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贲列阵,昨日溃败的骑军又一次全军出动,出沙海大营前往鸿沟北岸。数万匹战马驰出大营蹄音如雷,大幕中的王翦听闻这不绝的蹄音忍不住闭目。儿子即将战死!身为一个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恐怕是最残忍的事情,然而这或许是击败楚军的唯一办法。

    王翦闭目,帐内一片沉默。除了刘池和那几名想出此计的谋士,其他人并不清楚大将军将如何破敌,但就眼下看来,王贲率领的那支秦军逃脱不了失败的命运。

    与亚里士多德四世用希腊语交谈了几句的扶苏终于忍不住了,他看向闭目的王翦,带着稚气问道:“大将军,此战我军仅二十五万,可胜荆人否?”

    扶苏是王翦要求来的,自从来到沙海大营便全力支持王翦,从未质疑过王翦的任何军命。如今忽然相问,恐怕不是扶苏的本意,而是太傅白狄大人的意思。王翦睁开眼睛看向亚里士多德四世,赵勇、刘池这些人同样看向亚里士多德四世。

    “不能。”王翦毫不掩饰,数个月前他就知道此战的结果。

    “既然不能……”扶苏看向自己的老师,又说了几句希腊语,之后才道:“既不能胜,因何而战?为兵甲否?我军兵甲不多,然非全军士卒皆要钜甲,极西国之士卒,亦非全军披甲。”

    “长公子当知,极西国之敌并非荆人,我军之敌乃荆人。”王翦长长吐了一口气,尽量采用简单易懂的言辞向扶苏解释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我军阻荆人于鸿沟,是为兵甲,亦非为兵甲也。破荆之道,弊而劳之,再夺其气,如此荆人方败。”

    “弊而劳之,再夺其气?”扶苏不太明了军事,当他把这句话翻译给亚里士多德四世,这个身着白色基同长袍的白狄大人直接与王翦对话:“将军是要让楚尼军队劳累?”

    “然。”扶苏的翻译是劳累,让楚军劳累。

    “用二十五万士兵让楚尼人劳累?”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亚里士多德四世惊讶更甚。

    “非也,是以六十万大军令荆人疲惫。”王翦道。

    “为什么不把六十万大军……”亚里士多德四世脸上的惊讶此时已转化成震撼。所谓的令楚尼人劳累,换一个词就是使他们被楚军杀死。驱使六十万士兵让楚军杀死,亚里士多德四世觉得四周的一切瞬间黑暗,仿佛从人界坠入了冥界。他低喊了一声诸神。

    “令六十万士卒聚于一阵,前卒若动,后卒亦惊,溃则全溃,败则全败。”王翦沉声而言。楚军已在二十里外,这场会战将如何进行不再是什么秘密。“我闻之,摩诃兜勒率军以伐波斯,其军步卒六万,骑卒一万;波斯之军步卒二十万,骑卒四万五千,摩诃兜勒大胜之。

    然若此战之后,摩诃兜勒再与二十万步卒,三万骑卒相决,胜败如何?然若摩诃兜勒再胜之,又与二十万步卒,二万骑卒相决,胜败如何?然若摩诃兜勒又胜,三胜之后再与十万步卒,一万骑卒相决,胜败如何?”

    王翦一口气用了好几个然若,即便亚里士多德四世听不懂秦语,也被王翦说话时的气势所摄。小麦的亩产远低于粟米,受农业的限制,除了定期泛滥的两河流域、尼罗河流域、印度河流域以及恒河流域有较为密集的人口,其他地区的人口从未像东亚这般密集。

    密集的人口提供了众多的士卒,繁复的河道提供了便捷的输运若非亲眼目睹,两千年后的人们怎么也无法相信:会籍越人的舟楫可以畅通无阻的航行到咸阳城下,成都巴人的大舫能够不出大海一直抵达临淄东门。

    在摆脱贵族有限战争的束缚后,两者的相互作用使得东亚的战争规模远远超出同时代乃至后世的想象,结果便是后人不断质疑史书,以为长平之战的四十五万赵军和惯于夸胜讳败、满口谎言的帝国史书上的八十三万魏军一样荒谬。

    作为见证者,亚里士多德四世全然了解秦军这架战争机器的令人畏惧的动员力度,这片土地发生的任何一场会战如果平移到已知世界,都会是一场世界大战。正因如此,当腓力二世战前还要与他的伙友和侍卫商议如何作战时,战**队已普遍配备以七十二人制为基础的将率幕府。

    亚里士多德四世在很多事情上都充满自信,包括军事装备和作战战术。但对于如何指挥几十万士兵进行一场惨烈的会战,他一无所知。当扶苏把王翦那一连串‘然若’转述给他听时,他在尴尬中无言以对。

    王翦没在意他的尴尬,王翦知道他只是一名嘴上会说手上不会做的白狄文臣。其他不说,单单从他对一场七万人对二十五万人的会战赞不绝口时,就知道他从来没有见识过大规模战争。

    “且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王翦继续道。“六十万人与战,五倍于荆人,士卒皆以为将生,然幸生则死;十万、二十万人与战,士卒皆以为必死,然必死则生。我何以败荆人?我如此败荆人……”

    ‘轰、轰’王翦还想再说什么,帐外已传来昨夜那般的爆炸。爆炸不是隔着的,而是连续不断。一声接着一声的爆炸中,诸将面面相觑,楚军要渡过鸿沟了。

    大迁时分,凿墙的工卒终于点燃了火药,一丈两尺高的夯土墙整段整段飞上了天。通过这些炸开的豁口,楚军看到了鸿沟北岸的世界:大约是抱着半渡而击的念头,秦军阵列离鸿沟非常近,又因为恐惧楚军的火炮,阵列只能挪后七百步,在距沟岸两里之外的地方列阵。

    军阵宽约两千多列,分成前中后三阵。前阵、中阵纵深大约四十行,相隔百步,后者只有单薄的二十行,与中间那道军阵也相隔百步。阵列两侧是圉奋的骑军,与沙水之战一样,骑军除了分列于步卒阵列的两翼,还有大约四、五千骑列于阵列的中央。

    这四、五千骑显然是用来冲击炮卒阵列的。秦军只能靠这种决死冲锋让楚军火炮在短时间内失效,以迅速造成两军交兵的混战局面。楚军对此毫无办法,即便秦骑不能冲到身前,被炮火杀死的无数马尸也会遮挡射界。遮挡射界的后果就是炮卒没办法用最适合的角度发射炮弹,将敌人尽可能多套在炮弹的跳跃路线上。

    熊荆禁不住看向炮卒之将沈顷,沈顷也有些懊恼的看了过来。两人对视下,沈顷郑重行了一个军礼,随后转身吩咐身边的炮卒军官。熊荆也没在意火炮不能在这次会战中发挥应有的作用,幕府谋士本就没有计划靠火炮击败秦军赢得胜利。火炮的作用是杀伤敌军骑兵,以最大程度减轻己方骑士的压力。

    “秦人未全被布甲,尚有皮甲!”弓手之将潘余是一个存在感很弱的人,四十多岁,圆圆的红润的脸密布黑须。自从得知亚麻甲的可防重箭,熊荆每次看见他都闷闷不乐。此时看清秦军士卒大部分身着皮甲,禁不住欢笑起来。

    每师有五百七十六名弓手,辎重中有三、四百万支箭矢。万名弓手最担心的就是弓矢无用,潘余的呼喊让他们大松了一口气,最少这一战他们还能杀敌。

    炮卒的苦恼和弓手的喜悦丝毫没有影响熊荆心中的思虑。他的陆离镜放下又举起,举起又放下,不断地从视界中仔细观察秦军阵列的每一处细节,试图找到最薄弱的位置。然而此时秦军士卒全都跽坐,他看不到他们的全貌,连身高也无法推测。

    唯一知道便是,这支由王贲率领的秦军已经等待很久了,同时这样前中后三阵相隔百步的布置要比三阵合在一起更难击破。如同老鸹山之战击破李信一样,前排士卒被猛烈冲撞会不自觉后倾将这种冲力传递给身后的士卒。拥挤慌乱中,士卒自己会推到自己的同袍,夺路而走。三阵互相间隔减少了这种可能。

    三阵互相间隔还会使重骑楔形阵不能一口气冲到底。重骑身披钜甲,加上骑士、武器、鞍具的重量,负重接近一百五十公斤。哪怕五百公斤的战马,这种负重也接近其极限。快步、小跑一百多步,最后三十步冲击。一口气冲击两百步,冲击三道手持酋矛的秦军阵列,且后两次冲击没有大小掷弹掩护,这几乎不可能。

    妫景、景胜、弃疾踵、项梁、鄂武等人一直在熊荆身后,看到秦军列出这样的阵列,几个人甚至怀疑骑将中有秦人的侯谍。这种间隔式的阵列恰恰克制了己方的重骑冲锋。

    熊荆仿佛知道他们的心思,咳嗽一声后举着马鞭道:“秦人步卒有三阵,我军重骑也有三阵,一阵破一阵,必能击杀王贲。”

    “臣愿最先冲阵,以助大敖击杀王贲。”景氏出了一个国贼,景胜很担心大家怀疑是自己向秦人泄密。击破第一道阵列最难,可他只能以此表明自己从未通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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