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能一次做那么多的新衣呢!
    就算到了年节时,不该也一户数口做那么一两件新衣,大家轮换着穿么?
    老头一想到这事,就觉得张松家昏头了,才过了那么两天好日子,就不记着打了,这钱不存着,要等明年要是遇到个什么天灾,看他怎么过!
    就因为这事,他家媳妇儿子也被馋坏了,怂恿着老妻私下里,悄悄做了几件新衣!
    可把他气坏了!
    但是做都做了,也不能卖,哪能不穿呢?
    还说这衣服可真暖和,暖和是暖和,可日子还过不过了?
    就在他一边抱怨,一边清洗着羊毛时,他看不顺眼的张松便走到了他面前。
    “陈老,我来买碳!”张松裹着灰色的硬布褙子,提着麻布口袋,恳切地看着老头。
    老头哼了一声,起身拿起木称:“要多少?”
    “先来一称!”张松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一称七十五文,你数数,”老头指着称上的刻度,“十五斤,一称足足的。”
    “当然,你是村里最公正的,不然姑娘能让您在这卖碳么。”张松陪着笑脸,“那个,冻伤膏还有……”
    “没有了没有了!”老头愤怒地放下木称,大声道,“你那蹄子就剩下指头大的一点红肿,洗几日羊毛便会退了,哪来的驴脸继续涂药,滚!滚!滚!”
    “这不是还痒么。”张松有些遗憾地把称里的石碳用小铲倒进麻袋,“再说了,今年村里都有热水,想来也是用不上了……”
    “这种神药,哪有用不上的!”陈老头咆哮,“姑娘把东西托付给我是一片好心,岂能让你们糟蹋了,快滚,不然我这称杆今天就要让你好看!”
    张松遗憾地把钱数给陈老,悻悻地提着口袋走了。
    陈老这才放下称来,拿出碳笔,在一个小册上仔细地写下:张松,腊月初八,一称,七十五文。
    这是记录,每过一旬,姑娘都会前来查账,他添为这庄户的管事,当然得认真负责。
    旁边的小姑娘纺完最后一点羊毛,从小马扎上起身,靠到爷爷面前,软软地问道:“阿爷,我纺好了。”
    “嗯,囡囡真厉害。”陈老满意地摸了摸孙女的头,看着麻利勤快的劲,将来一定能嫁个好人家。
    “阿爷,可以把笔给我么?”小姑娘小声地问。
    “听话,”陈老面色严肃道,“那笔是你兄长的,你不能科举,只有你大兄读书有成,那咱们家才有能兴旺,你才能有依靠,这平日啊,你跟在学堂里混几个字,不要和大兄争,明白么?”
    小姑娘乖巧地点头。
    陈老这才满意,他就是不明白,儿子就算了,那大姑娘怎么硬要这些女童也跟着识字,囡囡这年纪,正是可以给家里搭把手的时候,没有她烧火煮饭,家里人怎么能挤的出时间梳毛纺线,偏偏大姑娘硬是说了,若不让家里的姑娘一起,那儿郎也不能去。
    为了家里的男丁,他们便也只能同意,真是斯文扫地。
    但陈老也只敢在心里抱怨抱怨,这庄子是大姑娘的,地是大姑娘的,羊毛房子都是大姑娘的,她想怎么样,自然只能由她。
    也不知她的主家是怎么想的,这庄头,怎么都该是个男儿吧?怎么能让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抛头露面呢?
    ……
    “最近一月,我们一共收了三千斤的毛线,炭火、锅炉、石灰和海草一共支出两百一十二贯……因为毛线还在积压,所以,收入,暂时没有。”赵家大宅里,山水正向赵虎头汇报收支。
    “冬季渤海结冰,高丽的商船过不来,没收入很正常。”赵虎头不以为意,“回头我让母亲卖到秦州,按如今一两羊绒三十贯的价格,你这三千斤,怎么都有个家财万贯了吧。”
    “可您这不是绒啊,”山水无奈道,“绒绦细软,比毛更加暖和,您这毛线虽然暖和,却还是有些扎人,却还是不能做绒来卖。”
    赵虎头笑道:“那山水,你说该怎么卖?”
    “不如卖去南方,”山水轻声道:“如今密州市舶司尚有南船前来,我已去探听过,江南冬日阴冷入骨,皮裘虽好,披上却是热了些,若有毛衣售至,却是刚好。”
    赵虎头心说南方的魔法攻击确实厉害,在没有羽绒服的时候,毛衣是很不错的代替,但是……
    “江南虽冷,却不像北方那样滴水成冰,北方更需要,才能卖得更高吧?”赵虎头质疑道。
    “公子却是灯下黑了,”山水笑道,“公子且想想,那的北方的辽国、高丽,甚至您提起过的女真人,又有哪个,比得过江南富庶?”
    赵虎头一呆,却不得不承认,山水说的好有道理。
    辽国现在是什么情况,是天祚帝在位啊,那位和宋徽宗几乎是同时继位的皇帝简直是宋辽两国给金人崛起准备的最好炮灰,辽国被折腾那么些年,本就不咋样的经济那叫一个雪上加霜,每年来密州的海船都是一年比一年少。
    至于高丽和女真,一个市场渺小,另外一个基本还在林子里过部落生活,买得起个毛线!
    江南,江南那就不一样了,杭州是仅次于汴京的大城,依靠长江生成的经济带让那里能承受被花石纲拔毛二十几年,才逼出一个方腊造反,哪像辽国,就十年时间,就大半个东北给逼反了——完颜部的阿骨打甚至都没赶上造反的第一波。
    至于需求,需求可能没有北方大,但人家市场大啊,远的不说,在羽绒服没有普及前,有几个家庭里的母亲,不会一手优秀织毛衣的技巧?
    赵虎头还记得上辈子,老妈左手一根勾针,右手一根毛线,坐在床上看上两集电视剧,一条袖子就织好了,那些小了穿不上的毛衣,还会被她无情地拆掉,变成一件新的毛衣。
    他那个一直是别家孩子的狗表哥还用来他家玩个国庆的时间,就学会了老妈压箱的十二种针法,让老妈每天叨念着能不能和姐姐换个孩子养,她愿意倒贴钱云云……
    失策啊,早知道会穿越,他再怎么也要去学上一种针法啊!
    “公子、公子?”山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联想,“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亲戚。”赵虎头打了个哈哈,“那我就不去找母亲了,你看着办吧。”
    母亲的家族是主掌西北军的种氏家族,如果羊毛给她,自然是不愁销路的,但他就要想办法化解母亲把方子交给舅家的隐患,如今有山水有的意见,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嗯,我会以这是北方辽国的货物为由,处理好那些南方商船的。”山水见公子同意,面露喜色,“您想有自己的地方,那就不能让别人看清虚实,有市舶司在,倒是能帮我们少去不少麻烦。”
    外地海商很少将势力发展到港口,因为那是本地豪强的地盘,所以,只要利用好信息差,就能在公子弱小时避开掉很多风险。
    “你处理就好。”赵虎头一点不担心,安心当个挂机党。
    山水笑了笑,转身离开去,将一朵简单的绢花随意插在鬓边。
    她相信,等公子长大了,必然没有什么挡的住他,但如今,她得好好帮助公子。
    为了绢花!
    第17章 名师高徒
    苏谦坐在市舶司的会馆里,不时看着门帘,口干舌燥,已经喝掉了一壶茶水了。
    他是杭州苏家的船户,也是族长的庶子。
    他们家的海船是熙宁年间造成,至如今,已经是快四十年了。
    苏家本是杭州的织造大户,家业兴旺,但英宗年间,当时的家主新任,雄心勃勃,决定抽去货资,建立海船,将苏家的丝绸,买到辽国去。
    几番磕磕绊绊,眼看大船建成,却凄惨地遇到了王公变法。
    因为那市易法,把杭州的织户弄得天翻地覆,朝廷说,市易法是让市易司便宜时买入,高价时卖出,保护商人财资——可价高价低,还不是官吏一句话的事情。
    苏家当时把大把钱财都拿去造了海船,丝织亏空时没得救助,元气大伤,本想把海船卖掉填补亏空,但未成想,市易法把海运也弄得一塌糊涂,沿海船商亏损高达数十万贯,他家这两艘大海船,就这么砸在了手里。
    商人,丢掉了市场,那便是丢掉了命脉,这些年,虽然有两代家主全力治家,却还是无法再回到杭州织户的上层,只能依靠仅有海船,跑跑杭州到密州的海路,赚些家资维持生活。
    再远些的海路,如去南海、高丽、倭国,都是那些有几十上百船的大户才有资本跑的线路,他家这两船,已经是家中仅有依靠,实在不敢赌那远洋的风浪。
    但是,昨天,却有人给他送来一卷线!
    羊毛线!
    一卷他找尽了河东所有行会、花尽了所有私房、也没打听到一点消息的羊毛线!
    虽然织法粗糙,纺得也甚是普通,但出生于商贸之家的苏谦,却被惊得险些失去魂魄。
    这是羊毛啊!
    羊毛不是应该粗糙油腻,只能碾压做毡毯么?!
    怎么可能会如此柔软、如此细腻,甚至可以纺线?
    对一个织造世家来说,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羊毛价贱,却因为大宋喜食羊肉而产量惊人,还有丝麻无法比拟的优势——保暖!
    如果他们苏家能得到这样的羊毛,那么,杭州的世家算什么!他敢去和大宋所有的织家一争长短!
    几乎是拿到羊线的一瞬间,他脑子里就已经有了无数的构想,什么织花、提花、印染、横纹织造、斜纹织造……
    在阴冷的天气里,只需一件暖和的羊毛织物,便不需要穿那冰冷的丝麻,更不用套上那憋气的皮裘,这绝对能引起南方无数人的追捧。
    而家里的兄弟们,更没有一个能超越他的功劳,他就可以继承家主之位,让苏家更加强大,更加兴旺……
    终于,在他的期盼里,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掀开门帘,走入了会馆。
    她一裹着羊皮大裘衣,带着一身风雪,长发随意挽成小髻,未加那些让头发满如圆盘的纸衬,更没有金银珠翠点缀,只是别了一朵小小的绢花,她的眉眼并不惊艳,却温柔如水,越看越是灵秀,身后跟着两名青年,都是家仆的装束。
    是权贵家的丫鬟!
    苏谦见多识广,对面的女子虽然衣着朴素,面容秀美,但那行走坐起之间,自有其气度,甚至不输给大家小姐。
    也对,有这种毛线的,怎么可能不是权贵之家?
    苏谦不由得谨慎起来。
    如果说,原来他还有些想要探听对方身份货源的想法的话,如今,便全无了。
    他家虽算富户,但早已没落,在这些当朝权贵面前,却真的是蝼蚁草木,不值一提。
    在他对面,山水姑娘经过这几个月的打磨,早就不是先前那个小丫鬟了,再说了,这位船主,是她精心挑选了好几日的小船商,正是最好拿捏的那种。
    她没有开口,只是微笑着坐在船主对面,会馆的小二热情地添上了一壶热茶。
    苏谦低下头,谦卑地道:“在下杭州苏谦,字用涉,未请教姑娘贵姓?”
    山水温柔地道:“小女姓山,主家姓赵。”
    这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既然合作,双方肯定都需要有一点了解,山水现在是准备试探一下南方市场,选对方,也不过是因为船小好调头。
    “原来是山姑娘,”苏谦恭敬道,“先前得姑娘赚送线卷,实让在下佩服不已,不知是哪里的羊群,竟然能生出如此顺软之毛。”
    “此为北方之物,”山水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直接了当地问,“不知船主,觉得这线卷应作价几何?”
    她的事情还有很多,线卷、碳石、海草、村子,没有必要拐弯抹角。
    苏谦怔了一下,心中瞬间一热,是了,此物是对方卖个高价,才找自己这种小海商,既然如此,那此事便成了一半!
    他当下便回过神来,沉吟数息,终是咬牙给出一个价格:“每两一千钱,以小平钱付。”
    说罢,他便停下话语,等对方讨价还价,甚至已经组织出语言,准备把江南的市场的各种罗绢价格各自分析一下,让对方明白这已经是个良心价了。
    山水淡然地拿起一杯茶,放在手间,轻烟袅袅,意态悠然,却没有接话。
    苏谦心中不由得有些急了,这货源只有对方一人,但像自己这般的小船商,在密州却是数不胜数,于是便又报出一个价:“一两一千二百钱,杭州织品极多,这织出的毛料若是太贵,很难卖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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