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无意间瞥去一眼,他左脸似乎有淤红,在冷白的腮颊尤其醒目。
    堂舅你的脸怎么了?有天真的小孩问出了大家的疑惑。
    他妈妈往小孩碗里夹了虾肉,吃你的饭,小屁孩儿哪那么多问题。
    这脸颊明显红里带有两道浅浅的破了皮的血痕,再联想到他很晚才来,又和妻子无任何交谈,不由指向一个结果:外边野女人挠的。
    怪不得小两口闹矛盾呢,这女人也忒不懂事,怎么能往那么张雪白漂亮的小脸蛋上挠呢,暴殄天物!
    小孩儿在家是作威作福的霸王,没得到结果又向他妈妈问:堂舅为什么吃饭还可以戴帽子?妈妈你刚刚把我的小黄帽摘掉了,我也要戴,我也要戴。
    堂舅是因为好几天没洗头才戴帽子,胖胖你再不吃饭,堂舅妈可要把你爱吃的糖醋排骨吃光咯。孟朝茉说着朝那盘排骨伸筷。
    心系吃的哪里顾得上小黄帽,又扑腾短手要他妈妈夹肉给他。见他可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商俞身上,孟朝茉松了口气。
    她随口胡诹,不过是因为那双眼睛实在太吓人,若摘了帽子任由大家打量,又少不得有口无遮拦的小孩儿问来问去。
    有些稍大点的、有记忆力的小孩都对商俞发怵。因他们早前在聚会也闹过,吵得商俞头疼便少不了要被低吼句闹什么,一边儿去,然后挂泪欲哭不哭,被家长急忙抱走。
    可如今有的是胖胖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孩儿,又是天真稚气的好奇宝宝,十万个为什么不停追问。
    实则她心里有个不确定的答案。
    那双桃花眼,倒不像是没睡好,像是
    哭过的。
    商俞好几天不洗头这事儿令人纳罕。众人一脸搜得寺内的表情盯着他那顶浅咖色棒球帽。商兰甚至在幻想那顶帽子下边是不是一个能炒菜的油头。
    想归想,也没谁敢揶揄逗趣他,他在家中向来不和任何人亲密,包括那些亲戚也都不敢招惹他。比起李园清,他是更加冷感寡情、不苟言笑的存在。
    等用完餐,她依照昨天打好的主意拉着李园清躲进书房。
    李园清见她还将门关起锁好,不由笑她:什么悄悄话这么保密?还得锁了门说。
    什么?
    听她说完离婚的想法,李园清脸上慈和的笑意冻住,眉眼往两头额角挑开,眼部皱纹被巨大的惊讶撑平。
    她早就打好腹稿,把昨晚对商俞说的话大概和李园清说了遍,末尾补充道:这件事情最怕你担心,奶奶你放心,我还是会常来看你的,我奶奶打小就让我长大了得孝敬你,我一直记着呢,你对我的好我一直很感激。奶奶,我只是不想再做他的妻子了,即使还有对他的感情,也不想做了;不管他对我是习惯也好爱也好,都不想做了。
    她忽然形成股执念,叫嚣挣扎要脱离这层身份的束缚。
    李园清很认真地倾听,目光一寸一寸柔善,听完轻轻握了她的手,微不可闻叹息,奶奶理解你,奶奶年轻时也想过丢掉担子一了百了,可惜实在舍不下这大家子人,只能委屈自己。你不要委屈了自个儿,你得先是你,再是商俞的妻子、奶奶的孙媳。这层身份套住了你,亲戚说你身为妻子该这样那样做、商俞骄纵的性儿对你也有索求。他们都忘了你也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要做的事,这回就放手大胆去做吧,没有什么能束缚你。当然,要奶奶帮忙也不能客气。
    一番话触动她深处最柔软的弦,此时她泪如雨下,扑进李园清怀里抽噎,背后一直有只苍老但温和的手在轻轻抚慰她,一下又一下。
    待她抹净张泪痕斑斑的脸,略有些不好意思出去后,李园清又让管家喊商俞到书房来一趟。
    商俞在隔壁的茶室,从孟朝茉进书房待了小半个钟头,到红眼出来,他皆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心里头门儿清这趟要听李园清叨什么话。
    他先开的腔:怎么,结婚要插手,离婚也来?先说一声儿,我打定的主意你改不了,用不着浪费时间。
    李园清被噎,瞪眼向他。
    商俞小时畏惧她,羽翼丰满后尤其不受管束,固执到九头牛也拉不回。李园清同他除了生意也无话可聊,包括他爱的各类跑车,这身咖色棒球帽白短袖蓝衬衫宽短裤的幼稚打扮,她无法苟同,但从不置喙。
    我什么时候说要插手了,你瞧你说话跟个二流子似的。朝茉确实跟我说了她的想法。我听了生气的是,你说的那是什么话,结婚图省事儿图习惯?就算是副石头心肠也该被捂热了吧,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说到这里她叹气摆手,这些都不重要了,朝茉打定主意要离婚,这些都不重要了。
    商俞听她重复说不重要三字,瞬间的窒息感,从胸腔蔓延至喉咙,他骤然失声,恍惚好一阵,才难以置信低喃:不重要她和你说的?
    她没直说,但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你还是不明白,朝茉已经不纠结你的想法了,她要的是做她自己。听奶奶一句劝,你不要死死抓住她不放,这样就真的没有回旋的地步了,放手吧,先离婚,别闹僵了。
    商俞没应答。
    孟朝茉是在当天夜里搬离的,就收了几身衣服放行李箱。为了不吵醒商俞当面发生争执,经过主卧有意放轻步子。轻飘飘的行李箱拎进后备箱,踩了脚油门蹿了出去。
    车子驶离灯火璀璨似银河的临江君园。
    以及二楼窗台茕影。
    载她踏入广袤黑夜。
    夜里开了两小时的车到清荷镇,心里虽然空落落的,但她格外清醒。抵达老街的点,东边已翻起鱼肚白,一隙亮白的光横在叠挤的云里头,底下是喷薄欲出的朝阳。
    路过热气腾腾的铺面,停车买了袋豆浆包子油条,继续开到楼下。
    她力气大,加上箱子轻,连爬四楼也不带大喘气。
    屋子没人住落了薄灰,手指一抹就是三道长短不一的杠。她潦草吃几口早餐马不停蹄打扫卫生,拖地抹桌子收拾料理台、换床单、开洗衣机洗床单窗帘沙发套最后洗漱了番倒头开始睡回笼觉。
    梦里她闻到了洗衣粉的味道。
    赵行莞在阳光下甩开衣服,前后捏两头拿衣架撑起,再勾在竹竿上。
    她提着一个铁桶,里边是河里钓的小鱼,还在懵头瞎钻。
    后头簇拥了一堆小屁孩儿。
    那时她开心到连做梦都是笑的,想做什么做什么,无拘无束,再不济有奶奶替她撑腰呢。
    忽然,她的小铁桶破了,最后丁点水渗进土里,鱼在黄土里翻滚,竭力挣扎。她喊奶奶拿个新桶来,鱼要死了要快点。
    然而无人应答。
    天瞬间鸦黑无比。
    梦里的视角光怪陆离,她竟然变成了地面那条甩尾瞎跳、全身拧成麻绳的鱼。还好她缺氧之前被放进了鱼缸里,鱼入水倏地灵活游动。这里有水、透明漂亮,还能见清绝妍丽的男主人,他会捻鱼食喂她,挽起浴袍袖子拿指尖撩水起旋涡逗她。
    她开始天天期待见到他,不忘轻晃自己可爱的鱼尾,企图讨好眼前饲养自己的人,鱼食多多她也不怕撑。
    好景不长,他并不常来,更多是她盯着玻璃发呆。有时候他路过鱼缸朝她投来一瞬的视线,她欣喜地扑起水花,以为要有鱼食了。可惜没有,他卸了手表脱下外套去浴室洗澡了,她只能在鱼缸里瞎晃。
    某瞬间,她猛然想起自己是人啊,怎么变成玻璃缸里成日等食的鱼了,腿呢?手呢?她开始撞击这尊鱼缸的内壁,使出浑身的力气和决心。
    鱼缸砸落那刹她有种跳楼的失重感。
    通体一激灵登时醒了。
    临街的老房子隔音差,车辆来回的喇叭声贯耳,还有小孩儿在喊爷爷,大嗓门直蹿她的房间。
    她干脆起床。
    填饱肚子又外出购置东西。
    甚至买了两盆花,一盆绿桔梗,一盆兰花。用小土瓷罐装着,卖家跟她打包票说好养活,她虽然不大信,还是买了下来,就放在阳台光线最好的角落。
    按照习俗,中秋节前后孟朝茉得到娘家看望长辈。
    可是她刚搬出来,正忙着布置新家,也就没抽空回去。直到孟得安一通电话打到她手机里,勒令她必须回去,她才不得不回到那栋浮夸富贵的别墅。
    姐,姐夫又没一起回来啊。我跟你说,爸今天在外面吃饭,有人说姐夫不把咱们家当回事,来的次数不超三回,要是胡说也就算了,还就是让他给说中的事实,爸脸上挂不住,觉得没面子,回家发了一通牢骚。
    孟赴约的话,可算令她明白孟得安一定要让她和商俞一起来的原由。
    他忙,我来看爸就行了。她搬出用惯的借口。
    这话被闻声来门口验证商俞是否到来的孟得安听到,脸顿时黑成锅底,没好气地吼:中秋节还忙忙忙,我就不信他这点时间都没有,说到底还不是不够重视你,重视我们家。我打电话骂他一顿,管他是谁姓什么,按规矩还得叫我一声爸呢。
    平日,孟得安对商俞的态度睁只眼闭只眼。他觉得世上多的是为生活奔波的人,女儿能嫁到南舟商家,家大业大,做点生意纯当打发无聊,赔赚无谓。况且商老太太对她就跟宠孙女儿似的,他是放百十个心。
    可这回聚餐,外人当场揭得他没脸没皮,当然怒不可遏。但纵使到这地步,要骂商俞也只是过嘴瘾,并非真就要去骂。毕竟他还不想因为自己破坏了女儿和女婿的感情,使他们小夫妻生龃龉,本来女儿就更爱商俞。
    因此走得气势汹汹,实际竖起耳朵在等劝呢。
    孟得安从不知的是,闺女与商俞恋爱,他在南舟初见商俞,开口问下联系方式,存了快两年的号码,任外边谁朝自己要,都生怕打扰到女婿而死死捂住不给的号码,并非人家的私人号。
    充其量不过工作号,之一。
    打过去也是助理接通。
    第17章
    至于是工作号,孟朝茉也不知情。她决心分居,以前抛开不论,现在并不想要商俞跟她回来,更不想再互相打扰。
    以为孟得安真要打电话去骂,心急下喊话:爸!我决定跟他离婚了。
    这话一听,孟得安直接炸顶。
    过嘴瘾变成真的,拿了丢沙发上的手机就要拨电话。
    她三步并两步去拦,朝处在惊愣的孟赴约说:
    还愣着干嘛,帮我把爸手机拿了。
    又劝:爸你冷静点,是我提的离婚,我过不下去的。
    孟赴约虽然有些懵,但被他姐喊了嗓子回过神。立马奔前去,瞥见电话已拨出去,他一把夺过,挂断,倒扣在桌上。
    脱口而出:爸你想过没,得罪商俞对我们家没什么好处,你不一直托关系想和南舟市的什么老总吃个饭?
    这话孟朝茉倏地被无形软刺扎了下。
    孟得安登时朝他大腿来一脚。刚下楼的封如玉看到惊叫不迭,死命去拉他,于是孟得安第二脚擦边踢空,第三脚被俩女人勾住肩往后摁,只蹬了腿空气,拉住人但拉不住他嘴。
    他骂道:死没良心的!你姐都提离婚了你不想想她在商俞面前受了什么委屈,光想自己家好处,还得罪商俞,老子得罪他怎么了!老早看他不顺眼了。
    姐抱歉我不是那意思。爸,我也是为你想
    我看你读书读成傻逼了,还不如你初中毕业的老子!
    封如玉没弄清其中缘由,但打她儿子她不干,反手对孟得安拧肉捶拳。在她的一顿撒泼哭闹中,孟得安反而嫌吵得脑仁疼,安静了下来,最后坐下来好好问孟朝茉怎么回事。
    当封如玉的面,孟朝茉实在说不出掏心窝的话,只囫囵说了个事情经过。无非是不想过下去要离婚,商俞那边没同意她搬到老街了。
    人家不同意你还离?虽然你还年轻吧,但二婚可没那么容易嫁得出去了。不是我瞧不起咱们家,说句实在的,你嫁商家本来就是远远高攀了,得想想清楚,掂清自己几斤几两,别冲动就喊离婚,人家要真离你可没有后悔药吃。封如玉用一种类似幸灾乐祸的语气劝她。
    孟得安郑重问她:想清楚了?
    她两瓣唇往内抿成线,点头,想清楚了。
    那行,陪爸吃顿午饭吧。在外边听他们那群杂种说话我不乐意,撂脸子跑回来的,饭也没吃几口,你吃过了没?
    又摆手,吃过了也再吃点,瘦成猴儿了都。
    话锋转得太快,以至于孟朝茉一时间没换过思维,还以为要磨叽好一阵,解释好一通,才能从离婚话题里逃出。这也太简单了。
    封如玉听后冷嗤:我看你女儿迟早被你养废。
    孟赴约:爸,你好歹劝劝我姐。
    行了行了,看她冷静得很,她以前对商俞多喜欢,能提离婚说明是狠下心做的决定。翻篇儿吧,不提这事儿了。倒不如啊,朝茉你就专注做生意,做你想做的,爸觉着你是块料,也对这方面感兴趣,只不过在感情上有点钻牛角尖认死理,现在你能走出来从另方面来讲也是好的。
    孟得安能支持她是始料未及的,在她看来他有点旧思想老顽固,以及大男子主义,自小给她灌输女孩脾气不能大,要温柔、女生要多做家务,捡活干,嫁人才不会讨嫌的观念。
    甚至把家具厂转给她时也一度犹豫,认为她个毕业不久的女娃不会做生意,有点想留给儿子继承的意思。但每回见着女儿肖似亡妻的脸,愧疚终究难泯灭,还是给了。
    干什么瞪眼看我?我也是天天上网冲浪的,有些老旧的思想早就摒弃了好吧。
    孟得安对她的惊愕略表不屑。
    从孟家出来,正是黄昏。
    走出别墅外打理规整的花园绿荫道,像是掉入另个世界,古藤老城墙,黄昏大蒲扇,稀疏蒲公英,清荷镇在衰败里逢生的特色。
    孟朝茉去了趟厂里,老九正在车间修理盖板的机器。他说得好听是她的助理,实际身兼多职,厂长大小事要烦他,修理师傅有难题也找他。老九冷脸热心肠,吃住在厂职工宿舍,有事儿找概不推诿,通通替人做好,厂里没谁说他半点不好。
    甭提车间那些小姑娘,老九去车间修机器,能把脖子给望断了。在噪声里也不忘和同伴私语:九谈助理来修机器了,小孟总得多给人几份工资,干这么多活呢,又帅人又好。
    还有个小姑娘暂停手里的工作,正隔着两台机器开手机录像拍老九,一边说:上次我拍他小视频涨了好几千粉,这次再发一条,粉丝肯定破万。
    两人望见孟朝茉进车间,忙恢复工作状态。
    孟朝茉早瞧见她俩的小动作,但也没心窄到去当场批评,这种事难免,和车间科长提一声多管束点就成了。
    老九见她来不免吃惊。
    以往节假日附近,她忙着回老宅,过后还得和商俞相处温存,是绝不能分神抽时间到厂里来的,诸多事也都丢给老九跟进。
    朝茉姐,你来和我说声也好接你。
    口罩,这里有灰尘。说着摘掉手套,在胸口蹭拍两下,从口袋里拿出塑封的新口罩,递给她。
    她穿的是条嫩蓝的及膝裙,雪白的胳膊腿露在外面,光线里好似能看见细小尘屑落在上边,犹如芙蓉落灰。
    两耳挂住白色口罩细绳,捏住上端裹铁丝的溶布在鼻梁一夹,透过口罩传出她稍显闷钝的声音:
    带我去库房看看南舟市的那批货。还有把一些滞销薄利的产品、销路多的产品分别整理出来拿给我,明天把资料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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