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道晚安的人,却在一刻钟之后占据她的小厨房,做上了宵夜。

    刀背把剔过筋的瘦肉块剁成细茸,磕枚鸡卵倒葱姜末子,再撒盐巴混小半勺绍酒,拌匀了腌上入味。

    干巴巴的豆腐皮润一掊水,服服帖帖地摊在案板上,等着被切去发硬的边角;竹片舀来肉馅包上压实,卷成一鼓囊囊的小筒。

    小筒固执地张着嘴,需要用淀粉糊把开口的地儿粘住,于是竹匾里码了两排寸把长小巧玲珑的荷包,里头馅足料满,嫩黄模样煞是喜人。

    灶膛里的火烧得甚旺,烘的油锅渐起腾云之势,小荷包下了油锅慢悠悠地氽。

    任胭坐在一边儿的长条凳上,翘着脚捧着下巴瞧;一时望着锅里的炸响铃,一时望一望夹长筷的爷们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哪里够使。

    辜廷闻的眼睛里是她小小的身影,这些动作根本逃不过,他发自内心的愉悦,唇角勾起来:“去拿甜酱。”

    “好。”

    小姑娘从长条凳上跳下来,扭头去翻快要顶着天花板的壁橱。盛甜酱的小瓷坛被挤在顶上头,她抻长了手臂踮脚去够,露出白花花细嫩的一截腰肢来。

    她穿着月白的短褂,短褂包了霜色的绲边,可她腰上的皮肤在电灯下泛着比衣料子还要白皙的光,裹着瘦弱的脊骨并不突兀,迤逦地向下蔓延。

    不能再瞧了。

    他艰难地收回了目光,觉得身子里气血翻涌,不受控制;下筷子没了轻重,热油溅出来烫在他的手背上。

    针扎似的刺痛成功地阻止了他脑子里冶艳的念想,炸响铃最后被捞出来,瓤熟皮酥,可火候隐约有些过了,色泽不是上乘。

    乱他心神的那个女孩子正捧着小瓷坛来:“唔,上回吃炸酱面舀了许多,没剩多少。你也喜欢吃吗,以后多做些?”

    不知道是哪个字眼扰着他,汹涌的旖旎卷土重来。

    他怕她看见,垂着眼睛,道一声好。

    声音低又沉,勾勾挠挠的,任胭觉察了,抬眼瞧他:“你耳朵红什么,热吗?”

    他的手打滑,长筷子险些滑进锅里:“嗯。”

    也是,天虽冷,但闷屋里头烤着个大油锅哪能不热呢?

    任胭没做他想,伸手去解他衬衫纽子——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眸子里是她细条条的身子,嗓子哑得不成调:“别动!”

    “不是热吗,解开散散呐?”她古怪地看着他,“又没有外人,你别不好意思,我真不笑话你。”

    正是没有外人才要坏事。

    这下他的脖颈下也发了热症,红通通的一片。

    小姑娘一门心思怕他热,急得不成:“哎呀,怎么越言语越厉害呢,我给你扇扇——”

    扇也不好好扇,鼓着腮帮子嘟嘴往他脖子上吹凉气,丝丝缕缕的风顺着衬衫领子钻进去,刮过心口往下渗,扰得他心神不宁。

    不经意的风月最要命,他自觉要不好,伸手把人给摁怀里了,唇贴着她的发顶,声儿急切:“同你说了别动!”

    没怪她,是怨自己。

    任胭伏在他心口,左耳朵听着响铃在锅里翻滚的动静,右耳朵里是他的心跳,一声接一声地急,最后跟她的合二为一。

    她在这上头反应慢,可不代表她傻,拱了两下自觉不好意思,咕哝着开口:“七爷,你是不害羞了啊?”

    啧。

    小丫头!

    辜廷闻箍紧她的腰:“再闹,收拾你!”

    最后一个响铃捞上来,她闷着头笑,嘻嘻哈哈的,甭提多开怀了。

    他被戳穿了心事,骄矜的气性上来,握住她的下巴,看着她水汪汪的笑眼又软了心思:“可以,亲一下吗?”

    回回亲吻,他都要事先问一问她的意见。

    辜七爷素来冰壶秋月,处事守礼守节,可在情事上的客套却像是在认真地调情,说不尽的风流。

    任胭被逗弄地红脸,故意跟他唱反调:“不给亲!”

    他也不恼,细致地摩挲她的脸颊,笑着:“真的,不行吗?”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最后得意的还是他。

    一盘子炸响铃没几个,吃到了后半夜。

    任胭困得睁不开眼睛,强撑着趴桌子上同他继续说话:“……师父住在哪家医院,明儿得空,你带我去瞧瞧他吧。”

    辜廷闻沉吟片刻,抚抚她的头发:“才请了医生给他的手臂做手术,等清醒。”

    “哦,伤得重吗?”

    “不好说,等到术后。”

    “师娘和小玫呢?”

    小玫,是肖同的姑娘,师娘嘴里不爱读书爱疯闹的心尖子。

    “在无锡,只知道肖师傅访旧友。”

    “她们还安全吗?”

    “有人护着。”

    候了片刻,也没听她没再发问,大约是安了心,已经沉沉地睡过去。

    长辫子也没解开,顺着圆润的肩膀垂下来,摇摇晃晃。

    辜廷闻叹口气,把人抱进被褥里再散了发带;小姑娘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腰后的衣裳翻卷着,又露出细条条的腰身。

    他靠在床头,不甘心地替她掩实被子,坐了半晌,好笑地下床。

    进了厢房,阖住门扇,他解衬衫纽子;上头被一根长长的头发缠住,手指上也绕了一根。

    小别之后,都乱了。

    星期天日头极好,没风,外头转悠两步,身上哪儿都舒坦。

    说是郊游,不过是什刹海前后溜达一圈,可成家的少爷小姐出门,车马人等山呼海啸地跟了一溜,俨然成了一道盛景。

    成世安和成徽瑜不胜其烦,可是家里爹妈下了死令,他丢了不要紧,辜廷闻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正主反倒落个轻松自在。

    成世安千万个不服气,尤其那位爷儿不漏痕迹地跟任胭亲近,回回都能让他撞见。辜廷闻在外头还是素日不苟言笑的模样,可是关心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流露。

    街口成世安和任胭争最后一碗羊杂碎,小姑娘耍赖,低头舀了一勺含在嘴里示威似的瞪他;他败北,怅然地回头,那位爷儿正装腔作势地挪开目光。

    满满的都是笑!

    荷花市场仅剩一铺面卖冰碗子,小姑娘乐得喜不自胜,捡了两样端在手里;还没等他把钱包摸出来,那头有人早付了账。

    还是那位爷儿,如今退在人后,不言语也不露面,膈应他一肚子火气泄不出来。

    小姑娘捧着冰碗子冲他做鬼脸,再转身蹦蹦跳跳地冲辜廷闻去,脚下路面不平,歪歪倒倒却被那人扶稳手臂,又很快松开。

    冰碗子化了的水蹭了他手背,也没见平时挑剔的人不悦,倒是取了手绢放进她手里,等人姑娘拾掇完了,再收拾自己的。

    成世安哽得嗓眼儿发堵,再一回头,好么——

    张岳年正和成徽瑜并肩站在发枯的柳树下头,小丫头片子的眼珠儿都红了,羞羞怯怯的,嘴边含着笑也不怕给人腻化了。

    说好出来一块儿郊游,剩的他孤家寡人。

    可叹,辜廷闻那棵老铁树都开了花了!

    成世安落拓地坐在长椅子里,抱着肩瞧瞧看看,唇边若有若无的笑——

    任胭,本该是他的,对不对?

    这样的恶念,一瞬在心里生根发芽。

    数天前他接到滦平来的电话,任越在死前想见他一面,理由是他手里的一张契约要兑现。

    结果,他还为了那张契约,竟然饶了他一命。

    可不可笑?

    “……成先生?”

    任胭叫了他两回,他这才抬起眼笑:“又来跟爷抢吃的!”

    人已经在烤肉季许久。

    小姑娘嗤之以鼻:“您瞅瞅您手里的肉串子吧,都焦成渣了,这是我刚烤熟的,您尝尝?”

    炙子上的肉串子熥起一溜儿黑烟,这回反应过来,呛得他直咳嗽,皱着眉扔了手里的物什,接了任胭送来的肉串。

    肉串子皮酥柔嫩,含着松塔子的清香,铺子外头一汪碧水,如今酒醉人阑,人间极乐。

    他回头,任胭正跟掌柜的侃手抓羊肉和扒羊蹄,回头得空还要上人家这儿学烧驼掌,说得风生水起。

    这样美好的女孩子,他凭什么放手?

    他想着曾送她的那对坠子是不是该配件镯子项链,甚至体面的旗袍?是不是把天底下所有物件搬来供她赏乐?是不是该把她养在家里做富贵无忧的太太,不叫别人瞧见?

    他入了魔障,直到肩上落下只手:“世安!”

    是辜廷闻。

    成世安一瞬慌乱,脸上还是笑模样,富贵闲人的懒散:“您老什么吩咐?”

    倒没什么吩咐,辜廷闻拍拍他的肩,离开。

    他目光最后落的方向,只站着任胭。

    成世安收了笑。

    回程的路上,街口分道,他摇下车窗,道一句回见:“来日方长!”

    身边的成徽瑜红着脸儿,目光躲闪,对面车里的张岳年满怀宽慰,任胭正好笑地望着被迫分坐两车的一对儿男女,颇有看戏的意思。

    辜廷闻在后座,扶了扶眼镜,不动声色。

    明白人儿!

    成世安不急不缓地摇了车窗。

    汽车绕出砖塔胡同,直往樱桃斜街去。报馆跟前停了,辜廷闻欠身抚抚任胭的头发:“等我片刻。”

    “好啊。”人离开,她扒在车窗上,对着夕阳吹风。

    不妨斜刺里窜出鬼祟的一人,身量不算高,可身手异常敏捷,露了脸就直往她跟前扑闯。

    任胭愣神的工夫,已有数十年轻人从不同方向赶到,牢牢守在她车前。

    面前是乌压压的人墙,耳边隐约的厮打声,听动静,约莫都下了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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