复对于宁渊话里说的宇文图的毛病并不反驳也不替他辩解,只是叹气:“拆人姻缘之事,朕不能应允——只是宁少保言辞恳恳,朕也难以拒绝,不如先问过令妹之意——她若是与宁少保一个心思,朕便成全了你的孝心与关心,如何?”
    宁渊迟疑了一会,终究是点头:“待臣入内问过舍妹,此事的确是臣草率了,本该先问过舍妹的意思才是——”
    “不必——”宇文复却是拦下他,直接朝内室问道:“晋王妃可一直在听着?”
    宁澜愣了愣,扬声应答道:“回陛下,妾身在此。”
    “既然晋王妃一直都在,”宇文复再度问道:“可曾将令兄之话听清?”
    宁澜点头轻声应了,宇文复又道:“既如此,晋王妃的决定呢?”
    宁澜沉默了半晌,应答道:“长兄为父,妾身一切都听兄长的。”
    “这么说——”宇文复感叹:“你亦打算与晋王和离?”
    “回陛下,是的,”宁澜想了想,虽然宇文复看不到她还是点了点头:“请陛下恩准,准许妾身跟晋王殿下和离。”
    外边又有些私语,大概是觉得连宁澜都要和离,那么宁渊的话可能不是污蔑之类的,宇文复不理会,只是复又问了一遍:“方才朕与宁少保说的那三点,晋王妃可要好好想想。”
    “回陛下,妾身想得很清楚了,”宁澜点头:“为人子女,为父守孝本就是应当,妾身与晋王殿下和离之后,会替父守孝三年——”
    宁澜还想继续说下去,外边却突然喧闹起来,将她的声音湮没,宁澜只听得“晋王”“八弟”“殿下”之类的声音此起彼伏,下一刻,她们所居的内室被人推开,宇文图冷着脸站在门外:“你居然想和离!”
    宁澜蓦然有些心慌,想要逃跑,佘曼妮却抓住了她,似乎是要给她力量一般,只见佘曼妮挺直了背脊:“外子方才说的,还不明显吗?既然你们并未圆房,那么解除婚姻,有什么不对吗?你既然不举,便不该拖累小姑跟你做活寡妇,是男子便要有点担当,拖累女人算什么好汉!”
    “我不举?”宇文图声音上扬,怒视宁澜:“谁说的?”
    虽然不是她说的,但是别人问起她也从未否定过,宁澜突然感觉很心虚:“不是我——”
    可是随即又有些不甘:“是我说的又如何,你不是也让别人说我不贞!”想起这事情便觉得气闷,更是坚定了要和宁渊站在一起一定要和宇文图和离的决心。
    宇文图哪里肯让她如愿,上前拉过她便要走,宁澜被佘曼妮拉着自己又不愿动,怎么拉得动,宇文图道一声“得罪了”皱着眉头扯开佘曼妮的手,见宁澜倔强的不肯跟他走,心一狠转身把她打横抱起:“我们没有圆房?那么便圆房好了。”
    “你疯了!”宁澜大喊:“父亲——父亲还——”宁翮尸骨未寒,她尚在孝中,怎么可能这时候跟他圆房!
    邵氏如梦初醒,从一开始她的心神便没有在身上,此时见宇文图把自己女儿掳走,终于回过神来:“渊儿——”
    宁渊已经跟了进来,但是宇文图却并不理他,只是抱着宁澜便要往外走,众人皆望向他们,宁澜被他突然带出,脸都还未来得及遮住暴露在众人面前,宁澜连忙掩面,在宇文图怀中挣扎:“你放开我!”
    “不放。”宇文图昂首抱着宁澜越过人群向外走去,扬声道:“不是有流言吗?我们一一破了那些流言,看谁还敢再有闲言碎语!”竟然无人敢拦他的去路,任由他掳走宁澜,那些人反而是怕宁渊气极上来伤人,都去阻拦宁渊去了。
    宁澜大急:“你疯了!”想要挣扎却被宇文图紧紧禁锢住,手脚皆不能动弹,只好张嘴咬在了他胳膊上。
    宇文图吃痛,可是手上的力道却是半点没有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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