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我收拾干净了,我现在去寻死会死得比较体面。你觉得呢?”

    “你如果寻死了,你最对不起的人是我和我的孩子。”

    “为什么?”陈美娟明知故问。

    “一是我冒着被打死的危险去救你;二是我带着身孕为你擦洗、上药、换衣服、修剪头发,手中还在为你织一顶毛线帽……我做这一切可不是为了让你体面地寻死,而是希望你体面地活下去,好报答我对你的恩情。”诸玉良一脸严肃地回她。

    陈美娟“噗嗤”一声笑道:“这么说来,我现在还不能寻死啊,得报答完你的恩情才能死咯!”

    诸玉良说:“那当然!你欠我的人情大得去了。别死不死地挂在嘴上!你得好好地活着,慢慢地还我,还我一辈子!我们都得好好地活着,还人家对我们的恩情。”

    陈美娟收起脸上的笑容,陷入了沉思……

    过一会儿,陈美娟问诸玉良:“你文化虽不高,为何总是这么有个性、见地和胆识?”

    诸玉良头一歪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文化不高?我只是学历不高而已。要不是为了早点替父母养家去读技校,我也考得上大学的。我那时在班上成绩名列前茅,老师和同学都为我惋惜呢!上学时我的数学成绩最好,但我最喜欢的是文学。”

    陈美娟“哦”了一声,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陈老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们在烧书时你为何仰天大笑?”诸玉良见陈美娟情绪有所好转,便好奇地问道。

    “哦!”陈美娟坐直了身子,好像要发表长篇大论的样子。

    “我笑我和老蔡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不晓得,我那些书大部分都是我读大学时和结婚前,用省下的伙食费买来的。从上海搬到苏州,再从苏州搬到暨阳,这些书跟了我十几年,光是搬运都不容易!早知有今日,我就把这些书放在上海娘家了,何必搬到这里来让人一把火给烧了呢?

    还有,那些被毁掉的书画和古玩,一部分是老蔡祖上传下来的,一部分是他花掉自己所有积蓄,一点一点地从各种途径淘来的。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喜欢收藏这些古董,说什么这个是商朝的,那个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一只我觉得土不拉几的陶罐,他都舍得花大价钱把它买回来。

    我们从苏州搬到这里来时,为了托运这些书籍和宝贝,老蔡特地定制了一些木箱子,采取了最安全的防震防碎措施。

    这些木箱子到了暨阳站后,硬是靠我俩用扁担抬,才从火车站被一只只地抬回来……那时,我们打算在暨阳扎根,所以把这些值钱的东西都搬过来了。

    平时在家,我的爱好是看看书,老蔡的爱好则是把玩把玩他的这些古董。现在好了,什么都化为乌有了!早知有今日,当初何必花那么大的代价将它们搜罗来呢?

    当年父母生下我,对我肯定也像我对大宝二宝那样疼爱和寄予满腔的希望。他们省吃俭用地供我读书,但他们做梦都不会料到自己的女儿有朝一日会因为知识太多而被人踩在脚底下……早知有今日,当初他们何必让我读书呢?

    所以,今天他们在放火时,我突然想起了《红楼梦》里面的《好了歌》,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笑我们的痴和傻,笑我们的天真和执着,笑这个世道的荒诞和悖逆,笑人生的虚无和无聊……我想不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人活着真当是痛苦,真当是没意思……要不是你今天在场,我打算一头栽到井里去算了;但又怕污染了这口井,吓着院子里的人。在家里寻死么,又怕吓到老蔡和儿子们。我想,下次他们再批斗我时,我就趁人不备,一头撞墙最是干脆!”

    诸玉良静静地听着,然后说道:“你寻死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几分钟就完结了。但你想过没有,你死了之后你年迈的父母将怎么活?你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将怎么活?爱你的丈夫将怎么活?而那些折磨你的人会继续毫发无损地活下去。所以,寻死是一件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万万不可取!再说,人活着本来就没有意义;要说意义,也只有一个!”

    “什么意义?”陈美娟问。

    “我刚才说过了,报恩!你想,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而珍贵!父母把你生下来养大成人,这个恩你要不要报?丈夫和你风雨同舟、不离不弃,这个恩你要不要报?像我这样的好人今天冒死来救你,这个恩你要不要报?你一想到自己还有那么多恩没有报,你好意思为了自己一时的痛快而去寻死吗?你如果那样自私,那么你的生命确实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了。”

    陈美娟瞪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位几天前自己还看不起的邻家小主妇。她的话没有大道理,却又实实在在句句在理。

    “你怎么能讲出这么让我信服的活下去的理由呢?”陈美娟好奇地问道。

    “我从小就听我妈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诸玉良答。

    陈美娟说:“好吧!我会考虑你的劝解。”

    诸玉良突然站起来,抓住陈美娟的肩膀对她吼道:“不是考虑我的劝解;而是你必须向我发誓,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再有一丝一毫寻死的念头!如果你不发誓,我走出这栓门就不再认识你!”

    陈美娟显然被诸玉良的气势给震住了,她哆哆嗦嗦地说道:“好吧!我……发誓不会再有……一丝一毫寻死的念头!”

    诸玉良这才松了口气。她又跟陈美娟讲了周嘉宏的故事。她说自己以前对周嘉宏很不以为然,总觉得嫂子这辈子活得太不值当、太窝囊了。但通过见证这次大运动后,她突然觉得嫂子是何等了不起的一位人物!

    确实,如果周嘉宏想寻死,那么她都死一百次了。她即使像一尊老树根那样干枯,她也要活着;只要活着,总会迎来枯木逢春的一天。

    陈美娟终于向诸玉良敞开了心扉。她忏悔道:“我以前总仗着自己是知识分子而瞧不起你,但又嫉妒你的年轻美貌,所以常和刘医师一起在背后说你的坏话。我今天所遭受的侮辱就是对我心高气傲、嫉妒心强、为人尖酸刻薄的惩罚。所以,我要再向你发一道誓:今后我若再在背后中伤、诋毁你,那我一定不得好死!”

    诸玉良心想,难道这个“灵魂大改造”运动真的可以改造灵魂?

    她让陈美娟先睡会,说自己准备去把天井收拾一下,免得蔡富国看到这个狼藉样而伤心。

    但陈美娟阻止了她,说让老蔡看看这个狼藉样也好,可以破破他对身外之物的执着心。

    ……

    过了几天,蔡富国安顿好大宝二宝后,从上海回到了同心阁。

    当他看到天井里到处是破碎的瓷片、陶片和飞舞的黑灰时,他开始以为是自己走错了四合院;但陈美娟和诸玉良从屋里走出来望着他时,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蹲在天井里,很久很久没有进屋,终于滚落了两行热泪。他红着眼睛对两个女人说道:“幸亏我当时不在家,否则我一定会杀人!”

    ……

    晚上,陈美娟对丈夫说:“现在儿子们也安顿好了。我们离婚吧!我不想拖累你。”

    蔡富国望着妻子,沉默半晌后说道:“离婚?门都没有!除非你不再爱我。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还爱我吗?”

    “当然!这个永远不会改变。”陈美娟答。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娶你的吗?”蔡富国问。

    “也许是你向我求婚的前一秒吧!”陈美娟逗他。

    “我们见第二面的时候,我就打定主意了。你第一次来见我的时候,辫子上有两只粉红色的蝴蝶结。我无意中说起我不喜欢蝴蝶结,你第二次来见我时,辫子上就没有蝴蝶结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可以为我改变自己的女人,而且你从来没有对我撒过一次谎。

    所以我也决定为你改变一次。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暨阳,甚至可以说我痛恨这个鬼地方。我觉得这里的人特别野蛮又特别狡猾……但我为了报答你对我的一片赤诚,我决定随你到这个鬼地方来扎根。”

    “我现在才知道你这么讨厌暨阳。真是难为你了!”陈美娟歉疚地说道。

    “也许老天夜安排我来此地,是为了报仇吧!”蔡富国说。

    “为什么说是报仇?”陈美娟疑惑地问道。

    “我为何对此地充满仇恨?我自己也不清楚。所以,人生的意义除了报恩,还有报仇。除此二者,便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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