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的宝贝化为乌有后不久,文家的“宝贝”也危在旦夕。

    一日,诸玉良见浣纱经营部公告栏前,职工们又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她挤上前去一看,是一张新通知。

    新通知要求物资局及所属物资公司上下干部职工,必须把家里一切带有“四旧”色彩的物品限时主动上缴;如果不主动上缴,届时被工作小组搜查出来的话,一切后果自负。

    通知还列明了哪些物品属于“四旧”范围,诸如黄金、金饰、银元、珠宝、玉器……都在此列。

    看完通知,诸玉良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羊脂玉弥勒佛挂件,低头沉思着朝办公室走去。

    三年多来,她遵照婆婆的嘱咐,只在沐浴时才把挂件取下来。所以,这尊弥勒佛早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须臾不可离了。

    三年多来,每当她感到寂寞孤独无助时,就和弥勒佛说说话。无论她说什么,弥勒佛始终笑哈哈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弥勒佛虽然一言不发,但胜过千言万语。她觉得,每次自己把心里话掏给弥勒佛之后,总能感到一种神奇的能量流遍全身,从而使自己的力量、勇气和智慧成倍增长。

    上学时,她曾是个羞涩怕生、嘴巴笨笨的女孩。记得每次和同学吵架后,她只会流眼泪生闷气,不会伶牙俐齿地反击人家。但自从婆婆把这尊弥勒佛挂到她身上后,她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她回想着自己这三年多来在暨阳生活的可圈可点之处:入职不到半年就获得技能大赛冠军,做营业员时痛击流氓一巴掌,面对徐庆培的暧昧之词愤而辞职,听到流言蜚语后依旧安之若素,为讲义气帮郭伟明渡过难关并为其守口如瓶,从营业员岗位一直坐上主办会计的交椅上,这次又奋不顾身地保护陈美娟免遭摧残并成功说服其放弃自尽的念头……

    按诸玉良原来的心性,她根本做不到这些“壮举”。但她做到了,而且觉得自己的性格越来越坚韧沉着,越来越慈悲包容……

    她的成长固然离不开丈夫文远方的循循善诱和婆婆楼香福的谆谆教诲,但她觉得更多的是来自于弥勒佛慈父的默默加持。

    虽然受母亲许桂英的影响,诸玉良对佛法的排斥不像弟弟妹妹们那么强烈,但她此前也并不笃信佛的存在。

    然后,自从戴上这个尊弥勒佛之后,自身的巨大改变不得不使她相信佛的存在和佛的威力。尽管她根本不清楚什么是佛。

    “难道这次我这个弥勒佛也保不住了?”诸玉良不禁忧虑重重。

    ……

    当晚回到家,诸玉良把母亲作为嫁妆交给她的六块“袁大头”,从一只上了锁的皮箱里取出来。

    有了上次娄翠英不把自己当外人的经历后,诸玉良特地给这只皮箱上了锁,把她认为比较珍贵的东西都锁了进去。当然也包括她和文远方之间的一大摞情书。

    她打开用红布包裹的银元,用纤指夹起其中一块,“呼”地朝它吹了口气,然后放在耳边听那“嗡嗡”作响、令人陶醉的声音……

    “命中无时莫强求!”她叹了口气说道,然后将六块银元收起来,准备明天缴上去。

    另外,她把二姑子文元草送给他们的一对绣着鸳鸯嬉水的新枕头套也拿了出来。这些不都属于“四旧”物品吗?早点处理,早点清净。

    好了,她现在除了胸前这尊弥勒佛外,没有任何属于“四旧”的物品了。

    此时,她庆幸自己和文远方都是穷光蛋;如果拥有太多的宝贝,等失去后不是更为痛心吗?就像隔壁蔡家那样竹篮打水一场空。

    诸玉良从脖子上取下挂件,把弥勒佛攥在掌心里摩挲着……不知为什么,她感到有一种剜心般的舍不得。

    倒并不是因为此物年代久远、弥足珍贵,也不是因为怕丢了文家的传家宝而受婆母的责备,而是因为这尊弥勒佛就像慈父一样随时眷顾着她、保佑着她,而现在却因为不得已的原因必须舍弃祂……这使诸玉良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情和痛心。

    诸玉良思来想去,咬咬嘴唇,决定冒险留下这个护身符。

    第二天,她拿着收拾好的一包“四旧”物品,交给了破“四旧”工作小组,换得了几张簇新的人民币。

    随着破“四旧”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主动上缴“四旧”物品的时限还剩最后一天。

    诸玉良内心纠结万分,不知留着这尊弥勒佛究竟会给自己带来祸水还是福祉。

    显然,这尊弥勒佛今后肯定是不能再戴了;被人发现没收事小,被扣上“宣扬封建迷信”的帽子,事儿就大了。

    但弥勒佛不能戴的话又能藏哪儿去呢?万一被人搜出来不是还得失去祂?

    算了,还是汲取蔡家的教训,身外之物舍得越干净越好,何必再给自己增加心里压力呢。

    诸玉良这样想着,就快步走到破“四旧”工作小组那儿,取下挂件就扔进了那只放满各种奇奇怪怪物件的纸箱子里。

    “哎!这位同志的东西还没登记就走了?”工作小组成员喊她。

    “登记个球!难道你们还会还给我?”诸玉良心里骂了一句,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两滴热泪砸在积满尘埃的水泥地面上。

    过了几日的一个晚上,诸玉良听到蔡富国在叫她的门。

    他交给她一只精致的玉器盒子,说:“打开看看,是你的东西吧?”

    诸玉良满脸疑惑,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正是她的羊脂玉弥勒佛。

    “啊!这个怎么会到蔡局手里的?”她又惊又喜地问道。

    “怎么到我手里的,你别管!只要是你的东西就行。你收好了!这是清同治年间的东西,是个宝物。”蔡富国说道。

    “蔡局怎么知道这是我的东西呢?我没有登记啊。”诸玉良大惑不解。

    “你闻闻,这块羊脂玉有一股奇异的香味。你闻不出的话,只缘生在此山中。而你身上也有这股奇异的香味……”蔡富国微笑着说道。

    “哦?”诸玉良惊讶得拿起弥勒佛,使劲地嗅起来;但她没闻到什么奇异的香味……还没等她说感激的话,蔡富国早已回了自己的家。

    ……

    十月中旬的一日,诸玉良腆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像往常一样去上班。走过浣纱经营部公告栏前,她又看到熟悉的人们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她走近一看,竟有人贴出了批判李凡局长的大字报!

    大字报上称:李凡作为暨阳县物资局“灵改”小组组长,不但没有和大“走资派”岳父刘海生划清界限,反而对“灵魂大改造”运动提出质疑,发表了反动的消极抵触言论。另外,为了保护自己,他压制群众检举揭发,打击“红派”分子的革命热情,执行了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他就是窝藏在暨阳县物资局里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现在,革命群众必须把他揪出来,当作阶级敌人加以斗争、打倒。

    诸玉良心想,李局不是和文远方观点一致,都属于“红派”吗?他怎么会打击“红派”分子的革命热情呢?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诸玉良虽然不想关心时政局势,但她还是依稀听说改造派已分为两派:“红派”和“黄派”。她还知道,李局属于“红派”,蔡副局属于“黄派”,两派之间的分争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诸玉良觉得,这张批判李凡的大字报似乎用在蔡富国身上更合适。如果明天再贴出同样内容的大字报,只是把“李凡”的名字改成“蔡富国”,她一定不会感到奇怪。

    是谁授意贴李凡的大字报呢?难道是蔡富国?蔡为何要和相处了几年的老邻居、老领导为敌呢?男人之间的事情真是搞不懂啊!”

    “李局被这么一贴大字报,会不会也像陈老师和他岳父那样倒霉呢?这样一来,刘月兰大姐不是雪上加霜了吗?”诸玉良不禁为他们担忧起来。

    果然,假的真不了!李凡是真的“红派”,假的“走资派”。

    但他毕竟是大“走资派”的乘龙快婿,毕竟发过几句关于大运动的牢骚,所以他虽没被打倒,但被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到牌头供销社做主任去了。

    李凡被连降两级职务,又回到了他做县物资局局长前呆过的乡下供销社。

    而蔡富国自然接替了县物资局“灵改”小组组长的职务。

    牌头供销社对于李凡主任的失而复得,会不会像诸玉良对羊脂玉弥勒佛的失而复得那样又惊又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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