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洋听山水姑娘说了,这新建的砖房,有几间是她家公子留着使用,剩下的,会廉价租给无房的庄户越冬,等开春时,想继续住的,就要给钱租卖了。
    他正要过去打个招呼,就见那位小公子也在旁边,只是太过矮小,才让他第一眼没能看到。
    另一边,山水有些疑惑地问那她提拔的管事:“今天怎么少了些人?”
    “回姑娘的话,”那满面沧桑的管事道,“如今天冷,那几人的手冻伤严重,已无法伸展,只能休息几日,等好些了,才能做活。”
    赵虎头,在一边伸长了脖子,这才发现不远处的佃户们,几乎每人手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冻伤,有些严重的,已经红肿如萝卜,却依然在挥锄提水,一点没有歇息的意思。
    “为什么不用护手?”赵虎头大声问。
    一时间,管事和山水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他问是一句“何不食肉糜”。
    山水低声道:“公子,丝麻护手极易磨损,也不暖和,羊皮护手筒虽然暖和,但用了那个,还如何做事啊?”
    其实问出那句话,赵虎头就知道自己冲动了,忍不住皱眉——后世时,毛、棉、麻混纺的手套成本低廉,已经属于是工人们人手一双的消耗品了,而这个时代,羊毛却没有大规模混纺起来,没有纯碱脱脂,羊毛就很难梳成纤维状,也就发展不了毛纺业。
    所以,大宋虽然吃的羊多,却还是用的羊皮做裘衣,羊毛最大的用处,也不过是压扁了做地毯。
    中国的天然碱矿在内蒙古,如今的大辽治下,未来的大金治下,所以,如果想要纯碱,还是得用工业产,但工业产离现在的他太遥远了。
    退而求其次的话,就得是生物提取,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海草灰溶液做海草灰苏打……咦?
    对啊!自己在什么地方?
    在山东海边啊!
    那么长的海岸线,抓鱼渔民不行,捞点海草还不行吗?
    想当年英国羊吃人时,也是因为毛纺业发展,当时离工业制碱诞生还有整整五百年呢,不一样过来了么?
    赵虎头发现自己果然是太依赖后世的知识了!
    他甚至发散地想,如果运用海草灰制碱,那么自己完全可以开一个毛纺产业出来,如今那么多的羊毛,也不用废弃,甚至脱羊毛脂的污水提取出来的羊毛脂,还可以做高档的护肤品。
    至于说冻伤,蛇油当然是最好最快的,但那价格可不是人冬天还要做事的人用得起的,还是用炉甘石磨成细粉,加上猪油混合,就是最常见的冻伤膏。
    炉甘石是菱锌矿,是炼丹的一味常见药,用猪油做冻伤膏还可以做新拳头产品,应用范围怕是要比治口腔的西瓜霜大得多,而且还不用受限于原材料。
    那么……
    赵虎头看着周围还在热火朝天的工人,结果出来了,如今蜡树没有长成,一直到三年后,养蜡虫都花费不了多少时间,那么,趁着现在弄些海草灰,一个冬季都让他们煮羊毛、梳羊毛,最后织羊毛,再编成手套、毛衣、会不会成为一个赚钱的成熟产业链呢?
    再发散一下,羊毛的收益可比一只羊要维持的久,要是把这洗羊毛的方子传出去,北方会不会少养马多养羊,来个草原圈地运动呢?
    但是想到这,赵虎头的心突然一冷——这万万不可,只是为了吃羊肉,我宋的权贵世家们就敢圈占马场养羊,要是知道了毛纺的利益,以大宋官员的尿性,怕是会直接在宋朝来个圈占良田养羊运动,到时辽金夏没坑着,第一个把自己坑了,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谬!
    所以,这海草灰的方子还是自己留着,反正他是大宋宗室,赵宋最大的利益集团,就算是蔡京童贯,也不敢直接找宗室争利,说小点这是贪婪无度,说大点上纲上线,能扯到对皇权不敬去。
    大宋再缺钱,蔡京搞盐钞法、发货币、各种专营、花石纲,那也是收刮的底层,宗室官僚,却是从来不敢动的,尤其是宗室,赵大杯酒释兵权时的一句“朕与你等结为婚姻,君臣之间,两无猜疑”这百余年一直和武将勋贵联姻,形成的利益集团,根本不是他一个普通宰相动得了的。
    至于毛纺生出的利益,就可以用来点吕布兰制碱法,有了纯碱,后边的很多产业,布局起来就容易了。
    当然,万丈高楼从地起,这一切还要回到最初。
    “山水……”赵虎头抬头道,“你现在就找人去买些海草回来,越多越好。”
    第15章 产业初创
    七里坡的宅子建得如火如荼,赵虎头则在自己家里折腾起新收的几位书童。
    乳白色的炉甘石被放在石杵里,三个小孩子正在努力研磨,他们身边还放着一块细密的麻布网罗,规定必须磨到能筛过细布的小孔,才算过关。
    研磨后的细粉用去了渣的猪板油调和,成为一种粘稠的物质,再由他们一个个放入细小瓷瓶里,轻轻震荡后压平表面,那如玉般的色泽温润,看着就很上档次。
    赵虎头伸手指挖了一点点,给他这几日画图而冻伤的指关节涂上一点点。
    嗯,可能是心理作用,他觉得冻伤处不是那么痒了。
    “拿两瓶给七里坡的佃户试用,剩下的收起来,渤海封冻之前,高丽的商队应该还会来一次,到时就一起打包给他,正好连西瓜霜一起。”赵虎头这样吩咐山水。
    山水自是应了,还拿出一只裹了废纸的碳笔,认真记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
    “羊毛的事情,你办得如何了?”赵虎头又问。
    “回公子的话,婢子去打听过了,如今河东、河西所养,毕是大尾羊,此羊唐时自康居、大食传来,尾长脂美,其毛柔软,一年三剪,做为毡毯,多销往辽地,我朝所用不多。”山水做事非常周全,还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一把羊毛,递给了公子。
    赵虎头认真观察了这羊毛,长有三寸,上边的沾着一点泥土,颜色灰黄,带着一股重重的气味,但很细,是长毛羊没错了。
    “我朝不用毡毯的么?”他好奇地问了一句。
    “甚少,宫掖之中,多是烧有地龙,毯物多是北方帐篷门遮御寒所用,价格不菲,我朝有富人少用,贫者无钱难买。平日里,多是用于礼佛毯,或者是用于坐垫,倒是……”山水说到这,突然想起一事,“我母亲是秦州人,曾听她谈起,陕西路的泾州,能拈细绒为线,织成绒毛布匹,称之为绦,一匹作价四百贯,对了,公子你有件襁褓便是以此做成。”
    赵虎头一喜:“那你快给找出来!”
    山水听命,去衣箱里一番翻箱倒柜,找出一件织有四方花纹,宽有一个平方的襁褓。
    不过,在一摸之后,赵虎头就兴趣缺缺:“难怪这么贵,这不是羊毛,这是羊绒。”
    “这,有何区别么?”一边的书童好奇地问。
    赵虎头淡淡道:“羊毛就你的头发,羊绒就像你的汗毛,一个长粗,一个细软,懂了么?一个特别多,一个只有一点点。”
    书童懂了,谢过公子教导。
    “行吧,你去把能买的羊毛都买了,再买一些石碳石灰,等房子修起来了,就让他们煮毛,海草也别忘记了。”赵虎头盘起腿,指挥着那个姑娘。
    山水低头做了记录,叹息道:“公子,咱们的钱有些不足,至少这个冬天,您还是莫要有新的想法了。”
    赵虎头轻咳了一声:“嗯,暂时不会了。”
    ……
    七里坡的建筑并没有维持多久,宋朝建筑行业已经开始标准化、规模化,每种木材不同的规格、价格都已经在各家行会有了规矩,只要钱给的够,他们甚至能在一两个月内修一个宫廷出来,这次会修久一点,完全是因为主顾要用砖来修,还弄了什么特别复杂的砂浆,让人烦躁。
    张松是密州的厢军营造营的一位普通士卒,他本是河西人,但今年黄河又溢出,他只能带着父母妻儿向东逃亡,不向汴京走,是因为他实在不想再靠近黄河之侧了。
    住黄河之畔,每年皆有修筑河堤的力役便罢了,偏偏这百年来,黄河改道,从辽朝之地入海,朝中的大人们恐辽兵会顺水而至,便总是想将黄河改回故道,再至河东入海,却是三改三败,耽误农时、辛苦民夫、又害得河水泛滥,让他们本就困苦的生活雪上加霜。
    这次逃亡入密州,他们这些厢军都是从流民中招募而来,成军后,都头将他们用以应付地方的各种杂役,而在官方的杂役做完后,他们的都头便会用他们接一些私活,为世家大户营造宅院。
    这种事情,极为辛苦,所得却极少,但为了活下去,又有什么选择呢?
    好在家中老幼暂时有了落脚之地,听说那主户甚是仁慈,修筑了家宅,让他们可以度过寒冬,家里那才出生不久的小儿,都为此活了下来。
    他又摸了摸怀里温热的钱袋,这是他这个月来存下的军俸,一共三百钱,他分文未用,就等着年节回家,让家人能吃些栗米,而不是豆饭。
    想到这,他带着对主家的感激,走到了七里坡。
    然后就被新建的家宅惊到了。
    二层高的楼宅,排成两列,看着就气势恢弘,墙上刷了白灰,干净整洁,两排楼层之间,还用大锤夯平,弄出了个十来丈的平坝,其间有木柱支着,正晾晒着许多衣物,地面干净,让他一时不敢步入。
    倒是院外有两处房子,顶上都冒着滚滚白烟,远远还能听到许多吵杂的争议声,让他不由得好奇起来,小心地靠近过去。
    那房子像个是一个大窑,四周有好几处门,都用厚毡挡住风,那些人声,便是从这里传来。
    掀开厚毡帘子,便是一股迎面而来的热气。
    房中正放着一口口大锅,冒着腾腾热气,不时有人从锅中舀水入盆中,清洗着羊毛。
    还有一些小孩,正将洗好的羊毛放到一边的木架上沥干。
    “张二郎回来了?”旁边有熟人惊喜道,“你可是军户里最后一个回来的,你家里都在那边纺线,还不快去帮忙梳毛!”
    张松被人指着方向,却发现家中父母、妻儿、兄嫂都在一起,围着一口大锅,忙来忙去:“这是……”
    “这是主家给的羊毛!”他的母亲正在拿着一把铁刷,将一团团细毛刮得蓬松后,拉成长长的毛条,而媳妇正从毛条中抽出一缕,熟练地纺着毛线,面带笑意,身旁已经放了一卷毛线。
    “羊毛?”张松一时茫然。
    “不错,主家发下来的羊毛,咱们给纺成线后,一斤能给四十文线呢,”张母摸着柔软的羊毛,仿佛摸着自己的儿子,“而且,在这里又暖和,还有热水,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咱们家这两天,就已经纺了十斤线!四百文线!你儿子自出生还没尝过荤腥呢,这次年节,定能让他吃到。”
    说着,张母还拿出了钱袋,给他看串好的铜钱。
    张松看着那在清洗烘干的蓬松羊毛,忍不住摸了一把,柔软,细致,果然是……
    “松手!”几乎同时,父母妻嫂同时咆哮出来。
    “啪!”张母愤怒地把儿子的手拍开,怒道:“这瘟货,那手上全是泥灰,我这羊毛洗起来有多不易你知么?那主家分给我们每家的洗物就那么点,碍了家里的收入,你这年节还想不想过了?”
    张松唯唯诺诺地认错,又看了一眼那主家分的“洗物”,只见到一桶清水,却也分辨不出区别来,只能在母亲的训斥下,拿出未洗的羊毛,一一将其中的杂物挑拣出来。
    他的手指肿如萝卜,有的地方,已经冻成了紫黑色,甚是笨拙。
    “瞧你这手,”他妻子顿时心疼起来,“陈老那有一罐药膏,是主家赐来的,能治冻伤,你快去涂些。”
    “那得花多少钱?”张松不以为意,“一点小伤,每年都有,不用管它。”
    他妻子轻嗤一声:“那是主家赐的,不用钱,你若不用,他人用光了,便无你份了。”
    不用钱?!
    张松挑毛的手顿时一滞,猛然起身:“陈老在哪?”
    “右边的那厨宅……哎,你记得带些羊毛回来!”他妻子冲他背影喊道。
    第16章 花开不败
    腊月初八,大雪初晴,七里坡下的河水已经结上一层薄冰。
    小村的一座房屋里,堆放着数千斤的石碳,一名六十多的老者正守在煤屋的门口,围在一个小碳锅前仔细地清理着锅里的羊毛。
    他眉头的皱纹很深,一件粗麻大褙套在身上,一截粗糙的灰色毛线领子从圆领中探出,护住了脖颈。
    他旁边正坐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拿着一个纺轮,把一截细长的毛条绞成毛线。
    村里只有三架纺车,如今正在日夜纺线,却还是无法将大量梳好的羊毛纺完,这纺轮就不同了,无论大人小孩,都可以随手带一个,坐着烤火、在坑上取暖、吃饭消食时,只有空,把纺轮放在空中一转,就能把连接在纺轮上的一缕羊毛扭成毛线,再把这截线卷到纺轮上,绕下一截线,如此往复。
    这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啊,别说三岁的孩子,便是三岁的猴子教上了两天,也能学会。
    所以,村里的人但凡有那么一点空闲,便都在绕线,绕的粗细均匀的线团,还会被山水姑娘赞许,每斤的收购时能多加一到五文钱呢。
    山水姑娘真是太聪明了,前些日子,她把刚刚剪下来的粗羊毛和洗毛水用很低的价格卖给他们,再让他们纺线后,又买回毛线。
    虽然一开始让大家很是犹豫,担心被骗,可很快那张松家的就买了好多羊毛,他们一家也是奸滑,纺好线后,却没有拿去卖给山水姑娘,而是一家子拿这些线做织了七件新衣新裤,甚至还给老父母做了两双足衣!
    真是太奢华、太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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