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璃也看见了,因笑着拿起来道:“小姐看看这个像不像?”她跟着我半年有余,已和我十分默契。我笑道:“我看倒有六七分像。”二哥摸不着头脑,端详了半天才笑起来:“原来是像我们五小姐。”
    我忙一把抢过来道:“这是我为媜儿看中的礼物,哥哥不要跟我争。”又吩咐棠璃快快付钱。二哥含笑看着我,我心里又是一凛,忙忙的越过他朝前走去。一个珠宝商铺门口摆着各种妆奁首饰,二哥看了半天,最后选了一对金镶玉手镯。我看见不远处有人举着草扎的棒子卖冰糖葫芦,一时兴起,牵着棠璃过去,把二哥撂在了后头。
    冰糖葫芦裹着冰碴和糖碴,红亮剔透。那叫卖的中年男子虽然衣衫褴褛,却极有眼色,打量了一下我和棠璃,就满脸堆笑恭恭敬敬摘下一支递了来。我从贴身荷包里取出五十文钱,棠璃笑道:“哪里用的了这么多,一文钱就够了。”我说:“知道。你看他年纪不小,寒风里讨生计也不容易。”棠璃止了笑,看着我道:“主母当年也是一副菩萨心肠,若是她还在,知道小姐这样宅心仁厚,不知有多欣慰。”
    二哥跟着过来,听见我们说话道:“四妹若是喜欢,就是全买下又有何难。”我拦住他正色道:“那又不必。他既然以此为生,我们偶尔帮衬他也就是了。像哥哥这样,必然使他懒怠,他好手好脚的,若是失了锐气,难道哥哥养他一辈子?”二哥缩回手,我见他面色尴尬,才醒觉自己那番话在人前丢了他的面子,存心要他高兴,便凑近压低了声音说:“知道你是心疼我。”
    他抬眼,脸上凸显几分欢喜。我见他高兴,便觉得一阵雀跃,虽然理智依旧挣扎的厉害,却无法不顺从自己的心。
    棠璃突然轻声说:“二爷,小姐,钟大人过来了。”我从自己的世界里抬起头,钟承昭正迎面走了来。他穿着藏青色如意云纹窄领棉袍,腰间挂着一个小玉蝉,往日在家里见他都未戴冠,今天却戴了一个小小的紫金冠。他本是容貌俊秀的风雅人物,远远走来,风姿绰约,当真如玉树临风。
    因为他年长,又是亲戚,二哥便上前一步做了个半揖,两人见过礼之后又一番寒暄。承昭说是不当值,从千牛卫府到钟家在京城的府邸,这条集市又是必经之地。他一边说话一边拿眼看我,我半退到二哥背后,低垂了眼不搭话。
    承昭又说了几句,突然转向我道:“四妹这些日子可大好了?我也没顾上来看你,千万不要记我的不是。”我从嗓子眼里低低逼出一句:“不会。”便又缄默不语。二哥笑说:“听说你外放了几日,只怕朝廷又有意升你的官了。”承昭苦笑道:“你以为是什么好事情?原是让我去恭王藩地做说客……不说也罢。”
    二哥收敛神色道:“恭王不是公然宣称要自立为帝吗?皇上怎么不加讨伐,还让你去说合?”他似笑非笑道:“家父任太子司仪郎时曾与恭王交好,后来太子登基,贬了父亲。过不多日,又独独擢升我。帝王喜怒颇难猜测,也不知是福是祸。”二哥还要再说,他已经摆手道:“国事莫谈,国事莫谈。”
    我们行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马车显得有些累赘。钟承昭似乎不经意说:“少庭多年未曾返京,四妹又难得出来一次,你们地形不熟,不如我带你们四处多逛逛?”二哥回头征求我的意见,我忙摇头道:“我与哥哥一起就行了。”承昭只看着我们笑:“自然是咱们兄弟姐妹一起的。”我本意是想借机摆脱他,此时反而无计可施。
    承昭带着我们走南绕北,买下不少东西,又让随从们将马车停靠在一处宽敞的树下,他则带我们三人闲逛。我们一行人且行且看,不觉已是晌午。二哥忽的讶然出声,快步朝路边一处露天的面摊走去。
    我不解其意,当下便呆站不动。承昭凑近身边低声道:“那日你如此风情,今天怎么变成了呆子哑巴。”我涨红了脸,看见棠璃站的远远的,便轻轻啐了他一口道:“少胡说,当心我叫哥哥打你。”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当真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薄雾散去,承昭站在晨间的阳光下,像是笼罩着金黄光圈,俊美无伦。我有些心弛神摇,忙撇过头不看。二哥在面摊前唤我,我走过去笑道:“原来哥哥是饿了。”二哥已经叫好三碗汤面道:“你不知道,这家汤饼店的老板是从吐谷浑来的,我参军之前他们已经在京城做生意了,想不到现在还支撑着。他们的香料与别家不同,很是特别。”
    我坐下挑起一筷子尝了尝,笑道:“原来是加了孜然,怪不得味道独特。”东秦说的汤饼,其实就是我常吃的面条。一般以清水煮熟,加以调味,好一点的便浇上以猪鸡羊肉为原料的各种浇头。作料不过是葱姜蒜盐胡椒之类,孜然倒是第一次吃。二哥笑道:“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这是安息茴香,又叫马芹,哪里是什么孜然。”
    莫非是我没尝出来?我埋头又吃了几口,细细咂摸,分明是孜然。那店家笑着说:“的确是马芹,这位少爷好见识。”我脑子里转了一下也就释然,同样的东西在不同的地方都有不同的名称,好像土豆,又叫洋芋、芋头、马铃薯等等,在我以前接触到的世界里它是孜然,到了东秦就成了马芹,但不过是名字变换了而已,味道永远不会骗人。就好像我,在二十一世纪是我,到了这里就成了裴婉,可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我,我的灵魂没有改变。
    那店家又送过来一盘粉蒸羊肉,这下轮到我惊讶了。想不到古代就有了我在二十一世纪常吃的粉蒸肉,我挽起衣袖拿起筷子,棠璃见我举动不雅,急的连声咳嗽,可我已经夹起来一块羊肉,这时再维护淑女姿态已经晚了,骑虎难下,我索性一口吞了。
    香,真香,没有经过无数次工业加工的东西就是好。二哥忍笑递过来一碟生蒜,这个我可是没胆子试。承昭一直目瞪口呆未动筷子,此时悟过来之后才推过来一碗砖茶道:“味道虽好,也要少吃些,你那身体未必撑得住羊肉。”
    我吃完嘴里那块羊肉后,喝一口茶道:“知道,我也不过就是试试味道。”话虽如此,我还是禁不住又吃了几块,棠璃干脆不管我。直到钟承昭实在看不下去,拿筷子敲掉我的筷子道:“罢了吧,少吃一点。要是喜欢日后我带你出来就是了。”二哥笑着问那店家:“你家这蒸肉做得好,小姐喜欢,可有什么秘方?”那店家早笑开了花道:“小的也不过用鲜肥羊肉以花椒、茄香等十向种调料靡粉腌制入味后,和面粉经武火、文火蒸制而成。简陋小店哪里有什么秘方?难得的是合小姐的胃口。”
    我喝一大口砖茶,承昭脸色难看道:“吃这么多羊肉,回去闹肚子疼,姨夫怪起来你就知道了。”二哥劝慰道:“也不至于,她的身子比起以前好了许多。大冬天吃些羊肉御寒,想必无碍。”
    承昭收敛了一些神色,对二哥缓缓道:“我看你几年未归,回来后倒是不怎么疼媜儿,对她,却宠的紧。”我与二哥听得这话,均是脸色一红。好在有随从过来,承昭便朝那边望,我端起茶碗遮住了脸,一时掩饰了过去。
    第二十二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
    那小厮走过来,却面生的很。见了我们打了个千儿,便伫立一边给承昭递眼色。承昭坐着又吃了会茶,侧身问道:“何事?”那小厮赔笑道:“少爷请移步这边。”承昭便起身过去,二人低声交谈。
    二哥凑近来悄悄说:“那是他的贴身随侍,主仆两个一向同声同气,不知道今天又打什么主意。”我笑道:“管他呢,总是与我们不相干。”我吃了那些羊肉,以裴婉的身体来说,已经是勉力承受了。二哥笑着低头吃面,我推开面前的碗筷,只是一味喝茶。
    只一会儿功夫,那小厮又退了下去,承昭落座,脸色已然有些晦暗。我看见他眼睛里的神采不再飞扬,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忧郁颜色。便不禁问道:“怎么了?”,他愣了半晌,勉力笑道:“没有什么。”但语毕又有些呆呆的,和往常挥洒自如的样子判若两人,分明有事。
    虽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消息让他情绪低落,但终究不会是好事。我见他神色萎顿,倒觉得有几分可怜,便安慰他道:“若是有什么急事你便去吧,不用陪我们。”,他听了这话,突然恼道:“就那么想支开我?我便与你一起又能怎样?”
    他声音颇高,不单我有些错愕,连带二哥与棠璃也怔住。二哥皱眉道:“表哥这是做什么,四妹不过是好心罢了,你冲她撒火又有什么意思?”我见承昭眼圈发红,忙拉住二哥不让多说。棠璃过来,先看看承昭神色,随之款款对二哥说:“二爷,小姐秉性柔弱,还需要多静养,咱们出来这么久了,东西也买齐了。婢子讨二爷示下,是继续逛呢还是回府呢?”
    二哥想了想对我说:“咱们回去吧?”我点头,起身要走。承昭一把拉住我的衣襟对二哥道:“我有事要与四妹讲。”二哥与承昭对视,眉头紧锁,愠色明显,我不知道承昭要说什么,但也不想看到二哥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便挤出笑容对二哥说:“你去那边等我,表哥不会对我怎么样。”
    二哥撤回目光转而看我,我回他一个歉意眼神,他是聪颖的男子,如何会不知我的心意。当下缓缓道:“说完就过来,我在那边树下等你。”我嗯一声,他与棠璃便朝来时路上走去。我坐在桌边,店家上来收碗筷抹桌子,承昭掏出一贯钱咣当扔在桌上道:“拿着这钱,走的远些。”
    那店家拿起钱便走得不见人影,留下我和偌大简陋的一个面摊子独自面对钟承昭。我虽然有些慌张,但并不惶恐,我不信他这样饱读诗书的文人还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我怎样。何况二哥走的并不远,若是他敢霸王硬上弓,只要我高声喊叫,二哥会冲出来把他打成肉饼也未可知。
    阳光透过面摊的棚子射下来,光影斑驳。冬日正午,即使艳阳高照,仍然有七八分寒意。路上行人稀少,寂寂无声。我与承昭对坐,他只唤我一声“四妹”便又默然不语,我见他吞吞吐吐,心下恼火,抽身便要走。
    承昭一时急了,只管紧紧拉住我不放道:“不要走!”我回头道:“不走难不成留在这里跟你一起喝风?”他踌躇不语,见我用力挣脱便脱口而出:“若是我来提亲,你可愿意?”他这番话说的又快又急,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四妹,若是我钟家上门提亲,你可愿意做我的妻子?”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勇气,扳过我的肩膀直视着我说,“虽然我并无太大官职,但我会对你……”,我飞快出声阻止:“不要说了。”他住了口,只看着我,我只一径冷笑道:“若是我同意了,你又好告诉三娘我不知廉耻礼仪,与你私通款曲,想办法置我于死地吗?”
    他满脸悲伤,一字一顿:“在你心里,我是那样的人?”我从他掌控中抽身出来,用力半拉下衣领,露出一片雪白肩胛,肩胛上一抹火红色胎记在雪白肌肤映衬下红的惊心动魄,胎记周围,还有一大片肌肤也是淡淡红色,触目惊心。我冷笑道:“还请表哥多看看,这是滚水留下的痕迹,若不是拜表哥所赐,我也做不到如此与众不同。”
    承昭倒吸一口凉气道:“我不知道你居然伤得如此严重!”我拉起衣领,扣好对襟盘扣,淡淡笑道:“表哥想不到的事情还很多,无需如此惊讶。”他看定我,语气苍凉:“看来你认定是我在姨妈面前多嘴多舌,说了不该说的谋害了你。”我不以为意,他半俯下身子,脸庞离我近的只差一根绣花针的距离。急切道:“婉儿,我没有。”
    我无惧直视他,眼睫毛似乎能刮到他的脸:“或许你真的没有,可是我已经付出了代价。要我涉险,绝无可能。”,承昭慢慢回身,一声叹息。他坐在桌旁,伸手拨弄那木制筷笼,浑身散发的忧伤悲凉,让我又禁不住心软问道:“刚才那人到底来说了什么?千牛卫府有事?”
    “无事。”他头也不抬淡淡回道,仿佛灵魂回落,又成了之前的倨傲男子。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看,二哥走了过来。“说完了没有?”他温柔问道,我点头,二哥瞥承昭一眼道:“表哥若是闲暇,不妨来家里一聚。”承昭恍若未闻,只轻微点头。我们走得远了,回头看他,他还坐在原地不动。那个身影,渐渐在天际下拉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马车上,二哥问我:“他跟你说了什么?”我扯出一个笑容道:“也没什么话,就是问问以前身上的伤好了没有。”二哥明是不相信,但见我不说,也就没有多问。我默默的靠在车窗旁,想起承昭说的话。这个猜不透的人居然说要娶我,他居然有这种打算。
    二哥伸手过来,我猛然醒觉。二哥温和道:“我以为你睡了,可不敢在车上睡觉,小心撞着头。”他放下车窗的帘子,又拨亮了盆里的火炭,无烟墨炭互相碰撞,噼噼啪啪跃起很多火星。车轮轱辘着朝前行驶,我望着他发一会呆,突然觉得自己万分可悲。
    本身便孤苦无依,莫名其妙来到东秦,原以为一大家子人和睦融洽,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谁料到暗涌重重,身边尽是些不可靠的人,不可预料的事。若是不把他们当做真正的亲人,上天给予我裴婉的躯体,父亲长姐三哥对我极好,我岂非不仁不义?若说将他们当做真正的亲人,那我最最为之心动心悸的二哥,就耽于血脉相连,不可再逾越一丝一毫。
    我闭上眼,只觉千百种心思涌来,不胜其烦。
    闭目养神片刻,听见外面闹哄哄的,我便一把撩开棉帘子,只见道路两旁的两边的小贩嚷嚷着“赶紧的,又要下雪了”,慌乱而又飞快的收拾着货物。天气又阴沉了,漫天都是灰厚的浊云。枯树枝杈在冷风里晃荡,像一只只朝着天空伸出的瘦骨嶙峋的手。棠璃见我撩开帘子,忙笑着说:“小姐别冻着,外面风大。”
    可不是,风呜呜的吼叫着,打着旋儿在街道上肆虐,仿佛一把把锐利的刀剑,能刺穿厚实的棉袄,更别说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二哥替我放下帘子道:“针鼻儿大的窟窿斗大的风,夹冰带雪的,小心刮破你的脸。”
    我又坐回到原先的位置,因为风急,马车走的很慢,好在车里有盆炭火,倒不怎么冷。二哥见我闷闷的,似笑非笑道:“出来还高兴着,这会又拉着脸。老大不小了,还这么随性。”
    我听见他这么说,不得不做出一副欢喜样子来。他看一阵子,笑道:“罢了吧,我也替你累得慌。”我怅然叹气道:“也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心里闷得难受,没什么意思。”二哥略想一想,便嘴角带笑道:“我说这个你肯定高兴——媜儿及笄那天正是元宵,朝廷明令撤了宵禁。若是兵部无事,晚膳过后咱们便出去看看花灯如何?”
    “真的?”我立时雀跃起来。二哥又说:“这个事你且放在心里,不可跟别人说。免得父亲知道,又不许你出去。”我连忙点头道:“那是自然,我又不是小孩子。”他看着我,一时失神,伸手摸着我的头宠溺道:“可不就是小孩子。”
    我拉着他的手说:“可是媜儿及笄礼,我们出府合适吗?我怕三娘她……”二哥说:“不妨事,及笄白天便可礼成。咱们悄悄出去,也不会有人知道。何况有我在,母亲不会为难你。”他这么一说,我满心愉悦,只管拉着他的手傻笑,他也看着我笑,我二人两两相望,若是不知情的人见到,定会以为是情侣爱人。
    想到可以见识一下元宵灯会,又可以与二哥单独相处,我脸上的笑容也漾了起来。承昭所说的提亲一事,自然也就抛诸脑后了。
    第二十三章 雪骤
    到家不久大雪便纷纷扬扬落下,虽是下午,太阳却早就收起淡淡的光,怕冷似的钻进了棉胎一样厚的云层,天际一片昏暗。
    我们刚脱了披风坐定,锦心就从外边进来,搓着手呵气道:“这样大的雪,往年倒是没见过,只怕傍晚不到就能没过脚脖子了。”棠璃只抿笑着不搭话,锦心说完才看见我与二哥坐在那里,忙赶紧的做个万福。我示意她起身,问道:“雪下大了?”锦心说:“可不是,这会子越发大了。”
    二哥闻言推开半扇窗,我顺着那缝隙望去,只见那茫茫的天地,一切都是白色的。若只是空气清冷也罢了,偏偏时不时一阵朔风吹来,直往人骨头缝里钻。二哥忙关上窗户,转身笑道:“我还说送你回来便过那边去,现在只怕要缓一缓,你们别嫌我坐在屋里碍眼才好。”
    棠璃奉上茶来笑道:“二爷说什么这边那边,总不过都是自己府上,平时想二爷来坐一坐也不能呢。”我接过茶盏亲自递给二哥道:“哥哥这条伤腿好不容易才有了起色,若是出去吹了风,有什么闪失该怎么办?快静静的坐着吧。”又吩咐锦心:“抱床毯子来给二爷遮住腿。”二哥接过茶,含笑说:“你可知道父亲私底下怎么夸你的?”
    我端起一杯热茶正要喝,听他如是说,便好奇道:“怎么夸的?”他笑着将茶一口饮尽:“父亲说你颇为乖巧懂事,二娘则夸你比长姐还有胸襟气度。”锦心抱着一床五彩团丝薄毯出来,插话道:“别说老爷夫人们夸咱们小姐,就连咱们底下人也一径的夸小姐,又仁厚又平和,遇到风霜雨雪的,小姐还给赏钱,说是底下人辛苦。不怕二爷笑话,私下里我们一群奴婢都说不知道前世烧了什么高香能够侍奉小姐呢。”
    我听了这话,有些受之不起。来到东秦之后,我一没有宣扬主仆平等,二没有率先垂范,三没有普度众生,每天呆在家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对社会没有一丝贡献,对人也没有恩同再造。他们若是不说,我是绝想不到居然会获得这么好口碑的。
    二哥见我发愣,便说:“你也别太得意,想当初你也把她们欺负的够本。”棠璃见他说起以前,怕我不开心忙说:“二爷快别这么讲,小时候的事怎么能作数?小姐现在大了,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
    我醒悟过来,想笑一笑,却又扯不动嘴角。
    初蕊突然掀开棉帘子冒冒失失跑进来道:“小姐快拾掇一下,宫里来人了,指明要见小姐。”棠璃拉住她道:“混跑什么,没见着二爷在这里。”初蕊脸一红便要福身,二哥问道:“你莫不是听错了?宫里人找四妹做什么?”
    初蕊小脸通红道:“婢子刚才在二夫人房里找春熙姐姐说话,突然外三厅有人来报老爷,说是宫里的那大人来了,指明要见咱们家眼角有痣的小姐。婢子心想,这可不就是说咱们小姐么?所以一路跑着回来告诉,只怕老爷马上就要小姐过去了。”
    我与二哥面面相觑,均不解其意。我想一想说:“莫不是云意让人传话?”二哥沉思道:“若是沈御女传话,修书一封即可,就算遣人来,怎么会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又说:“管他是谁,既然来了,左不过去见一见。”
    棠璃把我按在梳妆台前,逐一为我敷铝粉,抹胭脂。锦心早拿出一只炭笔细细为我描画远山黛眉,又在额心贴上莲花钿,再在两颊点上面靥。我扭捏道:“又不出门见贵客,弄这么妍丽做什么?”棠璃正色道:“小姐不知道,宫里来的人,恁他是谁都算贵客。何况现在也不知道来的是几品太监,若是太散漫了反而不好。”
    我只有乖乖坐着任她给我插上三翅莺羽珠钗并珍珠玲珑八宝簪,别上流苏额饰,发鬓两边别上烧蓝镶金花细,挂上蓝色萤石耳坠,套上孔雀绿翡翠珠链,我从未如此浓妆,只觉得浑身俗艳不堪如坐针毡。
    直到装扮完了对着镜子一照,才真正让我感叹。只见镜中人满头珠翠,盛装隆重。肤如凝脂,齿如瓠犀,一双眼眸蕴藏着淡淡水雾,眼角眉梢又带有几分羞涩,当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禁不住抚上自己的脸,裴婉真是个美人胚子,淡妆之时清丽无双,艳妆之后更是千娇百媚。
    棠璃看来看去,犹说太素净了。二哥起初只在一边笑着看,最后却起身来到我身边。他拿起台上一盒玫瑰唇脂,含笑递给我,棠璃锦心见状借故拿斗篷走开了去。屋内的铜炉散发着热气,暖烘烘的热气熏得人萌生浓浓倦意。我抬起眼帘看他,隔着流苏看不真切。
    他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手背上还有淡淡一道疤痕,想是战场杀敌留下的印记。我接过唇脂半伏在台上,对着铜镜用指肚快速涂抹着唇脂,玫瑰的香味悠悠洒洒,扑鼻而来。弄好之后,我站起来转了个身笑道:“今日这样子,可像个富豪小姐了。”
    二哥只凝视我不说话,他的眼睛像一汪望不到底的湖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棠璃拿过一件织锦镶毛斗篷给我披上,锦心笑的眼睛也看不见,为我穿上灰鼠毛靴子说:“小姐平日里就是不爱施脂粉,婢子看着小姐今日装扮起来,比画儿上的美人还要娇艳!”
    “快住嘴吧,越发没正形儿了!”我嗔道,又拿眼偷瞧二哥,不知何时他已恢复常态,正坐在一边品茶。我暗暗失落,他的行为似乎又一次提醒我,须得要将心底种种情愫按下,尽数化为一片云淡风清。
    还没来得及惆怅,就听外边有人传话,果然父亲叫我即刻赶去外三厅见客。棠璃撑起罗伞,二哥伸手拿了过去道:“你们不要去了,雪那么大,仔细崴了脚没人伺候四妹。”棠璃踌躇,见我点头,便顺从的送我们出去。
    我住的屋子离外三厅稍远,府里虽然大,好在小径不少,我走在二哥左侧,一脚踩在雪地上只听见咯吱咯吱乱响,冷风飕飕,刮得光秃秃的树木风中凌乱。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有些后悔没有走大道,虽然绕些,起码打扫的平整。
    二哥尽力将罗伞偏向我,他与我保持些微距离,左手撑伞,右边肩膀露在外面,很快便落满雪花,渐渐又化成了水,渗进了他的嵌狐皮云纹大氅。我看在眼里忧在心上,他右胳膊的伤刚好不久,若是被这血水浸入感染,岂能有好的?
    忍了半晌,还是抽个空子半偎进他怀里,又怕他不自在,自己先绯红了脸说:“哥哥不要误会,雪那么大,前面还有一程,若是染上风寒就不好了。何况咱们自家人,也无须顾忌别的。”他只是略顿了顿脚步,慢慢将伞换过右手,左手虚扶在我肩上,并无他话。
    这样沉默的场景让我窘迫,之前他明明跟我谈笑风生,还用那样怜惜亲昵的口气叫我婉婉,现在不知是不是冷风吹了一阵,吹硬了他的心肠,又沉默寡言了起来。
    想来也是,二哥在边关待得太久未近女色,我又时常有意无意暧昧不清,他不过十七八岁,正值血气方刚,一时冲昏了头脑也未可知。但他并不是那种藐视伦常色令智昏的人,到底还是谨言慎行了起来。
    果然穿越不是好事,总是要让炽热的心受些折磨才算完。我自己也是,那么多人不选,偏偏对上他。想着这些,心中涌上一股股寒凉之气,抓挠的心脏异常难过,我禁不住紧紧抓住胸口衣襟,叹息出声。
    二哥停住脚步,偏头用探询目光看我,我已能望见前面不远处既是外三厅,人多眼杂,绝不能授人以柄。便从他怀里挪出来,极力扯出一抹笑容掩饰道:“怎么还不到,快冻死人了。”他淡淡道:“前面不就是了。”
    又往前走了几步,早有那眼尖的丫鬟跑上来一壁为我撑伞挡雪。我瞅见厅外值岗的都是穿盔甲的羽林军,心里便是一紧。待快步走进厅里时,只见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面向我站着,穿着枣红色暗花棉袍,系一块缠藤花方形碧玉佩,父亲正恭敬的答话。
    他见我来了,上下打量我一番,忽而展颜道:“这位想必就是裴四小姐了?”他的声音像儿童一样稚朗,却又不甚清脆;像女人一样尖细,却又全无柔媚。我正怔着,父亲已经笑道:“那大人说的没错,正是小女婉儿。”
    那大人见我福身,忙上来一把扶住道:“可使不得,小姐金枝玉叶,杂家受不起。”我听他自称“杂家”,抬眼又见他不生明须喉头无凸,顿时反应过来,原来这宫里的那大人是个宦官!
    父亲在一旁笑道:“什么金枝玉叶,下官不过是仰仗天家眷佑,才有了这些年的基业。那大人受她一拜又有何妨?”那大人只管端详我道:“小姐面色苍白,可是有什么不足之症?”我心里烦着被他这样打量,又无计可脱身,只得回道:“之前感染了风寒,一直吃药,想是还未痊愈。”
    他恍然道:“原来如此。”又看了我半天,连连颔首微笑,想是非常满意。转身对父亲说:“今时不比往日,小姐身子娇贵,裴大人可要仔细了。”我并未听懂他这话里的意思,只见父亲笑得合不拢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我斜眼往左右乱瞟,希图能看到二哥的身影,可是直转的我眼仁疼也没见他在哪里。那大人清了清嗓子,又正一正衣冠,突然郑重其事道:“圣上口谕,裴氏上前听旨。”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傻傻的杵在当下。父亲慌得一把拉扯我跪下,那大人念诵道:“皇帝谕:西京裴氏,恪恭婉顺,秉靡颜腻理之姿,呈沅茝沣兰之态。危如累卵之时,将伯助孤。今赐其佩玉一枚,以表孤未曾忘也,钦此!”
    那大人念完,笑眯眯望着我道:“裴小姐,接旨吧!”我咬着下嘴唇,想不出皇帝下这道口谕给我用意何在。接旨谢恩后,一个内监捧着香楠木紫金合扣九龙匣上来,那大人打开匣子,取出一块玉佩,双手拿持着,用十万万分恭敬的神情递给我道:“小姐可要保重金躯玉体,来日前途自当不可限量。”
    我嗫嚅着应了,微微扭头,雪花漫天,只见二哥站在厅外门旁,神色无尽苍凉。
    第二十四章 恍兮惚兮
    那是一块通透光泽的湖水绿碧玺瓜形佩,瓜身凸雕出层层翠叶和亭亭枝蔓。玉佩顶部有穿孔,系着一条明黄丝线,丝线上部又有鸟形翡翠结珠,结珠上下各有一组米珠。
    那大人宣旨完毕就由父亲请着吃茶,我站起身,捧着那块玉佩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那大人用茶盖轻轻刮着浮在水上的茶叶,看似不经意道:“听说府上还有一位身带吉兆的孩子,不妨也叫出来让咱家见识见识。”父亲一旁笑着说:“哪里还有别人?也是她了。”
    “果真如此?”那大人笑着一手晃悠画了个兰花指道:“坊间传说小姐有块胎记,极似火焰,浑然天成,正是东秦的好兆头。不是咱家奉承你,生下这么一个金尊玉贵的孩子,又知书达理又吉兆天成,你这小老儿也太好命了。”父亲又是笑又是命人准备宴席,我看着他们二人眉开眼笑的样子实在难受,便借故找个由头退了出来。
    一出门便朝两边看去,二哥早没了踪影。我心里暗自喟叹,本来就愁肠百结顾忌重重,现在又出来个皇帝,莫名其妙的横插一杠,更是让我与他罅隙暗生了。
    我无精打采往回走,不许旁人跟着,也没理会风大雪急。心里虚虚渺渺的,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走了半截子路,才发现一点雪花也没往身上飘。这可奇了,我诧异的抬头,一张熟悉的脸庞引入眼帘。
    二哥双唇紧抿,面无表情。他原本气质就极似坚玉,现在好似又凝结了千年寒霜,让我只觉心中寒凉不容喘息。印象中他永远只会用一双深邃眼睛看人,我也千百次的在心里祈望这双眼睛能多看我几眼,可是今天,他只看着前方的路,连正眼也不瞧我。
    越走越觉得步子艰涩,我顿住脚步,忍住喉头哽咽道:“我想自己走一走。”他回的到快,就是语气里透着冷冽:“走总归是要走的,但不是今日。你若是冻病了,这罪过谁来背着?宫里要是怪罪下来,阖府谁受得起?”我听着他绵里藏针的话,只觉心头一股热辣辣的气浪涌上喉头,说话便带了哭腔:“别说冻病了,就算冻死了也是我自己扛着,绝不连带着别人一寸指甲!”
    他听见我声音不对,又放缓了声调道:“说是不连带着别人,怎么出来还犟着不让丫头们跟着?你以为在冰水里打过滚,以后就再也不怕风霜了吗?眼见快十六了,出了阁也这么任性胡闹着?”
    我听他说,便知道他听完宣昭必定是藏在了某个隐蔽处,直等到我出来横冲直撞,才又跟了来。明白他这番话是掏心窝子的关心,但最后听到“出阁”两字,也不知道触动了那根神经,再没忍住,当下便委屈的抽噎起来。
    这一伤心哽咽收不住口,二哥手足无措,想劝慰又无从说起,急的在我身边打转,又防我沾上雨雪,举着伞绕来绕去。我索性狠狠的哭了一会子,直到气息慢慢平和,才抽出丝帕拭泪。
    二哥见我不哭了,叹息道:“不过是白说说罢了,也值得你这么哭。”我本来吹了风身上就有些不舒服,刚才那么一哭更是难受,只默默不说话。二哥又说:“你收好了那块玉佩,可是皇上赐给你的,别迷迷糊糊弄丢了。”我听不得这句,一把拽出那玉佩的穗子,举手就朝远处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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