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桂英守着身烫如火、梦呓不断的文婧,一夜没有合眼,眼睁睁地盼望着东方吐白。

    昨夜,她郑重其事地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用红绸包裹的物件,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仿佛打开一栓值得期待的门。原来,里面包的是一尊用黄杨木雕刻的观音像。

    只见那尊观音面庞清秀典雅,眉目半开半合,神情高贵庄严,衣袍飘逸当风,手持青莲一支,脚踏浪花朵朵……这尊观音像还是许桂英的陪嫁之物,当年破四旧时她冒着被揭发被批斗的风险,硬是顶着丈夫的压力没有主动交出去才得以保全至今。每当家运不顺,许桂英都要在夜深人静之时请出这尊观音像并对之焚香膜拜,祈请观音菩萨保佑她全家康宁、丰衣足食。而观音菩萨总是会或多或少地满足她这些并不过分的愿望。这样的经验积累得多了,许桂英即使不相信自己,也不可能不相信观音菩萨的法力。

    此时,许桂英嘴里念念有词,表情异常虔诚哀苦。她向观音菩萨忏悔自己平日里因为没有遵守五戒十善,才导致她的孩子们接二连三地受到伤害。她表示宁可自己减寿也不能让外孙女文婧有半点儿差池,否则她将愧对大女儿大女婿的重托。她跟观音菩萨交过心后,心中的忧虑便减去了一大半。

    天一亮,许桂英就起床烧饭。打发一大家子吃过早饭后,她便和诸志慧一起送文婧去团部医院。此时,诸志慧的脚踝已好得差不多,加上学校正值放暑假,他正好可以在家里多待一阵子。

    团部医生说:当惊恐突然发生时,小儿尚未完善的中枢神经系统会发生暂时性功能失调,有可能使身体和精神出现一些异常症状,如萎靡不振、不思饮食或夜睡不安、梦话不停,甚至还可能出现幻视幻听等现象。所以,大人对此不必惊慌,回家好生安抚孩子即可。

    许桂英听了医生的一番话后,非常后悔自己昨天粗暴地打了文婧。小丫头当时已经被吓得失魂落魄,而做外婆的竟然还去打她,自己真当是个“狼外婆”啊!

    医生给文婧打了一支退烧针,又给她配了一些定心安神的药丸后,关照许桂英回家观察几天再看看。

    文婧被背回家后,烧很快退了,但仍处于半昏迷状态,好像很久没有睡过觉的样子,无论谁唤她都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晚上下班时,诸兴华带来一条云片糕想讨外孙女的欢心,因为这是她喜欢吃的苏南名点。但现在人都不清醒,东西怎么吃?

    一家人草草吃过晚饭,正围在文婧的床前一筹莫展时,忽听她大声说了句:“大胆贱人,竟敢犯上!”这句话,在场所有人都听得真真切切的,因为小丫头的口齿向来清楚,没有人会听岔了耳朵。但大伙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不知此话是啥意思。诸玉善问诸志慧:“是你教她的?”诸志慧说:“怎么可能?我教她说这个干嘛?”

    “红颜祸水,祸国殃民!”文婧嘴里又蹦出一句,大家再次惊得面面相觑。接着“尔等兽类,罪该万死”“此患不除,后患无穷”等等莫名奇妙的四字句,一会儿一句一会儿一句地冒出来……大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在梦里,因为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婧婧说的这些梦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啊?”诸志诚哑着嗓子问二哥。诸志慧挠挠头说:“奇怪!我平时朗读的古文里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字句啊,她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不好了!婧婧一定是被鬼附体了。我小时候在老家见过被鬼附体的人,那人说出来的话完全不是他本人的口气,而是某个死人生前说话的口气。”许桂英先是恍然大悟,继而掩面哭泣。

    诸兴华说:“你哭什么!就算被鬼附体了,请人把鬼赶走不就行了?”

    许桂英说:“但凡被鬼附体上过身的人,那精气神就被鬼吸走了;人即使恢复过来也是废人一个,而且活不长的。”她说完这番话,便哀哀地哭开了。

    诸兴华不耐烦地敲着桌子骂道:“人还没死呢你哭个球!赶紧想办法救丫头,或者赶紧拍电报叫她娘老子来!”

    诸家兄弟姐妹见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他们一致认为:是母亲神经过敏胡思乱想。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什么仙佛?母亲之所以相信封建迷信,是因为她出身贫苦,从小从没读过书,是个只认识自己名字的文盲。

    诸志慧安慰母亲道:“医生不是说小孩受惊吓后发烧、说梦话甚至产生幻觉都是正常的吗?我们等婧婧好好休息一两天后再看看嘛!”

    许桂英听了二儿子的话后止住了哭泣,但她认为文婧的状况看起来不像医生说得那么简单,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必是有来历的。所以,她决定去洪二婶家走一趟,因为洪二婶认识九大队的一个半仙。听说许多家里出了事的村民都偷偷去半仙家求卦,那半仙往往说得一字不差。

    诸志贞见母亲执意要去找洪二婶,而天已黑黢黢的,只好找出手电筒陪母亲去。许桂英母女在洪二婶的陪同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很长一段村路,终于找到了半仙那黑咕隆咚的家。半仙姓耿,六十开外的样子,大家都叫他“耿叔”。耿叔此时正在自家的院子里纳凉看天象,见许桂英一行说明来意后,心中便明白了六七分。

    许桂英央求耿叔去她家一趟,但耿叔慢悠悠地说:“我这几年被斗怕了,现在身子骨老了经不住斗了,所以今后再也不会上门去给人家看什么了,更不会再收什么钱财。但人家若有事情来问我,我还是会实话实说并告诉破解的办法。”接着,他从一个脏兮兮的布袋里掏出一本没有书名的破旧小黄册子、三枚“乾隆通宝”铜钱和一只油亮发黄的竹筒,就着昏暗的灯光开始卜卦。

    此时,许桂英的心都到了嗓子眼儿,仿佛在等一个和她密切相关的生死判决。耿叔皱着眉头又是摇钱倒钱,又是画圈打叉,最后翻那本小册子得到了占卜结果。他用笃定的语调告诉许桂英:“你的外孙女不是被鬼附体了,而是因为受了惊吓灵魂跑到另一个时空里去了,所以问题不大。”

    “灵魂……跑到……另一个时空?什么意思?耿叔您能说得明白点儿吗?”许桂英们一脸的疑惑。

    “这样说吧,人的身体就像一座房子,灵魂好比是住在房子里的人。平时人住在这座房子里挺惬意挺安全的对吧,但某一天房子突然发生地震、倒塌、火灾或水灾什么的,人是不是一下子就会吓得跑出这座房子?道理就是这样的,你家小把戏的魂被吓跑了,跑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所以你们会听到她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耿叔用一个通俗的比喻阐述了肉体与灵魂的关系,终于使许桂英们似懂非懂了。

    “你家小把戏若是在功劳坝河边丢的魂,你们就得到功劳坝河边去把她的魂喊回家;然后用‘站水碗’的办法测试一下魂有没有回来。如果魂回来了,她睡一夜明天就会清醒过来。”接着耿叔把“喊魂”和“站水碗”的具体步骤一一跟许桂英作了交待,并叮嘱她去中药店买点儿朱砂挂在小把戏的胸口,说朱砂有安神定魂的奇效。

    对于“喊魂”,许桂英倒是听说过,但她从没想到自己某一天也需要用这个在常人看来是神叨叨鬼兮兮的办法来救自家的孩子。对于许桂英、洪二婶这样的文盲来说,灵魂出窍论是不难理解的,因为她们从小被灌输的就是封建迷信那一套。但在诸玉贞看来,耿叔完全是在胡说八道,怪不得他被批斗得都不敢出门了。这些宣扬封建迷信的牛鬼蛇神就应该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永世不得翻身!

    辞别耿叔走出他家前,许桂英故意走在最后,默默将一张五元钞放在桌上;耿叔看了一眼,说了声“走好”。

    回来的路上,许桂英的心情显然比去时轻松了许多,但她要洪二婶帮着她再复习一遍“站水碗”的步骤,唯恐届时因遗漏了某个细节而喊不回她宝贝外孙女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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