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激他,前所未有的事儿。

    要说杜立仁这位大师傅也是位天赋异禀的,擎小拜师,学徒工到饭馆子跑堂再到后来的掌勺,功成名就也就十七八的光景,轻巧站到别人一辈子攀不了的顶。

    打那儿起威风了二十来年,本事大脾气也大,甭说吃软不吃硬了,旁人在他面前也连个苦脸都没有过,结果破天荒收个女徒弟全坏菜。

    就说女人不成事儿吧,他成天琢磨这个,还是个半大的黄毛丫头呢,再长个几年,北京城都搁不下她了!

    扎眼里的刺,一天不给钳喽就寝食难安;钳了半晌闹得自个儿折面子,人还在这儿活蹦乱跳的,没伤着元气。

    杜立仁觉得人一旦不要脸面,神鬼都没辙,更何况他,哪能是任胭的对手?

    越这么着,他的斗气越强,什么里子面子都不管了,先把任胭撵走再说,回回挑刺也不过是这么个缘由。

    可这小丫头筋骨梆硬不说了,还叭儿狗咬月亮,不知道天高地厚,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话,敢质疑起他的手艺来了。

    多大的脸!

    杜立仁连眼风都没往她那儿扫,哼笑一声,满满地嘲讽,不自量力的玩意儿!

    任胭紧追不舍:“没对您不敬重的意思,我只是知道您瞧不上姑娘。您乐意做给爷们儿吃,我是做给女人吃,回头您使了我这方子又不好好做,打谁的脸!”

    毕竟在他那儿,看人下菜碟,男女是分三六九等的,连带着这饭菜也有挑剔。

    杜立仁嗤之以鼻:“娘儿们唧唧的玩意儿,好不好能打谁的脸。”

    就知道准得是这么个下场,谁乐意给他呢?

    任胭低着头扒拉手指头,嘴里头不饶人:“您倒是爷们儿呢,瞧瞧八宝全鸭里头搁着什么?淫羊藿肉苁蓉,身子骨得亏空成什么样儿啊,也不怕给补脱喽!”

    “你说什么!”

    杜立仁被她呛得险些背过气去,口不择言:“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儿,满嘴污言秽语,有娘生没爹养的玩意儿!”

    “可不么,爹妈早没了。”任胭抖抖袖子俩手往里一兜,轻飘飘地看他一眼,“就一师父还被您挤兑走了,师伯,我跟你多大仇!”

    回回吵架,都能被她兜得找不着路,杜立仁吃了几回闷亏也找着窍门了,死盯着一点儿不撒手:“甭废话,方子交出来!”

    又绕回来了。

    任胭执着地摇头:“不交!”

    这是又掐上疙瘩了,顶大个爷们儿又是大拿,成天跟个小女孩儿过不去,掌柜的瞅着揪心,听着信儿来先数落任胭:“有没有点儿规矩?”

    任胭耷拉着脑袋瞅鞋面,咕哝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白活什么玩意儿?”掌柜的没听明白,也没打算再问,“白案师傅挂红案的牌,哪家馆子也没这理儿,都是一锅里吃饭,你的我的分那样清楚?”

    厨师这行业单打独斗哪成,靠的就是同僚间互相帮衬。以往成日里被肖同耳提面命,任胭心里明白,可遇上杜立仁就得犯轴。

    她撅着嘴:“那我给薛师伯,要不郭师叔?”

    “不开窍!”掌柜的点点她脑门:“少嘞嘞,把菜做出来试菜,挂谁的牌有你什么!”

    小姑娘不情不愿地进了厨房。

    她走了,掌柜的掖着手冲杜立仁笑:“您多个大个儿,她多大个儿,您心里还没谱吗?”

    掌柜的是个懒散人,话说一半就停了,不能往深里想;仗势欺人么,谁还差点什么?

    杜立仁没有不明白的,冷静下来也是满脑门的汗,任胭但凡歪歪心思告回状,他这辈子也就走到头了,可还是忍不住不是?

    他就是不服气,一个女人这样大能耐是要坏规矩翻天的;别人家的事儿问不着,自个儿面前一亩三分地里就不能出一颗歪秧子,怎么着都得给掰正喽。

    吃了这些亏,退而求其次寻个帮手吧,转脸对新来的俩师父言语:“二位可看着,上回我说的哪句话,不对了?”

    何邓两位师傅同任胭没有什么宿怨,相反的,在进鸿雉堂之前同她是点头之交;处了这些日子觉得她除了骄横之外也没别的毛病,觉得女人么,进不得也远不得。

    至于杜立仁哪里,囫囵应付着,如今敞开了说话没法再敷衍,这是要挑阵营摇旗呐喊了。

    邓师傅言语:“杜师兄的话,都对。”

    何师傅没搭腔,就那么笑笑,心里头算盘珠子拨得飞快。这光景占山头,为时过早。

    任胭跟后厨里做全鸭,不明白外头的弯弯绕,试菜挂牌也就前后脚的事儿,挂的是红案另外一位师傅的名儿。

    为了区分男客和女客菜式的不同,她的那道八宝全鸭招牌底上拓了朵玉兰花,远远地望过去,栩栩如生,有种婉约柔丽的美。

    任胭很满意。

    只要客人喜欢,模样漂亮,她没强求的心思。

    毕竟,早晚得属于她一个人的。

    呛行到人家红案那儿,上了后厨,她也不大好意思,低着头做差事,顺顺当当熬到晚上。

    兴许中晌吵架伤了元气,杜立仁难得和颜悦色的,说了几句就放人下工。

    任胭捧着她装书的小包袱准备抄近道上女校去,后门那儿排着一溜黑汽车,十来个大汉往车里装行李;再往最前头看,成世安盘腿坐车头上抽烟。

    他瞅着她来,弹走烟头捋把脸:“上学,送你啊!”

    任胭前后看个遍:“您这是,要搬回家住啦?”

    他跳下来,笑笑:“母亲和徽瑜不堪其扰,我总要回去收拾篓子。好在还剩四五月光景,等她生完孩子就给送承德去。”

    任胭啊了声,没话。

    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看她的反应:“你会不会觉得我心狠?”

    任胭想了想:“您二位闹成这模样,分开些时候兴许能冷静。”

    成世安摇头:“没用的,可我跟人有了孩子又不能不问,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孤零零站那儿,背后是无尽的夜色,颇有点看破红尘的意味。

    任胭扒扒头发:“您别这么说,回头遇上志同道合的女孩子……”

    话说不下去了,连绣还怀着孕,她背着人跟这儿挑唆成世安离婚不大好,她讪讪地笑:“您明白我意思就成。”

    “小胭——”

    “成先生,您千万别想不开……”

    “跟我私奔吧!”他打断她的话,近前一步,将她困住,“我带着你离开这儿!”

    任胭茫然地看着他:“咱上哪儿?”

    “哪儿都行,你想做厨师我陪着,不想做就养着你,穷尽这一辈子也要对你好,小胭你跟我吧!”

    任胭叹气:“成老爷和成太太不管了,徽瑜跟张先生也不问,会计局的工作您舍得下么?还有您没出世的姑娘小子,您也不想见了?”

    他垂着头:“我只想要你。”

    “可我已经许了人了。”

    他执着:“我知道,我不在意。”

    “我不喜欢您。”

    成世安落拓地笑:“我这人没什么心肝,可也会疼,小胭,你总这样伤害我。”

    她兜兜手里包袱:“对不住您。”

    他气:“你走,不想看到你!”

    “哦。”她走了两步,又回头,“明儿出去郊游,您别忘了点儿。”

    “不去!”真气着呢。

    到了胡同口,任胭回头——

    他还站那,俩眼望着她,什么模样,看不清;想什么,也并不知道。

    任胭下了课,抱着书本出女校,嘴里咬着凉透的芝麻酥看漆黑的夜色,最先想到的,却是辜廷闻的眼睛。

    夜幕沉沉里,最流丽的光。

    她承认,今天晚上格外想他。

    灯底下的白纸上,是她拿铅笔写了他的名字;写到第六十四个,电话进来,她几乎是跳过去接了起来:“廷闻——”

    电话那头的人在笑:“慢一点。”

    她也笑,坐进沙发里,抱着电话:“你到哪儿了?”

    他说:“明天可以陪你去郊游。”

    那很好。

    她动动身体,趴进沙发里:“我最近好像越来越能适应厨房和刀具了,小刀子的那模样的。”

    辜廷闻还是笑:“八宝全鸭?”

    隔着这样远,消息还是这么灵通。

    她嗤了声:“还知道什么?”

    “你没有和世安私奔。”说着很严肃的话,声音里却有隐约的笑意。

    哎?

    任胭觉得脸热,咬牙切齿:“谁是你的耳报神,明儿揪出来下油锅!”

    他还是笑:“抱歉,我并非特意留心。”

    她的安全,是他如今最看重的,守着她的人明白这点,因此事无巨细。

    她不好意思,恼羞成怒:“这会道歉,晚了。”

    “我曾遇到旧友,尝过他做的炸响铃,回头做给你试一试,好不好?”他在哄她。

    她嘟着嘴巴挑理:“知道,不过是豆腐皮嘛,这会应当贴秋膘,我要吃肉!”

    “好。”她的要求,他一一应下,“明儿去烤肉季,单辟三个炙子与你一人,不兴别人来抢。”

    拐着弯儿调侃她不是?

    她挤兑他两句,闲散的车轱辘话说了半个钟头,撂了电话才记起忘了说晚安。这光景不知道他跟哪儿落脚,要说的等明儿见了面再言语吧。

    任胭打沙发里跳下来,翻了两页书本上外头洗漱,门一开,一眼瞧着廊檐下站的人。

    手臂里挂着毛呢大衣,脚边是棕色的行李箱,摘了礼帽冲她乐:“电话里忘了,是来同你道声,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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