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里赢南的悲哭熊荆自然听不见,出了王宫他也没有直接出城,而是去了大市。大王出现在大市没什么稀奇,王宫后面的酒肆历代楚王经常去喝酒。

    熊荆出现在大市上,市场内的商贾庶民全都背着跪立,只等开路的甲士喊了一声‘大王命,可纵观’,这些人才转过身来跪拜;待甲士再喊‘大王有命:勿以王在,汝等买卖’,大市上跪着的人,离得远的缓缓起身,离得近的、特别是在熊荆前方的人依旧跪着,熊荆走过才敢起来。不管跪着站着,人们都无心做生意了,全好奇大王来大市干什么。

    熊荆去过冶父邑的大市,那是个几步就走完的市场,郢都大市不同,整个大市方圆九里,商贾一家挤着一家,入市买东西的人摩肩擦踵,没有一上午功夫根本逛不遍。

    当然,这是普通人,他走到那,前方就会瞬间让开一条道,挤得那些想跪的人根本跪不下去。拥挤中难免有人惊呼,女子抱着的婴儿更是哇哇大哭。哭声吵杂,熊荆不以为意,直到人群如潮水般退开后,一个人无人照看的孩子坐地大哭,他才是皱了皱眉头。

    甲士正朝人群疾问这是谁家孩子,前排的庶民半数惊骇半数木然,根本没有心思去听甲士说什么。倒是熊荆快步上前,将这个脏得像马上想扔掉的孩子抱了起来。陌生人相抱,孩子哭得更厉害,手脚全在挣扎,熊荆很是无语,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没有一点儿王八之气,连个小孩都镇不住。

    “大王,此庶民之子也。”长姜见熊荆抱起孩子便立即相劝。送温暖送爱心那是两千年后的做派,这个时代还不流行。贵贱有别,大王尊贵之身,岂能去抱一个脏兮兮的低贱孩童。

    “庶民之子亦是我楚人之子。”怀里的脏孩子大约两、三岁,从抱起就大哭不止,他说不出完整的话,但发出的音节一听就是楚音。

    “毋哭毋哭……”熊荆不得不出声哄着,想起兜里装着奖励不服二的糖块,于是伸手摸出一块,塞到孩子嘴里。

    这个时代没有蔗糖只有柘浆,印度蔗糖虽然大量进口,可王宫没有购入,熊荆手里的还是饴糖。饴糖为谷芽所制,秦国治下的旧郢产粮是多了,然而因为官营制度和频繁用兵,庶民过得比以前更惨而不是更好,一些人饭都吃不饱,又怎么吃得起糖?

    饴糖塞在孩子嘴里,吃出了甜味哭声就小了。当熊荆把饴糖拿走,两只小脏手马上追着去抓那块糖,一时间忘了哭。再把糖放回孩子嘴里,他当立即美滋滋吃起来。有的吃,对熊荆也不抗拒了,身子主动往熊荆怀里靠,眼泪挂着,脸上却笑了起来。

    “这…”熊荆见状连连摇头。难怪人贩子会得逞,这小屁孩比不服三还好哄。

    “大王,请将此童交予老僕。”长姜见孩子把熊荆的深衣全蹭脏了,连忙想接过。

    “不必。练习练习也好。”熊荆笑道,几个月后他就要抱自己的孩子了。

    “唯。”长姜闻言也笑。他老了,要是能见到王长子再去见先王,先王必然大悦。

    “此酸否?”终于走到一处果肆,熊荆要买的是去年的酸橘。

    “告、告……”大王突然站在自己的铺子前,卖果的小贾全身好像在筛糠,说话都说不出来。一直陪着的市令连忙上前:“敬告大王,橘分南北,淮南之橘甘也……”

    “要酸。”橘子是楚国的特产,这个时代气温高于后世,淮水是分界线,淮北的橘子不好吃,淮南的还可以。芈玹怀孕嗜酸,这大概是身体需要叶酸的本能反应,买不到叶酸,他只能来大市上买酸橘。

    “此酸也。”贾人此时才反应过来,他翻出一个簸箕,取出几个干瘪瘪的橘子。

    “酸。善,大善。”熊荆剥了一个入口,酸得他浑身打颤。“几钱?”

    “钱、钱……”小贾低头哈腰,看了看熊荆又看了看市令。“告大王,此一钱也。”

    “两钱。”熊荆担心他说便宜了,直接加了一钱,小贾眉开眼笑。“装走,统统装走。”

    买酸橘,买松仁、最后还顺带买了一石橄榄油,这场声势浩大的购物才算结束。将那个孩子交给市令,熊荆便出城前往小邑。

    正朝视朝,燕朝坐班,北宫问安,三件事做完才能出城。这个时间一般在正午前后,若有事耽误,则可能延迟到黄昏。因为是视朝第一天,芈玹本以为丈夫最快也要下午才能出城,没想到他正午前便赶到了小邑。

    “见过大王。”芈玹含着笑行礼。她行礼时熊荆把她的手握住手里,想将她拥入怀里痛吻时,身后的右史重重咳嗽一记,他只好扶着她安坐。

    情欲荡漾在两人心里,有些节制不住的熊荆拿出酸橘先吃了几片,酸得全身打颤心情才平复下来。此时他才知道节制最难的不是抗拒王宫里那堆花枝招展的女人,而是爱人就在眼前却不能与她亲吻拥抱。

    “去了大市,找到这种酸橘,你尝尝。”节制后的熊荆语态平静,把橘子递给芈玹。看着芈玹入口,看着她渐渐微笑,他也笑了起来。

    “谢大王。”芈玹笑容很快就歇了,男人为自己亲往大市,她不仅感激还有些担忧。“大市杂乱,大王亲往之,此甚不妥。”

    “无妨。”熊荆并不担心有人刺杀。前往大市是突然行为,倒是每日前来小邑存在危险,这等于告诉刺客自己一定会在这条路上出现。“今日还吐吗?”

    “大王不必忧心,玹儿已……”芈玹正要说自己已经不吐了,不想胃里一阵翻涌,忙的跑了出去。修竹等人追着她,熊荆一会听到了呕吐的声音。

    其他事情熊荆或许有些办法,女人坏孩子熊荆一点办法都没有。等芈玹回来,他抓着她的手道:“今日视朝昃离已禀告你怀有身孕,此事很快天下皆知。”

    “谢大王。”芈玹心里一阵温暖。在正朝上禀告自己怀孕,虽然熊荆暂时不做确认,也等于变相的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只是名位悬而不决而已。“玹儿忧心朝中大臣……”

    “不必忧心。”熊荆安慰道。“朝中大臣有些希望王权不振,有些又希望王权重振。那些儒者则想借楚国之力以复宗周,各有各的打算。你要做的,便是养好身体,产下王长子。”

    对赵妃没有说起的事情,熊荆免不了对芈玹说起。王廷历来都是权力斗争的焦点,无可避免。当年他与熊悍的立储之争,即位前的王位之争、王廷和正朝的权力之争、还有去年的王后之争,这些都是权力斗争的延续。

    熊荆完全相信,下一步争的斗焦点将在儿子身上,因为他关乎楚国的路线——路线的不同使得权力分配产生明显差异。敖制如果一直延续下去,屈景昭三氏,还有那些至今也没有再获封地的新公族封君,他们会越来越不甘,越来越怨恨。这条路线下他们的权力越来越小,境况越来越迫,因为权力已从王廷流失到老公族以及誉士手里。

    而如果行王制、建郡县,哪怕是楚式郡县,他们的权力也能得到加强,县尹的老公族、封闾的誉士则要开始倒霉。他们治下的钱粮甲士源源不断被王廷抽走。看上去王廷因此得益,实际上王廷为了养诸氏出身的官吏,以及这些官吏门下的舍人,结果钱只是在王廷打了个转,像以前一样,最终落入令尹春申君手上,使得他的门客可以穿连赵国贵族也穿不起的珠履。

    从这个意义上说,屈景昭三氏是鲁人的天然同盟。鲁人希望楚国能像周人那样重建宗周,这并非不可,只是他们眼中的宗周已不是孔子以礼为本的宗周,而是孟子以民为本的宗周。换而言之,就是王莽搞的那一套理论上极其完美、实际上很快破产的新政,那才他们心中的大同世界。

    这样的大同世界所需要的官吏不比秦国那架战争机器需要的官吏少,两者本来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同构的,差别在于大同世界的目的是民众福利,秦国战争机器的目的只是战争。

    熊荆不信什么大同世界,即便日后楚国统治天下,也不会建一个孔谦希望的大同世界,他笃信优胜劣汰,只有甲士才能享受福利。

    “叫胜。”想到这里熊荆突然说道。

    “大王何谓?”芈玹挽起耳边的青丝,不可思议的看着男人。

    “世上最根本的法则便是优胜劣汰,他生下后就叫胜。”熊荆摸着女人的肚子,那里平坦的什么也没有。

    “玹儿谨记。”芈玹笑着点头,她是窃笑,男人实在太着急了。

    “大王……”两人并不是单独坐着,不远处是一直跟着的史官。熊胜之名前已有之,他是‘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熊渠的伯父。熊胜即位后横死,其弟,也就是熊渠之父熊杨继承了王位。左史想提醒熊荆这名字不吉,右史则重重咳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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