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起身打开车窗,却见茫茫雨雾中,江原骑着乌弦,手里牵着白羽,已经渐行渐远。只得自己哼了一声,无奈地坐回车里,干笑着搭话:“司马大人,不会介意下官贸然打扰罢?”
    杜长龄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听见我说话才缓缓收回目光,淡淡道:“殿下有命,无关打扰。”
    我扯着嘴角笑道:“杜司马果然与殿下情谊深厚,即使如此厌恶下官,却答应得如此干脆,没有半句托辞。”
    杜长龄轻看我一眼,拿起手里的书。看了一会,似乎看不进去,又放下,自言自语般悠悠地道:“我第一次在山里遇见殿下,就是这样一个雷雨天。那日他身上几乎全被雨水淋透,情绪比今日还要低落百倍罢。回想起来,殿下与皇上的关系也是从那时起开始疏远的。”
    第六十八章 洛郊问鼎(上)[vip]
    我有些意外,略带惊奇地看向杜长龄,他居然会对我说起自己与江原的往事。
    杜长龄手指在书页上随意翻动,淡淡道:“凌祭酒何必惊讶,你入天御府将近一年,早已了解朝中形势。即使不知殿下与皇上之间的微妙处,也该从这次两国交锋中看出一二。”
    我直言回道:“下官并非没有看出,皇上对燕王既重用又压制,一直矛盾得很,下官只是不解杜司马提起此事的用意。”
    杜长龄动作一顿:“凌祭酒可知道我与殿下是如何相识的?”
    我笑了笑:“愿听杜司马详述。”
    杜长龄合上书页,缓缓道:“那正是燕王妃犯下通敌重罪之时。皇上执意将梁氏满门一律治罪,殿下竭力反对,想尽办法为王妃开脱。皇上大为震怒,下令收去他的兵权、停职家中、禁见任何官员,这是殿下从未受过的重罚。不少过去与梁家有过节的大臣,更在此时落井下石,一致要求废王妃、诛梁氏。到后来,甚至不知从何处传出流言,说殿下其实与梁家串通一气,意欲勾结外族图谋篡位。”
    说到这里,他低声一叹,意味深长地看向我,“本来燕王十分受皇上信赖,几乎是公认的太子人选,经此一事,地位瞬间摇摇欲坠,艰难处境,无异四面楚歌。凌祭酒可能体会?”
    我默默向窗外望了一眼:“我可以试着想象。”
    杜长龄轻声续道:“我当时见到殿下,他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弱冠少年,可是眼中却带着极不相称的成熟,除了衣衫狼狈,浑身找不到一点颓丧的影子。他好像对我的出现十分不悦,冷淡地询问过我的姓名住处,只说了一句“改日再来”便下山去了。直到后来我才发现,那是他至今唯一一次在外人面前显露自己的消沉。”
    我撇了撇嘴:“他大概觉得很丢面子,恼羞成怒了。不过受挫后还这么嚣张,谁会知道他那是无助的表现?”
    杜长龄也不由微笑:“殿下性格刚强,对自己要求极高。就像今天,若不是多年相处,我不会看出他其实心中焦虑。可是无论殿下自己如何表现,凌祭酒都该明白,他的处境一直都像八年前那般艰难。天御府力量在增长,其他皇子一样不甘其后,兼之皇上心意未决,很难预料结果如何。”
    我沉思片刻,慢慢道:“杜司马的意思下官清楚了。你不希望燕王再如八年前一般被人抓住任何把柄,更怕他彻底失去皇上的信任。昨日杜司马提醒下官,关于我和燕王的事已经传开,或可,那么你认为我该当如何?在他面前彻底消失么?”
    杜长龄一怔,接着淡淡道:“不,在下并非此意。殿下当初那样执意寻你,这些天来对你的态度更已超出常情,他怎会放你离去?我要说的是,凌祭酒才智武略过人,早已得皇上暗中关注,天御府必不是你长久容身之地。正因如此,我才越发担心。终有一日,凌祭酒对殿下的影响不会只存在于情绪与个别谋略之上。”
    我再次惊异地看向他:“皇上在暗中注意我?”
    杜长龄眼中一丝若有若无的犀利:“若没有皇上授意,田文良怎会对你特别关照?他的奏疏中曾有两处特别提到你的功绩,夸赞你的言行,据说皇上阅后十分赞赏,还对温相当面提起过你。”
    我低头暗想:我为平遥公主之子的事,知道真相的只有师父一人。江原虽然怀疑,却一直没有证据。可是江德当日一见之下,便提出要在朝中为我安排职位,如今又特意留心,难道他已经确切知道了什么?
    正待继续想下去,忽听杜长龄唤了一声:“凌祭酒?”
    我抬起头来,见他正专注地看我,似乎在猜测我的心思,于是掩饰地一笑:“杜司马担心我会成为燕王的威胁罢?你放心,我不会受任何一方摆布。”
    杜长龄仍是专注地看着我:“原来,凌祭酒早已心中有数,做好了离开天御府的准备。”
    我淡淡地弯起唇角,盯着窗外时断时续的雨丝:“杜司马,有些事我现在不能向你解释,也不期望他人能理解。记得初入天御府时,杜司马曾劝我全心归附殿下,可是我从来没有照做。下官还是那一句话,燕王有他自己的志向,我也有自己的路途要走,至于同不同路,还要看日后而定,而这些却与我和他的私情无关。”
    杜长龄听了表情惊讶,渐渐转为肃然,他沉默良久,终于道:“我想我听懂了,凌祭酒自始至终独立在外,不因安身之处而有所改变,即使面对的是殿下。”
    我拿舌尖舔了舔唇角,不好意思地笑道:“对我来说,燕王的权势或许比别人大些,却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所以一遇大事便常常忘记尊卑之别。杜司马因此对我存有看法,抑或怀疑我的动机,下官很能理解。”
    杜长龄淡然一笑:“函谷一战,我对你的主张总有微词;夜袭宇文念之后,也曾责怪你不顾殿下安危;乃至后来直言劝阻你与殿下私交,想必也令你十分不快。”
    我笑着摇头:“杜司马对燕王殿下关切至深,自然时时处处为他安危着想,下官纵有不解处,后来也想得通了。”
    杜长龄笑容仍是浅淡,他转开目光,视线落在角落的官印上:“殿下当年力劝我下山时,我确曾推辞过。于是有人说杜长龄在效颦孔明,自以为多次拒绝殿下,便显得高人一等。其实说起来可笑,我是在退缩,害怕一入朝堂,再也难以自拔,如今果然已经深陷其中。”
    天空中忽然映出几道闪电,照进车里,划亮了杜长龄清淡的眉宇,那眉间恍惚有种误坠尘埃的无奈。我有些疑惑,只是不知如何开口询问。
    却听他已转开话题道:“凌祭酒,记得去年冬至,你说自己心中已无志向,某今日听来,似乎你已解开心结。在下冒昧想问,凌祭酒如今的目标是什么,将来要走向何处?万一你与殿下道路相左,又会如何抉择?”
    我明白他在试探,想了一想,诚挚道:“不瞒杜司马,我心中只有个模糊的想法,却始终未想清楚,所以对将来并不十分明确,也不知道是否会与燕王背道而驰。”
    杜长龄一改温和,肃然又问:“那么凌祭酒对殿下的志向如何看待?”
    我再想了想:“他要登上皇位,一统天下,雄心壮志确非常人可比。”
    “只是这些,殿下难道从未对你说过别的?”杜长龄追问。
    我望望雨中缓缓行进的军队:“我看到这些。不管是招募贤士也好,攻打赵国也好,都不外乎为了这两件事。难道不对么?”
    杜长龄面色微冷:“若是如此,其他任何一位皇子的志向都不会小于殿下,当今皇上一统天下的决心更是人尽皆知。凌祭酒以为,在下与天御府其他官员,都只是为了这个而效忠殿下么?”
    我歉意地笑道:“下官没有藐视杜司马与众同僚的意思,燕王殿下沉稳睿智、知人善任,打起仗来没有屠城劫掠的嗜好,的确有他人所不及之处。”
    杜长龄默然良久,低叹道:“凌祭酒,也许殿下自己不愿多说。但真正胸怀天下者,忧国忧民,故目光远大,且常存悲悯之心,与单纯争权夺利者本质不同。为实现目的,用一些非常手段,作一些牺牲,本就是无可避免。我虽不知道你在寻求什么,可是天下纷争已近百年,百姓早已不堪其苦,即使今上英明,仍不得不为筹集军饷而扰民。普天之下,谁不盼望将来吏治清明,安居乐业?”
    我静静想了一会,突然觉得心头曾经迷惘纷杂的思绪中,似乎照进了一缕细小的微光。那是自我决心重新找回自己后,一直被困扰其中的问题,而此时此地,这答案仿佛已经摆在面前。
    “杜司马,”我慢慢抬起眼眸,沉静地与他相对,“下官想问一个问题,权力的诱惑很多人都难以抗拒,一旦开始追寻,就很难停下。等到站上权力的顶峰,也许又会不断害怕失去,不断为了巩固自己的力量而牺牲更多的人,这个时候,又当如何?”
    杜长龄眼神坚定:“我选择相信。”停了一下,又轻声补充道,“夏桀残暴,天下反之;商纣不仁,周武灭之。凌祭酒何必多此一问?”
    我一惊,顿觉豁然开朗。回想自受伤以来,我对周围人的怀疑从来大于信任,以致今天才发现,我要的和我所坚持的,原来从不曾丢弃。只是因为对过往太留恋、伤痛太鲜明,才一直从心底里拒绝想起。
    我向杜长龄灿然一笑:“多谢杜司马赐教,下官受益匪浅,定会牢记这一席谈话。”说罢掀起车帘对御手道,“劳烦停车。”
    外面雨还未停,阴霾的天色看起来有一种别致的美丽,我在杜长龄惊讶不解的目光中跳下车去,急匆匆奔向队伍前方。我兴奋得手足发颤,走在略微泥泞的路上连连打滑,速度却无论如何停不下来。
    也不知走出多远,看见了燕骑营绣着金色带翅虎的黑旗,燕骑士们已经停止行军,正披着雨布慢悠悠地在路边放马。燕骑营旁是江原的中军帅旗,我脚下一深一浅地从燕骑营中穿过。几个跟我熟稔的燕骑士出声招呼:“凌祭酒,你怎么冒雨步行?”
    我顾不上与他们说话,直直地向着帅旗下那个青灰色身影走去。江原正在一把油纸伞下与人说话,有人已经向他通报了消息,他回过头来,神情冰冷中微带诧异。
    我突然醒悟过来,可是已经收不住脚步了。眼看就要走到他跟前,我硬硬收住脚步,身体却失去平衡向前倾倒,直直撞向江原怀里。
    江原迅速伸手将我扶住,急促道:“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语塞。转头左右环顾,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掩饰。
    我为什么兴冲冲来找他?难道想将自己的心思分享给这个混蛋?荒唐!
    “荒唐!”
    江原冷冷吐出两个字,我差点以为自己的心理活动暴露了,心虚地抬头看他,总算挤出一句话:“我……来找白羽。”
    江原反射般猛然将我一推,黑着脸道,“燕七,找辆能载人的空马车,你亲自看守凌祭酒,看不住唯你是问!”
    我冷不防倒退了一步,差一点跪进泥地里,头脑中的莫名兴奋终于被雨水浇灭,这才感到身下疼痛难忍,不觉咬住牙狠狠看向他。
    江原看我一眼:“凌祭酒,马上要出关中地界,不要因为你一人惹出什么乱子。”说罢别开目光,回头命道,“传令前军加速前进,务必在天黑前东出函谷关;中军战俘营紧随其后,将俘虏押入函谷城中;其余人在函谷之西扎营。”
    几名燕骑士得令离去不久,燕七驾着一辆车棚低矮的马车赶回来,为难道:“殿下,属下只找到这辆。”
    江原冷眼看我:“上去。”
    那车棚是一张弯成半月形的草席,最高处不过二尺,我皱眉道:“回殿下,坐不下,下官还是骑马的好。”
    江原冷笑:“你不会躺下么?”
    我愤然低吼:“你!”
    “要不要我抱你?”
    “不必!”
    我只觉平生没这样懊悔过,怒冲冲蹭到马车边,从后面爬进车里。燕七坐上车辕,悄声道:“凌祭酒,殿下正烦心,你多体谅罢,也许到了洛阳就好了。”
    我趴在车里问:“还是为了赵国那些降臣么?”
    燕七急摆手:“凌祭酒别说出来啊。”又将手指弯成弧状贴在嘴边,耳语道,“不止为这个。刚得到消息,皇上派晋王在半路接应殿下,谁知晋王居然连换十几乘马,马不停蹄赶到关内了。听说现在正在函谷关城中休息,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猛地撑起身子,头撞上车棚顶:“果真?”晋王这个二狐狸也出洞了?
    “嘘!凌祭酒小心,棚子撞烂了要漏雨的!”
    第六十八章 洛郊问鼎(下)[vip]
    我扔给燕七一个白眼,还没怪他车破,他倒怨我不小心了。
    燕七看到我的眼神,凑过来小声道:“凌祭酒别见怪,除了杜司马那辆车是殿下特意吩咐留下,像样的马车都用来装赵国那些皇族大臣了,再不济总不能让你跟战俘一辆车吧?其实要我说,就算杜司马脸色难看,总不至于硬把你赶下车,何必赌这口气呢?”
    我瞪他:“谁告诉你是因为杜司马?”
    燕七大为困惑:“难道不是?”
    我没好气地哼一声,斜眼看到骑马走在前面的江原,于是咬着字笑:“只管赶你的车,我又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燕七半信半疑地挥动马鞭,江原却像感觉到什么似的,拨转马头,板着脸朝我们走来。
    “燕七,你怎么还在这里?”
    燕七忙道:“殿下,属下这就赶上去。”
    江原冷冷道:“谁让你赶到前面?这马车从哪寻来还赶回哪里去。”
    燕七呆住:“可殿下……这是战俘营的车。”
    江原断然道:“那就回战俘营!”说罢又不留情面对我道,“凌祭酒,不论如何,你现在还是我的属下,若不听我差遣,本王随时可治你的罪!”
    我愤怒地注视他一阵,见他神色依旧冰冷,转念冷笑道:“也罢,这样受燕王殿下支使的日子也不多了,您就好好享受最后的时光罢,属下也会十分怀念的。”
    江原嘴角紧绷,盯住我的眸子变得异常深沉,终于凭空狠抽一下马鞭,一阵风般驰向队伍前方。
    燕七不情愿地赶着马车往回走,一路委屈地抱怨:“以前不管出征还是班师,我都不离殿下左右。可是最近殿下好像越来越看我不顺眼了,总是把我赶得远远的,这么着迟早要被降职。凌祭酒,只要你肯对殿下态度软些,说不定殿下一高兴,我们两个都能好过些,免得跟在战俘营后面丢人现眼。”
    我笑起来:“跟在燕王身边有什么好?他性子那么差,一天到晚板着脸教训人,你很开心么?”
    燕七皱眉道:“殿下虽然严肃的时候多了些,却从没亏待过手下兄弟,对一个下属来说,这已经足够了。更何况燕王殿下是亲王中最出色的一个,大家都为此自豪,不想跟着他,还能跟谁?凌祭酒,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心思才惹得殿下不高兴?”
    我嗤道:“最出色?不见得其他王府的属下不这么看待他们王爷。我看晋王和韩王为人都比你们燕王亲切。”
    燕七琢磨了一会,然后大惊:“凌祭酒,难道是真的?我隐约听说,你很可能会离开天御府。你要投靠谁!晋王还是韩王?”
    我将下巴搁在臂弯里,转了转眼珠道:“这个不便透露,总之你们燕王殿下喜怒无常,我早就待腻了。”
    燕七神情严肃起来:“凌祭酒,你要与天御府为敌,那燕七不会再当你是朋友。”
    我悠然道:“如果我哪一天离开天御府,就拉你一块。反正燕王殿下已经看你不顺眼了,到时我只要再想个办法,就能让他对你彻底失望,将你赶出天御府。”
    燕七的表情一瞬间好像被雷劈过:“凌祭酒,我得罪过你吗?何苦这样害我?”
    我不由大笑,燕七明白过来,他松了一口气,拉下脸道:“凌祭酒别玩笑过分了。”
    旁边一个讽刺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认真的?”
    我转头,不出意料地看到陈显,他怡然自得地骑在马上,丝毫不像行动受了限制,仿佛身后跟随着的十几个燕骑士都是亲戚。
    陈显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我乘的车上,讥笑道:“凌祭酒的出现总是令陈某意外,我远远看见,还以为是哪个士兵被雷劈焦了,不得不用这个运送尸体。走近了才发现是凌祭酒的座驾,失敬失敬,想来凌祭酒这样人物,大概一个雷是劈不死的。”
    我挑眉道:“陈将军的狗嘴真是越磨越锋利,完全可以牵回家守门了。现在你绕着战俘营转,好像也是一种看家本领。”
    陈显长声笑道:“我这样的狗,可不是谁都用得起!搞不好还会反咬一口。”
    我微笑道:“陈将军,听说今日可以见到另一位殿下,你小心了,这位晋王也是个求才若渴的主,说不定他二话不说就来抢你。”
    陈显揪着下巴上的胡渣狂笑:“爱慕者不减反增,怎生好?陈某总不能一身两嫁!”
    我好容易忍住笑,忽听见旁边马车里传出一阵怨毒的咒骂声,声音中隐约夹带“叛徒”,“走狗”之类的字眼,显然北赵的旧臣发觉陈显就在车外,于是骂声不绝。我看看陈显,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表情比方才专注了些,好像要听清话里每一个字。
    雨声里又飘过只言片语:“……魏贼走狗!……将来见到先帝,可还有颜面……”
    一个燕骑士想要过去喝止,被陈显拦住,他的笑容有些古怪,鄙薄中带着些奇怪的扭曲:“让他们骂!陈某听得痛快!哈哈,不知道这样的酣畅淋漓的痛骂,今后还能听得几次?”
    我听出他话中似有深意,心里不觉触动,再要开口时,马车已经随着大军转进一片山谷。我探出身子向后看,只见陈显在谩骂声中静静地驻足,眼睛遥望西北,削瘦的脸上满是深深的留恋。如果可以,也许他也愿意像司马景那般,问心无愧地长眠在这片土地上罢?
    大雨在傍晚时渐渐停息,我随着战俘营在天黑后进入函谷关城内,到了休息的地方才知道:江原不但早就到达函谷关,而且已经与晋王会了面,他帐下随行的文武官员都曾列席,唯独没有我。
    虽然江原的动机很值得怀疑,但从另一面想想,或许他真的已经不当我是天御府的人了。江德的意思,他不可能比杜长龄知道的少,我的决定,他也不会不了解。只是不知道将来的路是不是如人所愿?
    我靠在床头上,身下不适的感觉隐隐传来,那夜的一幕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江原近乎疯狂的眼神,“凌悦,我今夜强要了你的身体,你会不会因此永远记得?”
    我鄙视地摇了下头,如果这就是他的目的,那真是可恨又可笑。我的记性一向很好,用不着他来强调,因为几乎所有与他相处的情景我都能清楚地记起。
    房门外有什么响动了一下,我立刻警惕地起身:“谁?”
    一角金色镶边的黑袍闪在门口晃了晃,我哼一声,拿后背对着房门:“今日太晚了,不见客。”
    江原走进来,冷冷道:“我不是客。”
    我转身,不冷不热地笑:“既不是客,难道是贼?否则怎会鬼鬼祟祟。”
    江原盯着我的眼睛:“我只是来问,你的身体好了没有。”
    我扬眉:“怎么,燕王殿下强取豪夺不算,又有新花样要试?我看你的内伤倒像好的差不多了。”
    江原看着我不说话,过了一会道:“你白天想对我说什么?我知道不是为了白羽。”
    我轻蔑地回头:“现在已经没什么要说了,燕王请回吧。”
    江原用力拉住我的手臂:“你说实话。”
    我冷笑:“既然燕王府上的事已与我无关,那么我的事也与燕王殿下无关。”
    “胡说!今日我不让你露面,只是不想――”江原话说到一半,脸上的表情蓦地僵硬起来,“你来做什么?”
    我这才看见江成一身随意的家常衣服,笑眯眯地站在门口。他目光落在我身上,优雅地摇着手中的纸扇:“皇兄让我好找,原来是在这里。”
    江原放开我的手,有意无意地将我挡在身后:“二弟有话,我们出去再谈。”
    江成仿佛什么都没看到,随和地笑道:“没有大事,幸好我来寻找皇兄,否则明早离开时见不到凌祭酒,实在有负父皇所托。”他径自走到我跟前,“凌大人,小王已经听说了你在前线立下的功劳,朝廷能得你这样的人才,真是我魏国之幸。”
    他说的很真诚,可我听在耳中总觉得有那么一股阴谋的味道,便自谦道:“晋王殿下过奖了,下官只是恪尽职守罢了。”
    江成微笑:“记得去年凌大人在鄙府做客,识破了府上一名南越奸细,小王至今未有机会答谢。凌祭酒若不嫌弃,等回到洛阳之后,可否赏光到小王府上一坐?”
    我一边琢磨他的用意,一边也笑道:“侥幸而已,晋王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江成眼神闪亮:“你我兄弟相称即可,何必拘束?将来我们共事的机会很多,小王说不定也有叨扰凌大人的时候。”
    我笑笑:“不敢当,下官日后还要多仰赖晋王殿下提携。”
    江成看上去十分高兴:“凌大人风度宜人,果然不负田大人赞美,可惜小王明日就走了,否则真想与你秉烛夜话。凌大人,我特来向你转达父皇一句话:回朝后,如有心仪的职务,可以当面向他提起。”
    我一惊:“皇上竟会这么说?”
    江成点头:“君无戏言。父皇还说,他给你的玉佩,可以作为觐见的凭证。”
    我下意识地摸到腰间的玉佩,很疑惑江成为何表现如此积极,倒是江原的脸色越来越差,好像命根子被谁夺走似的。
    江成嘴角微微一弯,那种自信的神态第一次让我觉得他与江原是亲生兄弟。他向着江原微施一礼,笑道:“皇兄,这些话愚弟本想请你转告,所幸亲自见到凌大人,倒省了烦劳你。我明日就启程将你的意思转达给父皇,不过以小弟揣测,此事未必可行。”
    江原冷淡道:“父皇若不同意,我会亲自去跟他谈。”
    江成轻声一笑,我仿佛看到他弯起的嘴角边带了点不屑,不过这神情转瞬即逝。江成已经郑重道:“小弟也会尽力劝说父皇。”
    江原冷冷地笑:“二弟最好不要开口,不然父皇会记起你与三弟私吞咸阳宝物的事。”
    江成神态自若:“多谢皇兄关心,小弟告退了。”
    江原连头都懒得点,待江成一出门,便将房门关起,自己一言不发地坐到桌边。我道:“你不想让我见到晋王,怕他把皇上的话告诉我?还是你根本不想让我离开天御府?”
    江原抬眼看我一下,冷然道:“我没那么蠢笨,何况我也说过,让你寻求自己的势力。”
    “那我与晋王见面,彼此融洽关系,哪里不对?”
    江原突然怒气冲冲地看我,他站起来狠狠掐住我的腰,冷声道:“蠢材!你这个样子会让晋王抓住把柄!不用多,走几步就够了。你以为江成善良单纯得像只绵羊,还是以为他不知道关于我们两个关系的传言?”
    我冷笑:“燕王殿下,是谁在我身上留下把柄的?既然做得出来,难道还怕人知道?”
    江原一把将我按住,切齿道:“别忘了你的身份,凌王殿下!江成为何这样对你,父皇为何要传这样的话?没人不想利用你!江成手中有专门刺探南越消息的谍报系统,若过了这么久他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那才是怪了。”
    脊背被抵在桌沿上,是缓慢的钝痛,我冷眼看他:“你呢?你又打算怎么利用我?”
    江原手臂缠绕过我背后,将嘴唇压在我耳边,沉沉道:“凌王殿下,要想被人利用,起码先让自己有被人利用的价值。既然皇上允诺你自由挑选官职,就不要让别人有反对你的理由,免得辜负了皇上的苦心。”他冷笑一声,“皇上对你,可是自始至终苦心一片。”
    我推开他,一只茶碗从桌上跌落,摔得粉碎。
    江原曲起手指,从我脸颊上刮过:“凌悦,不管怎样,重新开始总是对的。”
    我冷冷道:“燕王殿下,你该走了。”
    江原负手走到门口:“等回到洛阳,也许我会让父皇措手不及。”
    我望着他的身影暗道,恐怕我会令所有人措手不及的。
    五日后,江原大军与先一步班师的虞世宁等人在洛阳城外汇合,数十万凯旋的魏军将士都在洛阳城郊安营扎寨,军营一直绵延到几十里外。皇帝的手谕随之来到,江进的军队早已听命迁到了洛阳附近的荥阳,江原的军队却没有分流的迹象,反而隐隐对洛阳形成包围之势。时间一久,朝中便难免不安起来。
    田文良受命来到中军行辕,委婉地询问江原为何不动。江原万般为难地回道:“打了这么大的胜仗,将士们听说皇上亲自犒军,争相要一睹天颜,哪个都不肯先行调走。都是有功之臣,学生也没有办法责罚。”
    田文良同样为难:“圣上自然会亲临,只是现在军队驻扎这样混乱,恐怕危及皇上安全。”
    李恭时听了大喝:“怎么!我们流血流汗为国拼命,好容易捡了一条回来,田大人居然怀疑我们会对皇上不利!不怕寒了兄弟们的心吗?”
    田文良尴尬道:“李将军,老夫并非此意。”
    江原装模作样地怒斥:“恭时,不得对本王恩师无礼!田大人只是传达旨意,怎会有藐视将士们的意思?”
    田文良忙道:“殿下别责怪李将军,众将士都想见圣上一面也是常情,只是军队人数太多,圣上就算站在面前,也无法令人同时见到。依老夫之见,殿下还是将军队分开,依次接受皇上封赏,岂不是两全其美?”
    江原沉思片刻,笑道:“也好,只是谁先谁后也是个难题,就让他们拈阄决定好了。”
    田文良满面喜色地要求回去复命,江原亲自将他送到军营门口。我注意到田文良转身后拿衣角悄悄擦汗,江原则是挂着一脸冷漠的笑容目送他。
    经过如此周折,江德的行辇终于浩浩荡荡开出洛阳城外,随行护卫的禁军约有三万之多。江德出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单独宣召江原,不得带任何亲卫。
    这明显是一次试探,也是严重的猜忌。杜长龄等人都有些担忧,希望江原态度软化一些,求得皇上原谅。武将们则都摩拳擦掌,觉得老子们从刀枪血海中搏命出来,什么风浪没见过,朝廷里那些软蛋算个屁!只要燕王有危险,他们随时都敢起兵相救,管他什么皇帝圣旨。中军营帐里一时剑拔弩张,似乎已经到了该造反的时候。
    杜长龄皱眉看看激动的武将们,有些怪责地道:“殿下,真的有必要闹这样僵么?”
    江原平静道:“不如此,父皇便不会正视我的要求,他还会骄傲得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他转向自己手下的武将,厉声道,“谁都不许轻举妄动!除非我死!”
    杜长龄表情惨白,他站起来,江原回身一笑:“长龄,别担心。”
    黄昏时分,江原跨上乌弦,只带了燕九一个人,头也不回地驰向江德的行辇。燕七悄悄地埋怨我:“凌祭酒,你为什么不劝劝殿下?万一……”
    我看天:“他自作自受,关我何事?”
    “凌祭酒,你――”
    “没别的事,我出营转转,不用找我。”
    我无视燕七失望的神情,自己去燕骑营找裴潜。野草葱茏的郊外,我们两人一人一骑,远远离开大军驻扎的营地。
    我对裴潜道:“你跟我去一个地方,不要对任何人透露。”
    裴潜因为立了不少战功,少年心性,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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