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他是什么宝贝东西,砸碎了算完!”我赌气扔出去,二哥拦阻不及,转头对我怒目而视道:“你疯了!天家赐的东西是能随意糟践毁弃的吗?还说你懂事,怎么这么糊涂!”我一时气极,也对他歇斯底里吼道:“我不想为这么个死物弄得从今往后你我形同路人,我是为了谁任性糊涂,你明白不明白?”
    我泪眼迷蒙直瞪着他,心下一片混乱撩杂。风呼啸未停,雪却下得更大了,四周寂寂无声,只听见那绵绵密密的鹅毛大雪落在地上的沙沙声。伞柄掩住了他半边脸,让我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
    他转脸过去,须臾再转过来,那目光落在我身上已是清冷寡淡。果不其然,他淡淡道:“你我至亲兄妹,血脉相连,永世不会形同路人。我自当待你极好,以尽兄长之谊。”我心中一凉,眼泪又止不住滚落下来。张口想说什么,却堪堪一个字儿也反驳不了。
    “你拿着,我去找玉佩。”他将伞柄塞进我手里,我犹自想挣扎,破釜沉舟般顺势紧紧握住他的手。他并未抬眼看我,只是用一种决绝的姿态,从我手里抽出手去。我看着他蹲在那雪窝子里四处寻找那块御赐的玉佩,任凭雪花将他覆盖。
    冬天本来就穿的厚实,饶是我开始用尽气力扔出去,也并没扔多远,况且又是逆风,积雪又厚,二哥找到时,那玉佩居然毫发无伤,在冰雪浸润下反而更加莹莹夺目。
    “好生收好,这是全家人的命,玩笑不得!“他叮嘱道,我脸上的面妆已经被泪水消融的七零八落,大约很是滑稽不堪吧。我接过玉佩,鼓足勇气道:“哥哥对我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二哥眼光落在远处一棵青松上,淡淡道:“妹妹别这样。”,我见不得他顾左右而言它,紧逼道:“我怎样了?莫非我错了?”
    他似乎万般无奈,只将玉佩向前凑近道:“四妹,你是少庭的妹妹,便是有错,也是为兄错了。”我促不及防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用兄妹伦常来约束我野马似的心,语气虽然平和,却好似一个热辣辣的耳光打在脸上。之前各种会心交融体贴缱绻,显然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美梦。
    我接过玉佩塞进袖袋,贴着皮肤,冰凉的触感传遍了四肢百骸,不禁打了个冷战。二哥走在前面,像是回到了从前不容亲近的时候,每走一步,与我的距离就慢慢拉远。
    到了门口,二哥要送我进去,我婉拒了。虽然明知他是对的,还是不可抑制的心痛难当。除非我告诉他自己的来历,或许还有一丝转寰,但他会信吗?他会不会以为是我处心积率编造的谎言,为了小女子的任性痴缠而存心陷他于不仁不义不伦?
    我嘴角泛起一抹苦笑,天底下当真没有白得的好处,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棠璃见我倚在门边,顺着眼光见二哥正渐渐远去。略略迟疑,又露出笑脸道:“小姐进去吧,二爷走远了。”
    刚进门,迎头撞见锦心,她见我面妆残退愕然道:“这是怎么说的,四下里到处是报喜的人,怎么喜主儿还眼圈红了?”,棠璃斜她一眼:“越发没规矩了,还不去打盆热热的水来给小姐盥洗!”瑾心吐吐舌头,打旋儿出去端了个缠银丝铜盆进来。
    棠璃伺候我梳洗完,慢慢拔下我发间珠钗细细道:“才刚有人来报,说是圣上派了御前二管事那福大人来,特意来看小姐,还御赐了东西,这会儿喜事约莫传的阖府皆知了。”我将玉佩袖出让她收起,不想搭话,心中疲累不堪。
    棠璃捧着玉佩细看了看,欲言又止。我看见了,便问:“怎么了?”棠璃踌躇道:“小姐,这瓜形玉佩蔓生多籽,寓意开枝散叶、子孙万代,若是圣上钦赐,只怕物有所指。不定哪日,或许就有宣召……”
    开枝散叶?子孙万代?
    我忽的打了个激灵,这意思,莫非皇帝想寻个由头让我入宫,成为三千怨妇中的一份子?一入宫门深似海,云意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宁愿在尚书府里做一辈子老姑娘,也绝对不要进入那尔虞我诈的宫廷。
    正思忖着,父亲裹着一身寒气进来,脸上笑意浓重,收也收不住。我转过身去,拿起一把玉梳梳理头发。父亲由棠璃解下玄色大麾,还在外厅就扬声道:“万没想到圣上如此眷顾咱们家。那福说了,这回可是圣上钦点的他来送玉,由此可见圣上对你的看重啊。”
    皇帝既然没有直接召我入宫,说不定并不是我想象的样子,也许他只是随手在他万千宝物里拿出一件丢给我,并非真有深意。我只沉默着梳理头发,有一绺头发绞住了,怎么也不顺,我咬着牙用力硬扯。
    父亲还在那里说:“我明日要谢恩去,这会子过来嘱咐你两句,女儿家怕羞虽然没错,可是也要识大体。你刚才忙忙的就走了,好在他不介意,坐了一阵就走了。若是回去白话你两句,还不知道怎么好呢。”
    我继续撕扯着那缕头发说:“巴不得他回去白话几句。”
    “这是什么话?平常人家修几世也盼不来的福分,你还冷冷淡淡的。”父亲语气不高兴,脸上还是笑开了花的。棠璃见我样子不对,忙赔笑对父亲说:“老爷知道咱们小姐是最知礼的,才刚是吹了冷风有些不耐烦,所以让二爷送了回来。”
    父亲闻言撩起里间的帘子对我说:“哪里不舒服就传医官来看,别由着性子不当回事。”我埋着头低声应了,父亲坐了一会,又叮咛棠璃锦心等好生当差不可恍惚,便喜气洋洋的去了。
    我见他走了,心里憋闷的难受,顺手把手上的玉石梳子扔在梳妆台上,金玉相错,发出啪嗒一声。棠璃闻声进来,见我神色不耐,也不敢多话,麻利的收拾起台上的妆奁。
    我静静坐了半晌,心里平顺了些,四顾一下问道:“初蕊呢,怎么回来这一程子了也不见?”棠璃忙唤锦心进来回话,锦心说:“她还能去哪儿呢,总不过又去找双成,被雪阻住了没能回来。”棠璃忙拦住她的话道:“别胡说!焉知她不是去了大小姐哪里?”
    锦心看我脸色不对,也不敢多说。我开口道:“去,找她回来。”
    锦心忙应一声儿,飞奔着去了。
    第二十五章 日日愁随一线长
    不知道是不是锦心路上说了什么,初蕊进门便噗通跪下,我半倚在外间的紫檀木八仙桌旁,不说话,也不叫她起来。棠璃问道:“去了哪里,这会子才回来?”初蕊不敢答话,锦心回道:“奴婢找到她时,她正在花园曲廊底下逗鸟儿。”
    棠璃端上一盏姜蜜水,低眉奉上。我接过来,慢悠悠吹去表面的浮沫。初蕊不比棠璃锦心老成持重。她本来年幼,性子又极单纯,常爱在我面前撒娇卖憨,我若是不沉着脸晓以颜色,只怕以后更管不住她。
    我放下杯盏,冷声道:“你现在眼里还有我吗?”初蕊一听这话先怯了几分,低低回道:“奴婢心里一直以小姐为尊,绝不敢目中无人。”我一声冷哼提高了声音道:“棠璃跟着我出去,锦心张罗着清理庭院的积雪,你倒好,跑的人影不见。我回来这半天,若不是棠璃细心,连口热水也喝不上。才刚我出去,眼错不见你又跑的不见踪影,你终究是比我还忙!”
    棠璃从未见我发火,此时忙说:“小姐当心气坏了身子,婢子来说她。”初蕊哭丧着脸道:“往日也是这样顽的,小姐都没说什么。今天是怎么了,果真是他们说的,小姐得了圣眷自然就不同了。”
    我本来起意是想唬她几句,免得她一天到晚胡跑,落人话柄。谁料想她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句句都朝我心窝子戳!我当下心情激荡,啪的一掌拍在桌上,棠璃锦心忙说:“小姐仔细手疼!”
    我厉声道:“说你几句你还满嘴里嘀咕,当真要人人皆知你胆大包天私会情郎,三娘过问起来赏你一顿嘴巴子贱卖出去才晓得厉害?!”她见我声色俱厉,又想起三娘的手段,顿时面如土色,带着哭腔道:“小姐,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出去混逛,但奴婢并没有做出苟且私会之事,求小姐开恩!”。
    我并不作声,她半跪半爬的匍匐到我跟前,抱住我的腿涕泪横流说:“小姐,小姐,奴婢也知道羞耻,他对奴婢无心,奴婢再怎么喜欢他也不会自取其辱。奴婢真的没有,小姐信我!”我递了个眼神给棠璃,她会意,伸手将初蕊扶起来,柔声道:“并非小姐信你不过,府里嚼舌头的人多,你时常在杂役房周围晃荡,难免不被人编排什么话,要是传到三夫人耳朵里还有你活命的吗?小姐也是担心你,说你两句,你还不知好歹!
    我端起姜蜜水慢慢啜饮,入口甜味沁入心脾,我却觉得有些苦涩。顿一顿道:“以后没有差事你就在院子里顽吧,不要总跑去别院,杂役房全是些男人,以后更是不准再去了!若是我知道了,不过是一顿家法,三娘或是父亲知道了,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初蕊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听了这话含着泪应了,已是吓得浑身犹如筛糠,我也不忍心再说重话。
    棠璃哄得初蕊下去,回身含笑对我说:“小姐既然知道她没有私会双成,为何还要吓唬她呢?”我叹道:“她性子单纯莽撞,对双成又余情未断,如你所说,她居然三不五时还在杂役房附近晃悠,我若不敲打敲打她,真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棠璃点头道:“还是小姐大了,知书达理性子好,这要换了以前的脾气,才刚早命人撕烂她那张烈嘴了!”她话锋一转又叹道:“说起来,初蕊年纪小,确是容易受人唆使摆布。”我听她言语里还藏着话,便询问起来。
    她犹豫道:“前些日子,初蕊说起,中秋前跟秋熙一起到帐房领月俸,结果出来时秋熙亲亲热热问了她好多话,她一时嘴快……”,说到这,她看了看我的脸色道:“她一时嘴快,就把小姐身上有胎记的事说出来了。”
    什么?是她说出去的?我脑子里一下涌上钟承昭的影子,他那样感伤的说:“我没有”,而我却根本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我伤了他脆弱的自尊,还混然不知。
    棠璃可能也想到这一点,低低说:“小姐,想是咱们之前错怪了钟大人。原是初蕊口快说漏了嘴,咱们却只扣在钟大人身上,白白让他背了黑锅。”我默然半刻,又想起他说要提亲的神情,满怀希冀的看着我的眼神,大抵那些话都是真的了。
    香炉里焚着沉水香,满室虽然馨香一片,却让人觉得心里无端端的沉重。
    从腊月二十四日小年节起,家里的下人们便开始忙年,扫房扫屋、置办采买,洗头沐浴、给树上挂上红色丝线,准备年节器具等等,随处碰见个人都是忙忙碌碌的,话也顾不上多说几句。
    腊月二十八,父亲又带着我们祭祀财神、喜神、灶神、门神等诸路神明,借此酬谢诸神的关照,并祈愿在新的一年中能得到更多的福佑。
    仪式又长又闷,我跪了半天,待祈福的仪式结束,便揉着膝盖站了起来。长姐跪在我旁边,穿着一件极其宽大的流云五彩丝线棉袍子,想是跪的难受,见我起来,也挣扎着要起身,我顺手扶了她一把,无意间手背触到她的腹部。
    长姐突然极快的将我的手拨到一边,眉眼间遽然显出惶惶不安。我低声问道:“怎么了?”她梨涡浅笑,但迅疾又黯淡下去:“没怎么,妹妹弄的我痒痒。”不过是手背碰了一下而已,怎么会弄得她痒痒呢?我忆起她这些日子闭门不出甚少露面,心中存下了疑问。
    她只是笑着,刻意与我和其他人拉开了距离,只由绛珠扶着静静的站在一旁。我有心要试探她,便拿了一炷香走过去,笑着说:“姐姐排行为大,请先上香。”话犹未完,行走中一脚踩到百褶裙的前裾,便趔趄着朝她倒去。长姐花容失色,绛珠忙挡在她身前,可我终究在众人惊呼中一手虚虚按在了长姐的肚子上。
    虽然隔着棉衣,也能感觉触手处一片隆起。
    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怎么如此不小心?无碍吧?”长姐满脸苍白的看向我,她连呼吸都逐渐屏住,额角已有冷汗渗出。祠堂内外都满是人,这个时候我若是说出点什么没脑子的话,她必定万劫不复。
    我望定她,哑声道:“无碍。”其他人都松一口大气,长姐紧张的看着我扶住她的胳膊,我压低了声音对她说:“姐姐莫怕。”她听我如是说,显是不会害她,这才放下心来,长长的喘出一口气。
    三娘见我们窃窃私语,凤目流波,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诡计。二娘过来抚着长姐的脸颊道:“娴儿没事吧?”长姐强笑着点头。父亲说:“好了,你们也来给神灵、圣上、祖先敬香吧。别只玩不够。”我拉着长姐一起,用自己的身躯半遮着她的身体,躬身敬香后,便退到角落处,做出说梯己话的样子来加以掩饰。
    这些动作我做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长姐垂着螓首默然不语,大有一切任由我摆布的意味。等我送她回到房里后,她四顾无人涨红了脸道:“妹妹,你无须勉强自己,我知道你心里也是唾弃我的。”
    原来她以为我因为未婚先孕看不起她,虽然这种事情让当事者和知情人都不免难堪,但她哪里知道我在二十一世纪里早见惯了对自己不负责任的未婚妈妈,无情滥交者更甚。况且她也不是恬不知耻的女子,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扶着她坐下,又去关好了门窗,绛珠原是在门外候着的,回身坐到她面前。她脸上的红已是满涨的像要飞出去,我拖起她的手道:“姐姐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她又羞又愧只不说话,我不禁伸手抚上她的肚子,从隆起的高度判断,腹中小孩恐怕已有三四个月了。
    我又低声问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她还是垂首不答,我硬扳起她的下巴道:“姐姐这样缄默不语,难道就能遮下这桩事?”她眼角已有晶莹泪花渗出,犹自紧咬牙关不开口。
    见我逼问的急了,她只幽幽一句:“一切都是我自作孽,与他人无尤,妹妹就不要再问了。”说完泪如雨下,一张俏脸凄苦不已。我颓然松手,思忖一下又说:“既然姐姐不愿意说,我也不再为难姐姐。只是腹中孩儿一天天长大,决计是瞒不住的。姐姐可有什么对应之策?”
    长姐屋里熏着波律香,植物的清香悠悠扬扬充满每个角落。她的声音凄凄惨惨:“我哪有什么对应之策,左不过一死便罢了。”我愕然的注视着她,想不到聪慧如她,居然会打这样的蠢主意。
    “姐姐不知道这世上有样东西,名为藏红花的?”我凭借着以往在电视里见到的古代药名试探道,长姐闻言却惊得双手紧紧捂住腹部,无助的对我说:“不要!妹妹,我求你,不要堕掉我的孩子!”
    她梨花带雨,哭得气息不畅,还只管苦苦求我。那样子我见犹怜,莫说是男子,即便是女人见了也不忍心不答应。我心下有所触动,扶住她道:“姐姐不愿意堕掉胎儿,莫非是姐姐心上人的孩子?莫非那个人是……”
    长姐又是一惊,大睁着杏眼看我,似乎在恐惧我即将说出来的名字。
    第二十六章 花天锦地
    长姐愁肠百结的瞅着我,似乎满腹心酸委屈都只想自己吞下。
    我沉吟片刻,试探道:“姐姐,究竟——”,“妹妹!”她突然尖声叫起来,我一时不防,吓得心惊肉跳。她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微微调整了呼吸缓声道:“妹妹,不要再说了。若是有造化,能保得孩儿平安,我便是死也值了。”
    我见她言辞坚决,不免起了兔死狐悲之感,怆然道:“姐姐糊涂,先不说这肚子遮掩不住,就算瞒过去了,生产之事又如何隐瞒?退一万步,即便身边的人都是瞎子,让咱们生下孩子,孩子日夜嚎哭,阖府上下岂有不知道的?父亲的秉性姐姐不是不知道,若是真恼了,姐姐的命尚且保不住,何况是新生婴儿?”
    长姐听我如是说,一味啼哭道:“这孩子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堕掉的。可我想了良久,也终是没有万全之策!”我不禁蹙眉道:“须知男女情事,并非女子一人所为,姐姐为何要一味护着那惹祸的男人?”
    她见我又把话绕到孩子父亲身上,欲言又止,似有千般惆怅堵在胸前,终于深深吸一口气,黯然道:“他早已说过是我自作自受。”我一惊,顿时怒道:“这是什么混账话?”长姐反握住我的手劝慰道:“妹妹,知道你是为我抱不平,是我自己作孽,也怪不得他。”
    我见她孤苦无依的样子,心有不忍道:“姐姐何必为那种人守口如瓶?”她只闭口不答,我心下微有触动,计上心头道:“姐姐如此愚钝,即便我有心帮姐姐保得孩儿平安,只怕也无能为力了。”
    我不过是见她母性满溢,口口声声为了孩儿连命也可以不要,便存心要用孩子的安危来诱出那混账男人的名头来。她果然中计,瞳孔里迸出光彩道:“妹妹有法子保得我孩儿平安?”我微带笑意道:“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姐姐现在的危机,只要许配人家,自然就化解了。”
    她本来用心聆听,却不料我说出这话。便失望道:“可是孩子现在都三月有余了,别人也都不是傻子。”她又低下头,伏在桌上,轻声说:“况且我也不打算嫁人……”我见她又快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忙一把拉住她道:“姐姐无忧,既然要姐姐过的快活,孩子名正言顺,自然是想办法让姐姐嫁给这腹中孩儿的亲生父亲了!”
    门框笃笃叩响了两声,绛珠扬声来报:“二夫人让两位小姐早早去正厅用膳。”我高声应了,又转头看长姐脸色。她阴晴不定,半晌道:“即便我肯,只怕他也不肯吧。”我听她说话反复,不禁冷冷道:“他若不肯,这孩子便真的留不得。姐姐说了这半日,原是真心不要这孩子。”她仰起头愕然道:“妹妹为何如此说?”
    我松开她的手,起身道:“姐姐牙关紧咬,就是不肯说出首作俑者来。想必姐姐也知道,只要一味不说,拖到最后纸包不住火,孩子自然也是没命的。”她也起身,犹一手捂着腹部道:“妹妹说哪里话,我并无此意!”我作势走出两步,又道:“姐姐宁死不说,我也没有办法,即便我拼尽全力保下这孩子。他出生没有父亲,一辈子都是野种,仍然只会受人羞辱欺凌。到了那时,谁也保他不得。”
    长姐听到“野种”二字,眉心微动,泫然欲泣道:“不是我不想说,只是说了也没有用。”她口风松动,我反手握住她道:“姐姐怎么知道没有用?”她满脸是泪看着我说:“那晚他原是喝醉了,睡在花园深处的石阶子上,我散宴便一路跟着他,只想拉他起来,没想到……”她脸色又绯红起来:“后来我让绛珠去送信给他,他的小厮回来告诉我,他说,他说……”
    眼泪像泉水一般涌出长姐的眼眶,她无声的哭泣着,话不成句:“他说,是我自作自受,他原本便没有……喜欢过我,孩子他也不要,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从来没有!”我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恍然大悟道:“姐姐说的可是钟承昭?”
    她呆呆的看我,猝然大哭着点头。我心里嗡的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原来那日小厮来报,并非公事,实乃私情。怪不得他脸色突变六神无主。后来更是说出提亲下聘的话来,想是为了以此断绝长姐的念头吧。虽然我对承昭并无动心,但他待人温和有礼的样子却刻在心里,常常在不经意间骗取我的同情与心软,现在却一波三折,对长姐始乱终弃,对我曲意利用,让我如何不恨得牙痒?
    绛珠又叩响门框催促,我附在长姐耳边道:“姐姐放心,既都是自家人,反而好办事了。既然已有燕好之情,又有暗结珠胎,由不得他不认!”长姐抬起泪眼道:“妹妹,我的命在妹妹手里,此事紧要,千万别抖搂出去!”我微微用力拍拍她的手心道:“姐姐放心!”
    用完晚膳,各自回去不提。
    腊月二十九日,棠璃陪我去各房里请过安说过吉祥话,便回自己房去。双成早出去打听了,说是按习俗,三哥与钟承昭年初二才来给父亲拜年贺喜。长姐的事也不得不拖到那时候才能设法解决。
    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又新油了桃符,处处焕然一新。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塞门,直到正堂,一路都大开着正门。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灯笼,点的宛如两条金龙一般,一派豪华喜庆。
    大年三十,父亲和二哥进宫朝贺,行礼领宴。因为陆氏病逝,二娘三娘皆无诰封,因此女眷全都在家宴会。进宫朝贺回来,父亲又带我们祭拜祖先,这一次却不像腊月二十八祭神那日只在小祠堂内,而是开了宗祠再次祭祀,捧香献爵,焚帛奠酒。正堂前锦幔高挂,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靖国公画像,披蟒腰玉,尊贵无伦,两边又还挂着几轴列祖遗影。
    俟父亲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府中管事、家将、丫鬟、杂役等等,将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隙空地。裴婉是嫡女,因此我与二哥并排在父亲身后跪下,每敬完一炷香便起身,复又跪倒再说祝词再敬,只听见铿锵叮当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和站起跪下等发出的靴履飒沓之响。
    跪的次数多了,我开始觉得乏力,几次都显出力有不逮之态。二哥瞥见便伸手欲拉我一把。我自上次雪中他摆出一副义正辞严的做派之后,便也刻意避着他拉开距离。再说背后站着二娘三娘并姐妹和府里有地位的管事,我和二哥若是亲近半分也会有眼尖的人看到。此时,我装作不经意般拂开他的手,另一只手微撑地借力便站了起来。
    仪式完毕,回到正厅,父亲在正位坐定,二娘三娘站立在侧,我和二哥、长姐、媜儿又一起跪拜叩头。父亲只笑道:“年头年尾都要磕头,也难为你们了,快起来吧。”一面说着,二娘三娘也盈盈拜倒,一起行礼。父亲又笑着说:“不过应个景儿,自家人就不要这么礼道了。”又叫春熙秋熙道:“快扶起你们夫人来。”
    正厅两旁早设下了坐席,我见二哥与长姐作揖,正不解其意,父亲捧着茶杯说:“她们兄弟姊妹之间还拜来拜去的,太客套了,免了吧。”我这才明白原来是平辈间按着长幼顺序挨次归坐受礼。既然父亲发了话,我们也都免了礼数,各自归座。
    又听见外面热热闹闹,原来是家里的家将管事小厮丫鬟亦一一按差役的品级地位在厅门外磕头行礼,父亲放下茶杯笑着指点着下面的人对二娘说:“你看看,打秋风的又来了。”二娘赔笑道:“都是老爷平日里和蔼,他们也是诚心来叩拜老爷的。”领头的管事跪在最前面说:“全托老爷夫人并少爷小姐的福,小的们才吃了几年饱饭,小的们就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也不敢忘了老爷的恩情!今朝大年夜,小的们寻思也没什么好东西奉上,再则老爷也看不上眼——只有多磕几个头祈求天帝保佑老爷阖府安康顺遂,让老爷高兴高兴!”
    这番话父亲听了很是受用,便呵呵笑着连连说赏,三娘此时也一团喜气道:“老爷宽厚,说你们平日里伺候的还好,今年也要照着样子来。依我说,一天到晚少装傻卖呆混吃充愣,自然有你们的好日子!”一壁高声吩咐秋熙冬熙散押岁钱和荷包并金银锞子。
    厨房里一道道摆上了合欢宴,二娘三娘坐父亲两侧,我和长姐媜儿坐在西边,二哥坐东边。不一时桌案上便上了酒,媜儿先饮,饮完偏头看我,我正傻着,父亲说:“婉儿,虽则不想饮酒,这屠苏酒也勉强喝上一口,取个吉兆。”我这才会过意,忙端起来一气饮尽。二哥见我喝了,也端起来一饮而尽,最后是长姐,然后三娘、二娘、父亲依次饮下。我心里暗想,这酒喝的倒是奇怪,平日里吃菜饮酒都是先由父亲开始,顺序由长至幼,屠苏酒却偏偏反了过来,真是独特。
    长姐想是有些孕吐,喝下酒后便有些反胃,父亲面有忧色道:“娴儿可是着了凉?”长姐抚着胸口点头不迭,父亲便叹道:“你这孩子,平日里总是不言不语,身子闷坏了可是大事!”长姐忙强笑着回道:“原是不碍事的,许是喝了凉的,所以闷闷的。”
    父亲颔首道:“艳君别光顾着婉儿,也要好好照顾娴儿。”二娘忙笑着答应。我斜斜看父亲,长姐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瞳孔里,满是慈爱关心。
    第二十七章 月影疑流水
    除夕之夜,三娘让管事置酒于后堂大厅,又摆设好锦筵桌席,放下毡围暖帘,铺陈着锦绣毯兽炭火盆,又设下销金帏帐。通晚各处佛堂并灶王供前都焚着香,供着时鲜果蔬。父亲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二娘三娘并我们几个子女居住的院落正门上也挑着大明角灯,两溜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也都打扮的花团锦簇,喜气洋洋。
    棠璃说按惯例晚膳后须得大家一同守岁,守岁之俗由来已久:除夕之夜,家人朋友互相赠送礼物,称之为馈岁;设下酒食共同分食,则称之为别岁;长幼聚会举杯共饮祝颂,又称为分岁;大家终夜不眠围坐一起以待天明,便称为守岁。年长者守岁为拜辞旧岁,珍惜光阴。年轻人守岁,则是为父母长寿而祈福。
    往年裴婉桀骜不驯,即便除夕夜也只一人在房中焚香炼丹,不与家人亲近。今年既然是我代替了裴婉做这家的一份子,便由我来做好这大家闺秀该做的事。
    年夜饭由外间厨房做好了一一传上来,有燕窝冬笋烩糟鸭子热锅、烙润鸠子、煎三色鲜、百宜羹、汁清杂胡鱼、蟹肉双笋丝、松树猴头蘑、五香腰果、三丝瓜卷、红烧麒麟面并大小菜式二三十个。
    长姐皱着眉头,只看着这些菜便有呕的意思,更别说吃了。我将面前一碟藕粉桂花糖糕推到她面前道:“姐姐试下这个,既然受了凉,便不想吃饭也罢了。”她感激的瞥我一眼,拿着三齿小银叉叉起一块糖糕慢慢咀嚼。三娘忽而娇笑道:“娴儿这样倦怠懒食,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她坐的离父亲近,父亲听见便笑问:“你又想起什么人?”三娘似笑非笑道:“当年夫人怀婉儿时,倦怠不堪。因是夏日,每日里饭也不想吃,也只喝些香薷饮了事。”父亲一怔,眼神飘渺,想是忆起了往事,感慨道:“转眼都十六年了。”
    三娘这话说得轻巧,虽然只用长姐倦怠引出陆氏,但人人心里想的不同,便各有各的侧重,父亲想起了夫妻情分,我和长姐却想到了腹内身孕。我微微侧头装作夹菜,与长姐对视一眼,彼此都觉得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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