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叙一脸我就知道你在瞎扯的表情,“多大人了,还怕鬼。”
    沈方煜闻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决绝利落地端着两桶泡面回到餐桌上,一碗也没给江叙留。
    吃了夜宵,他又去收拾了一下卫生间镜子的残骸,跟几个学生对了后续的会议时间,轻手轻脚地走回卧室的时候,江叙已经熄灯了。
    他以为江叙睡了,正要脱了鞋躺上他的地铺,床上突然传来幽幽的一声:“沈方煜。”
    “大晚上的你吓鬼啊?”差点心跳骤停的沈方煜捂着心口,望向黑暗中江叙的轮廓,困倦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明天还要出门诊呢。”
    江叙安静了一会儿,直到沈方煜的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能微微看清他的神情。
    江叙说:“有话跟你说。”
    “卖房?”沈方煜作势要塞耳塞。
    “不是卖房。”
    沈方煜松了一口气。
    “我问了唐可,他那朋友说杂志社审稿出了点问题,dr.kenn的论文到底什么时候能发出来,恐怕是不好说了,他让我做最坏的打算,还有……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说,”江叙顿了顿,“直到现在,我的出国签证都没办下来。”
    “所以,关于那天产检时候你的建议,”他望向沈方煜,“我想,生下孩子大概的确是现阶段最优的选择。”
    沈方煜愣住了,他没想到江叙这番话,最后会落向这样一个转折。
    无论有什么样的客观原因存在,这还是坚定无比要拿掉孩子的江叙,第一次主动提出生下这个孩子。
    “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我就当没听见。”江叙说:“你不要再打卖房子的主意,我犯不着让你为我倾家荡产。”
    “不是说不提卖房嘛……江叙,”沈方煜摇了摇头,对江叙说:“钱不是问题,这是我我应该补偿你的。”
    江叙听完,话音突然带上了几分火气:
    “你充什么大爷,谁要你在这儿又是卖房又是卖车的,合着你是卖身救父的杨喜儿,我是剥削你的地主恶霸黄世仁?你是孩子的父亲我就不是孩子的父亲?别再一天到晚补偿补偿的,也别一副我是受害者你是加害者的样子行吗,我让你来我家,容忍你跟哈士奇似的拆了我家两扇门,不是让你来补偿我的,沈方煜,你能不能把你的心态摆正。”
    他乍一出声,大概是刚过了几遍腹稿,连口气儿都没喘,根本没给沈方煜再堵他话的机会。
    总算是把之前没说出来的话一次性说完了。
    沈方煜怔怔地望着江叙,老半天没反应过来。
    以前江叙能用翻白眼和无语脸来解决的问题,从来不会跟他多说一个字,他头一次听见江叙打机关枪似的一句接一句出口怼他,一时都愣了。
    而江叙憋了一口气的话都说完了,也陷入了沉默。
    两人相对着安静了片刻,最后还是江叙看了沈方煜一眼,问道:“你还记得大三的时候,我们代表学校出去打辩论吗?”
    江叙决定生孩子和江叙用长篇大论怼他这两件事,让沈方煜还处在发懵的状态,他闻言神思不属地点了点头。
    “你那时候是怎么说的?”江叙提醒他。
    沈方煜想了好一会儿,“不记得了。”
    江叙:“……”
    当时的决赛辩题是老生常谈的“合作与竞争”,对方学校抽到的论点是竞争更重要,而a医大的论点是合作更重要。
    对方学校的辩手以受精过程举例,几千万甚至上亿的精子竞争,最终只有速度最快,性能最优者能进入受精卵,发育成胎儿。
    那时候的沈方煜听完就笑了,他站在江叙身边,带着几分意气风发的张扬告诉对方。
    “真实的受精过程,其实是一个合作的过程,无数率先到达卵细胞的精子,前赴后继地用生命溶解掉卵细胞外层的放射冠和透明带,才能让姗姗来迟的那一个幸运儿顺利地接触到卵细胞,完成受精。”
    “真正能进入卵细胞的那一个精子,不是最优秀的,而是最幸运的,因为有无数的伙伴和它一起合作,才铸就了它的成功。”
    “没有合作,”沈方煜说:“再强势的竞争者,都很难取得成功。”
    比赛教室窗外的阳光斜斜地落在了沈方煜的脸上,把他的眼睛映得很亮。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幕让江叙记了很多年。
    他甚至记得那天沈方煜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记得他那天也没扣好扣子,记得他带着一点儿玩世不恭的神色,脸上挂着拽里拽气的笑意。
    ……记得沈方煜对着对方辩手说完这段话后,带着点嘚瑟偏头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最后说这段话的那个人却忘了。
    “沈方煜,”江叙望着他:“孕育本身就是合作的过程,我同意你来我家,是因为你说……”他垂下眼,“你也是孩子的爸爸。”
    “你……”鸦雀无声片刻,沈方煜像是有些不能理解,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什么意思?”
    江叙对眼前人的悟性绝望了,他面无表情地一撩被子,转身背对沈方煜睡过去。
    “意思就是你要是再提一句卖房,就给我滚出去。”
    第33章
    一大清早,刺耳的门铃吵得江叙丝毫没了困意,他打了个哈欠,难得有一个调休的上午,结果没到八点就让这不速之客给闹醒了。
    谁这么早来他家啊?
    江叙面无表情地打开门,每一根眼睫毛都写满了烦躁,门外站着一个黑衣裤的小伙儿,手里还提着一大袋东西,手里拿着□□和小本儿,小心翼翼地问:“沈教授在吗?”
    江叙偏头对屋里喊了一声,“沈方煜!”
    无人回答。
    江叙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沈方煜的睡眠质量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说他能睡吧,可这几天江叙晚上每次抽筋的时候,只要把粉兔子往床底下一丢,沈方煜能立马清醒给他按腿,可说他睡眠浅吧……就像这时候,根本叫不醒。
    “我给他签吧。”他问那小伙儿:“是什么?”
    “就是些实验仪器,移液枪量筒烧杯什么的。”
    怪不得方才江叙觉得这人提着的袋子上面的logo有点眼熟,他和沈方煜的实验室就挨在一块儿,有时候沈方煜组里的学生定什么货,有人来送货的时候江叙也会撞上,实验室里一般都称呼教职,所以那小伙才叫的是“沈教授”。
    江叙签了单子,提了货往客厅一放,去卧室踹了两脚沈方煜,“你实验室订的东西怎么送我家来了?”
    沈方煜迷迷瞪瞪地睁开眼,“那不是实验室订的,走我私人账买给你的。”
    “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江叙问:“你想在我家开个新实验室?”
    “这不是想着以后晚上给你做夜宵,你就不用吃泡面了吗?”
    “你家做夜宵用量筒烧杯移液器?”
    “精准定量嘛,那里边儿应该还有个电子天平,”沈方煜闭着眼睛,额上的头发散乱着,显得慵懒又安逸,“我那刚毕业的硕士生教我的,他说做实验和做菜是一个道理,你不信,晚上给你露一手。”
    江叙一下就听明白了,“合着你不会做饭?”
    “给我一点信任嘛。”沈方煜一边敷衍他一边揉着眼睛去看手机,看着看着,忍不住“靠”了一声,“江叙,我那学生的论文又被拒稿了。”
    江叙一脸冷漠地拍了拍他的狗头。
    “哎不是,你说他们审稿人怎么能这么绝情呢,”沈方煜忍不住牢骚道:“这篇文章我手把手改了三个月,先后换了好几个杂志,现在我学生自己都快认不出来这是他那篇文章了,怎么还是过不了。”
    大早上的,年轻的沈医生突然有了一种十分沧桑的感觉,他转发了几个导师批改论文日渐头秃的表情包,又摸了摸尚且健在的一头黑发,感慨道:“教学生真是比自己干还难。”
    江叙抛出经验之谈:“你全替他写了说不定就过了。”
    沈方煜把手机往旁边一砸,伸了个懒腰闷闷道:“当初怎么就想不开学了临床,当个医生还得科研教学临床三手抓,生产队的驴都没有我忙。”
    江叙补充道:“漏了个行政。”
    “哦对,科研教学临床行政四手抓。”
    沈方煜拿头去砸枕头,“昨晚熬夜看文献看到三点多,我还不如回去继承我二舅那两亩良田,就咱班以前那个刘佟,你还记得不?转去基础又跑到隔壁农学院做博后的那个,他现在隔三差五就给我发他自个儿酿酒在田里喝酒的照片,跟陶渊明似的。”
    “现在不给非农户口转农了,”江叙看了他一眼:“继承不了。”
    “得,又一个梦想破灭了,”沈方煜叹了口气,“我现在就指着下周公布那基金了,要是没申请到,我还是趁早关张大吉吧。”他说得夸张,“周几公布来着?”
    “周二。”
    “行,”沈方煜点了点头,“我打算请我妈他老人家周末去庙里拜拜,要不要给你一起拜拜?”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做科研的少不了都要申请各种各样的科研基金作为项目经费,没有钱就做不了科研,甭管你是高考状元还是科室扛把子,只要半只脚踩进了学术圈,就都逃不过绞尽脑汁申请基金的宿命。
    越是资助金额大的基金越是难申请,而他和沈方煜申请的基金项目就属于很难申请,中标率很低的那一类。
    江叙大清早就听到他在这儿满嘴跑火车,顺口搭了几句沈方煜还越说越来劲,他原本打算停止这种毫无意义浪费时间的聊天,然而这情绪从心里走了一半儿,他忽然觉出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来。
    安逸的早晨,短暂的休息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闲聊,也不知道怎么的,莫名让江叙这个素来安静的屋里,有了种难得的人间烟火气。
    从读大学离开家乡羁旅至今,学习、工作、患者、医院充斥着江叙的生活,房子对他来说更像是旅馆,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用来睡觉的地方,这还是江叙头一次在a城感受到一点儿家的感觉。
    沈方煜以为他突然的沉默是客气,笑道:“别不好意思,反正都顺便的。”
    江叙因着刚刚心里那一点儿微妙的联想,脸色有些不自然,闻言他把枕头摔在沈方煜身上,“都是封建迷信,你早点起来。”
    沈方煜抱着枕头睨着他笑,“你让我摸一下孩子我就起来。”
    江叙白了他一眼,自从那天晚上前两人进行过一次谈话之后,沈方煜倒是再也没有提过补偿和卖房之类的话,可也不知道他从江叙的话里悟出了什么,突然就开始得寸进尺地骚扰江叙。
    譬如非要跟他在一天调休,再譬如总是觊觎着摸一下他的小腹。
    江叙绝情道:“那你还是躺一辈子吧。”说完直接走出了房间,一点儿眼神也没给沈方煜留。
    沈方煜当然不可能躺一辈子,他抱着枕头在地铺褥子上翻滚了几圈,慢吞吞地晃悠起来。今天难得的休班,他起来看见江叙又打算泡面,忍不住道:“你放下。”
    江叙莫名其妙地瞟了他一眼,就见沈方煜把袋子里的电子天平、移液器、各种大小的量筒和烧杯一个一个拿出来,摆满了他的厨房。
    “冰箱里没食材。”江叙提醒道。
    “你还真是好意思说。”
    沈方煜拉开他的冰箱,江叙眼见着昨天还空空如也地冰箱如今已经被各种食材塞得满满当当,而沈方煜还真是把他的实验精神贯彻到底,蔬菜、肉类一份一份地做了分装。
    “我昨晚上下班了去超市买的,”沈方煜解释道:“你在上夜班。”
    自从那天江叙在浴室砸了镜子之后,沈方煜晚上下班的时候就开始和江叙一起,虽然还是各走各的路,各开各的车,但除了两人各自上夜班的情况,从停车场到家门口的这段路,算是他们一天之中最为密切的交集。
    到家之后江叙一般还会再工作一段时间,沈方煜就会去洗漱,之后换他工作,江叙去洗漱,两人有时候会聊一聊工作,也有时候因为各种生活琐事拌拌嘴,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疲倦而忙碌的,像这样清闲舒适的早晨,在沈方煜住进来之后还是头一回。
    “你真要用这些东西做早饭?”江叙又看了看厨房里的实验用具,总觉得用这些东西做出来的食物有剧毒。
    然而沈方煜显然认定了他那不靠谱的学生给他传授的厨艺大法,在江叙一脸不忍直视的神色下套上了和饭菜一起买回来的碎花围裙,信心满满地拧开燃气灶,结果差点被骤然扬起的大火送走。
    沈方煜吓得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嘭”得一声,方才回光返照似的火焰又骤然熄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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